《鬼哥，放我们一马吧》段兆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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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九十多岁了，耳聪目明，思维敏捷；能饭小酌，心身康健。老人家六十岁以前生活在枣（阳）南山区老家—吴店镇白水村，后来和子女共同生活在枣阳城区。1962年与我父亲结婚，收养一女，育二子两女，我是长子。解放后父亲一直担任四队会计，1983年因病去世。关于父母，我在已刊发的《怀念父亲段行方》《妈妈的闪光轶事》中多有记述。

　　父亲一生勤劳廉洁节俭，一心扑在工作上，受到社员们普遍赞誉；妈主内，勤劳精明节俭，把家庭治理得井井有条。即使在条件极其艰苦的年月，父母也把全家的日子调理得像模像样、有滋有味。真是涩中求顺，苦里寻乐。邻居们都很眼气。

　　妈妈没有上过学，解放后参加了一段时间扫盲班，只认得自己的姓—叶和大小上下等少数笔画简单的汉字。妈不信“神”，认为好生活都是辛勤劳动换来的，兑不得假，不能投机取巧；可相信“鬼”是存在的，尤其是生活在山区老家的时候。那时的老家，山高林密，沟深水长；房屋简陋，道路崎岖；野兽卧林，禽鸟蹲树。白天路远人稀，夜晚黑灯瞎火。很多怪异现象无法解释，往往归咎鬼怪作祟。

　　我小时候问妈妈：“为啥称鬼为‘鬼哥’？”妈说：“听老人讲，本来也有女鬼，只是它们都变成了妖精。”又说：“我琢磨着，鬼也是要面子的。要是称‘鬼爷’‘鬼叔’，就把它们喊老了，会不高兴的；如果叫‘鬼弟’‘鬼侄’，又把它们喊嫩了，也不会高兴的。想来想去，称‘鬼哥’就好些，也随和。要是它们一高兴，发点善心，或许就不会伤害我们了。”“您见过鬼吗？”妈说：“鬼很神密，来无影去无踪，咋会让人看见？”妈对鬼有很多神奇而朦胧的描述，我归纳妈妈的意思：鬼会在漆黑的夜晚，密层的林中，深渊的水里，偏僻的坟间，特别是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发出恐怖怪异的响声和幽光，让人霎时惊怵，使你毛骨悚然，就像芒刺在背。妈又补充道：“恶鬼是少数，一般情况下，鬼与人相安无事。真要是遇到了，要好好说，哄着它、抬举它、求乞它。”

　　我喜欢和妈妈叙家常。她说话有条理，讲的很生动。有些往事，妈妈讲过很多遍，我总是虔诚地听下去，生怕听漏了或引不出新的有趣的话题。我想，读懂了妈妈，就弄清了我们的家史，这很珍贵，也是我的责任。妈妈常说，她在农村受的苦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这一点儿也不夸张，我确信，大多数是我亲眼所见。妈妈个子不高，身体单薄，最胖时也只有八十斤左右；年轻多病，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五十多岁时牙齿全部脱落，因病头发稀疏；身上多处留有旧疮的凹痕，还落下一些老病根。

　　妈妈历经沧桑和坎坷，为了这个大家庭，她一次又一次坚强地振作起来，让痛苦藏在心底，把幸福写在脸上，给着我们一方灿烂的天空，至今还在为子孙帮忙、操心。妈妈进城三十多年来，做过小吃，烤过红薯，卖过菜，每项工作都做得有声有色。我们大家庭在妈妈的旗帜下，通过诚实劳动，加上得到了亲友的大力帮助和支持，条件改善了许多，日子过得还算红火。妈妈常说：“六十岁前，把病害完了，把苦吃尽了，这几十年，苍天总算开眼了，我无忧无虑，无病无灾，真是幸福！”可三十多年前那些惊恐万分的鬼事还是历历在目。

　　1969年冬，父亲带班修焦枝铁路去了。一天深夜，三岁的大妹妹发高烧，开始还大哭，后来就哭不出声了，额头烫手，呼吸急促。妈妈感到事情严重。没有电话，赤脚医生住在七里外的一队。妈妈立即叫醒六岁多的我，一起向十里外的吴店卫生院赶。这天雨夹雪，天漆黑，妈妈戴上斗笠，披着蓑衣，用棉袄把妹妹包着搂在怀里。我带着斗笠，双手捧着手电筒在后面照路。妈妈深一脚浅一脚急促地向前赶，我在后面跑着追。路过深凹的密林时，嘟（鸟起飞声）……哗啦啦（树上雪抖落声）……。妈妈霎时一怔，抽泣道：“鬼哥啊，发发善心吧，我娃病重，要去瞧病，娃是我的命根子，万不可伤害他们，有啥事对我说，放我们一马吧！”脚步没停，踉跄地向前冲。我吓哭了，紧拽着妈妈。妈说：“别怕，别怕啊，鬼哥不会伤害小娃的。”哪顾得了这些！只是一门心思地向医院奔去……。

