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小说】李有辉《情与仇的抗争》
二月的黑龙江冻得嘎巴嘎巴直响,漫天的“烟泡儿”更是肆无忌惮地吞噬着大江两岸,整个江面和两岸变成了银白色的世界。就在江这岸一个顶普通的打渔人常住的“地窨子”里,住着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国老人。他个子并不高,很结实。布满沟壑纹理的脸上长着钢针般的花白胡须,两只眼睛像锐利的尖刀,阴森森,明晃晃的。披一件半新的皮大氅,下身穿着一条黄帆布面的满是油垢的皮裤;一双很普通的靰拉套在足有45码的脚上。给你一身的威严、冷酷、神秘。
老人近七十岁了,胳膊腿还很硬朗。公社多次想把他接回屯子,他的3个儿子和老闺女也因接他回去,都挨了不少骂。
也难怪,他对这山,这水,这树,甚至这空气都那么有感情,就象一个忠贞于爱的情人和这儿紧密地厮守着。
这不他又全身披挂,背着一杆双筒猎炝,沿江岸“巡逻”去了。
他慢慢走着,仔细搜巡着,注视着江对岸和江面……
虽说这么大的“烟泡儿”,可却挡不住他的眼睛和耳朵。
突然,在江心有一个奇怪的小雪包。他立即摘下背着的“双筒”枪,警惕的向那个雪包走去。一步、二步……啊,原来是一个人,而且是在主航道中心线中国一侧。只见这个人的身体几乎全被雪埋住了……
“他是什么人?是外逃的败类,还是越境的特务……还是……?”老人在几秒钟内,就连续的问了自己几个问号。他想了想,还是蹲下身子,把那个雪人扶了起来。啊……是个异国军人,看样子不到30岁……这……不!这是仇人,仇人!
霎那间,老人的两只眼睛喷吐着一般不可抗拒的火舌。他厌恶地、猛地放下这个异国军人,转身向来的方向大踏步的走去。
刚走出几步,也不知受一种什么情感和力量的驱使,他又站住了。慢慢地转过身子,凝神地望着这个年轻的异国军人,随之又望了望主航道中心的那一侧,他没发现有一个人影。
他沉思着……突然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大步向那个异国军人走去。将他扶起来,摸了摸胸口,又冷漠的望了望这年轻人肩上镶着2颗金星的肩章和他脚旁已经折断的滑雪板,还有雪杖。老人想了想,便把这个异国军人和折断的滑雪板、雪仗捧在怀里,一步、一步向岸边走去,向“地窨子”走去……身后留下了一串串深深的足迹,随之就被“烟泡儿”无情的填平了。
老人推开“地窨子”的木板门,一股热流猛地向他和怀里的年轻人扑来,随之室外冷空气也不客气的涌了进来,霎时形成了对流,使这位健康的老人也连打了几个喷嚏。
老人把异国年轻人轻轻放在用木板搭成的床上,将滑雪板和雪仗顺手扔在床下,又关好门。打开竖在屋中心的铁炉子炉盖,从床下拽出几块儿松木拌子扔了进去。
霎那间,炉子里劈劈啪啪直响,屋内开始有了热气了。
老人将炉盖轻轻盖上,放下猎枪,脱下大氅,挂在了“木刻楞”的墙壁上。
这会儿,他像突然恢复了记忆,也想起了床上的异国军人。
他略沉思了一会,走到那个年轻军人的面前,给他脱掉了军大衣,扒下了套在脚上的皮靴,又解开了他的武装带,从“快速套”里掏出一把满带烧蓝的手枪,又熟练的退出枪里的子弹,然后扔在炉后的一个放满杂物的木桌上。
老人也累了。虽说身板挺硬实,可也受不了这顿折腾,一个异国军人硬是让他一步、一步地拖回了“地窨子”。
他望着年轻人,也不知为什么,一股亲情,一种怜悯,一种父亲对孩子的爱,在心海和大脑的皮层间回荡着、撞击着……
是啊,假如自己的老儿子活着,不也是这个年龄吗?