　　六七十年代，每年秋冬季都要开展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父亲总是带班到外村外乡进行土地平整、修建水库。妈妈在家，白天参加集体劳动，早中晚做饭，照护孩子，洗衣裳是夜里的事。我家喝水要到两里外的井里挑，洗菜洗衣就在附近的堰里。堰离家虽不远，可堰边没房屋，上头是田冲，左右两边是高山密林，天黑后阴森吓人。妈妈往往把我们姊妹几个安顿好后，夜里独自一人到堰里洗衣裳。她本来就相信有鬼，听邻居们说堰里常有“水猴子（水鬼）”出没，水猴子会把人拖进水里淹死！可衣裳要洗，白天没时间，再怕也得去。妈妈说，有几次洗衣裳听到水猴子扑水声，吓得魂都丢了。一个漆黑的夜里，妈叫我端着煤油灯陪她去洗衣裳，洗了一会，一阵风突然把灯刮灭了，恰在这时，水面不远处扑通（魚跃击水）几声，把妈妈吓懵了，拔腿就跑，把吓哭的我紧紧地拉住。可衣裳还泡在水里，犹豫了好一会，哭乞道：“鬼哥，放我们一马，莫惹我们，我也是没办法，娃子多，当家的又不在家，我洗完就走。”便蹑手蹑脚地走到堰边，把衣裳捞起来拉着我就跑……。以后每次夜里洗衣裳，妈妈总是先干咳几声，把棒槌捶响点，给自己壮胆。遇到奇怪的响声，妈妈总是那句话：鬼哥，放我一马吧。值得庆幸的是，妈妈总算没有吓出大病来。

　　父亲去世后，全家面临着巨大压力。姐姐远在荆门，虽常接济我们，可有些事是远水不解近渴的。我和大妹妹在外地上学，家中只有妈妈和年幼的弟弟妹妹。父亲在世时，卖柴一直是我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妈妈力气不大，卖一挑柴也换不了几个钱，转而想别的门路。八十年代初，包产到户，有些余粮，还不好卖，妈妈就操起了做米粉的老手艺。晚饭后，开始做米粉，两大锅，足有五十斤，盛入四个瓷盆冷却定型。第二天凌晨四点左右，把米粉均匀地切成小号麻将子大小，用盐、葱花和辣椒油拌好，挑到八里外的白水高中，七点前赶到学校操场边。妈妈做的米粉好吃，又舍得，很受同学们欢迎，往往半个小时就能卖完。

　　妈妈多次对我讲，卖米粉最难过的坎就是三队那座“转山”。转山是我家到白水高中必经的一座山，山高、坡陡、林密、路窄，三里多崎岖山路在山腰间盘转，周边没有村庄住户，山脚下有一口深堰，常有碎石滚落，偶有野兽出没。妈妈走这段路本来就提心吊胆，总是先干咳几声，试探一下，壮壮胆；再哼几声歌，强作轻松。一个漆黑的凌晨，雾气很大，妈妈挑着米粉跌跌撞撞地走着。突然，从林中传来一阵凄惨的类似婴儿的啼叫声，接着群鸟飞起，刹时万分恐怖。妈妈吓瘫在地上，两手分别护着米粉盆子。哭泣道：“鬼哥啊，我孤儿寡母，生活所迫，这是逼上梁山啊！你行行好，让我过去。你想吃什么，我想法给你做；你在哪里，我给你磕头了。”不敢停，爬起来慌忙地向前赶……。

　　这条鬼门关般的转山路，夜晚让人惊恐万分，也没有挡住妈妈的脚步。为了生活，为了孩子，为了活出个样子来，惊吓过后，依然做着米粉，卖着米粉，一次次去闯那鬼门关。真难想象妈妈是如何度过那些年的！真是纤弱而坚强的妈妈，平凡而伟大的母亲！那柔爽筋道的米粉，铺就了我们姊妹几个求知成长的康庄大道!想到这些，我总是泪流满面，内心滴血！

　　受妈妈影响，耳闻目染，小时候我也相信鬼是存在的，走夜路往往担惊受怕。上初中以后，特别是学了哲学、化学和生物课后，我就逐渐成了无神论者、无鬼论者。为了解放妈妈，让她不再迷信，不再信鬼，不再困扰，不再惊恐，多次反复地向老人家讲科学道理，解释有关现象。如坟头“鬼火”是空气中磷化氢自燃形成的；水猴子根本不存在，那些声音是魚跃出水面的拍打声；山林中发出的怪异声音是野兽山鸟的吼叫声……。妈妈似乎认同了我的解释，对鬼的恐惧也慢慢地减轻了。

　　妈妈进城三十多年来，很少再提到鬼。问起缘由，妈妈笑道：“日子好过了，不再起早摸黑了。鬼怕人多，鬼怕光，总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城里人多，夜里亮堂堂的，鬼不敢来。”

　　2020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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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家简介：段兆宏，男，湖北省枣阳市人，1963年8月生，中共党员，大学学历。公务员，先后履职枣阳市经委、枣阳市清潭镇政府、枣阳市社保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