可惜啊,却为了祖国领土的尊严,英勇地倒在了江那岸异国军人的枪口下……
想到这些,他的心不由得一阵战栗。只觉得自己的儿子,还有那些英勇牺牲的边防军小伙子,“六十四”屯惨死的同胞们,都站立在自己的面前,浑身流淌着血水,用手指着自己,好像在斥责他为什么要救这个敌国的军人……
老人痛苦地坐在一个用来做木凳的“佛爷座子”上,不住喘着粗气。脸上密布的沟壑就象地震似的不停抖动着,大有扭曲倒塌之势。是啊,良心上的遣责,突然使老人明白了事理。也明白了躺在面前的仇人,是杀人的刽子手。一条充满了毒液的蛇。
想到这儿,回荡在老人心海和大脑皮层的情爱,顿时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复仇的怒火……
他猛地站了起来,瞪着冒火的双眼,犹如一个困兽从腰下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向异国军人的心窝猛地刺去。可就在这一瞬间,年轻人的嘴张了张,好像要说着什么……
看到这情景,老人握着匕首的手,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拽住似的,又慢慢地把匕首插到腰间。无神地凝望着这个年轻人,心海深处又猛烈地翻滚起狂烈的巨浪……
面对这昏睡的异国军人,看着那年轻而痛苦的面孔,老人的心又像夏日的黑龙江翻滚的激流,汹涌澎湃……30多年过去了,当年在异国“卫国战争”中,作为“88旅”的战士,不惜牺牲流血,和异国战友一道为保卫苏维埃那片神奇的土地,和德国人,和白俄去拼杀,去战斗。
是啊,自己的生命,还是那位年轻的俄罗斯人巴罗乔夫,用身躯挡住了敌人的子弹而换来的,可他却受了重伤。当自己向他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可他……那位俄罗斯战友躺在担架上却说:我们是同志,是朋友,不用感谢。要说感谢,就感谢你们这些帮助我们的中国同志吧……对了,当年自己随苏联红军回到了祖国,痛击日本关东军,亲眼目睹了日寇投降的惨状……这些异国军人和自己一样,高兴地分享着胜利的喜悦。
那时,真像孩子,喝着东北的“老白干”,大声的笑着,尽情的跳着……
解放后自己和江那边的朋友们,曾无忧无虑的像亲兄弟般的相处。那位救了自己生命的老朋友,做为支援我国建设的专家,奇迹般的来到中国,和自己高兴地回顾着往事,尽兴地喝着酒。那时他已是一名专家了,可还是像以前那样畅谈着共产主义的美好前景……
可后来,世事风云变幻,他们单方撕毁合同,撒走专家。国际论坛上的较量,珍宝岛上的炮火……唉!自己的老儿子就在吴八老岛,倒在了昔日朋友和“老大哥”的枪口下。
他走的那么快,听他的战友们说,他闭眼睛前,还喃呢着:“报仇……报仇……”
30多年是那么的遥远。可这难以忘却的往事,就像在眼前,就像刚刚发生……
岁月,时代,人,朋友……既那么复杂,又那么难以捉摸,老人时而痛苦,时而迷惘,时而泛着红光……
“……水……水……”几句不清晰的呻吟,把老人的思绪从往昔又拉回现实。他又回到了年轻异国军人的面前。
他冷静的望了望年轻军人,从他那不连贯的俄语单词中捕捉的一个字“水”。他很快打开了暖水瓶,倒了一杯热水,随后用另一个杯子折了几个来回,热水变成了温水。又小心翼翼的喂着水。
此时此刻,老人的神情像一位慈祥的父亲,轻轻的做着喂水的动作。
室内的空气开始变得和谐、静谧了。一股暖流荡满了这宁静的小屋,让人感到“地窨子”也变得很宽广,很博大……年轻军人在昏睡中只觉得自己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吸吮着那甘甜的乳汁,看着母亲那温柔而祥和的笑脸……
突然,年轻军人像想起来了什么,“这是那儿?”
他极力地想睁开眼睛,像是在问,我这是躺在哪儿?抱着自己的又是谁?
是母亲?是索莉娅?是……?
可眼前,好像有一层雾,一层薄薄的雾,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突然,雾散了,他看清了,这不是母亲,也不是索莉娅,而是一位中国的老人。
“这是哪儿?我怎么来到这儿?这……”
他吃力的动了动,想坐起来。可刚一动,他好像觉得全身都在针扎似的痛疼。
他困惑地,又怀有敌意的望着抱着自己的中国老人,久久地回想着,思索着……
这个异国年轻人醒了,终于醒了。
老人轻轻地放下他,用捉摸不透的目光看着他,好像要透过他的大脑,透过他的身体,去看到他的血液,看到他的心……
年轻人终于恢复了记忆。是他,是这位中国老人救了自己,这是真的,还是做梦。
他狠狠地掐了下自己的手,一阵疼痛使他确认这是真的了。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忐忑不安地看着这位冷漠的老人。
啊,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两道目光象喷着火,充满沟壑的脸上在一阵阵抽动……
年轻人绝望了。这么多年的敌对关系,老人会作何处置……
他习惯地用手摸了摸腰中的手枪,没了……唯一的武器已被老人缴获了。
他痛苦而绝望地闭上眼睛,轻轻的向后倒去。
这时,母亲的身影、索莉娅的身影,都在脑海里浮现着,高兴地向他伸出手……
突然,他声斯力竭地喊了一声“妈妈”,然后又轻轻地、痛苦地抽泣起来。
年轻人的举动,老人看在眼里,就像在观赏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此时老人的心,更像一团乱麻。情与仇这两种不同的情感,在激烈地争斗着、缠绕着、交织着……
几十年的时光,他太累了。从“六十四”屯的鲜血,到“卫国战争”的情谊;从并肩战斗工作的同志到兵戎相见的仇敌……这一切无不在老人记忆的莹光屏上刻下深深的烙印。
突然,他像顿悟到了什么,心底默默在想:“谁没有儿子?谁没有母亲?何况他还是一个孩子,政治上的敌对关系又怎能怪着他呢?
想到这儿,老人的脸色慢慢地恢复正常。喷着火的眸子里又充满了一种父爱的亲情。他看了看哭泣着的年轻人,用清晰而标准的俄语轻轻地说:“孩子,不要哭了!”
“孩子”,令人神圣的爱称。
听到这话,年轻人像听到妈妈在亲呢的呼唤自己……“这不是妈妈,却是一位中国老人。”
他慢慢坐了起来,用惶惑的目光望着这位老人。
“孩子,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老人对年轻军人说。
又拿起桌上的热水瓶,倒了一碗热水,端到年轻人的面前,轻轻地说:“好孩子,你冻坏了,再喝点开水暖暖身子。”
“暖暖身子”。一句诚挚可亲的话语,像滚烫的热水,温暖了年轻人凝固的心。
年轻人看看老人,眼里含着热泪接过了盛满热水的碗。
老人笑了。从心底发出一种父亲对孩子爱的满足,而“仇”字又在这种温情友爱中得到了消融。
不同国度的一老一少,亲切地谈着,谈着。他们谈起过去,谈起未来,他们谈谈得那么和谐,那么融洽……。
屋外,“烟泡雪”已经停了,雪后初棘,太阳正高高悬挂在东方……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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