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刘玉明《风雨大清河》(二)
文/刘玉明
【作者简介】刘玉明,四川三台县人,生于1979年,四川省作协会员。2009年开始小说创作,有短、中、长篇小说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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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刘老太爷把了小儿子刘四海的手,眼睛瞅着飘飘忽忽的烛火。半晌,说:“九红进我们刘家门快半年了?”
刘四海侧着头看老爷子花白的胡子在下巴上动,唔了一声。老太爷嘴唇咂了咂,叹口气说:“这个女子,不吉利哦。本指望她给刘家留个后,没想扒拉回来个祸端。”他瞅着那红白的烛火出神。烛火闪一闪,扯开一大片光影来,水波似的在眼前漾动。那柔的波里跳出弄弄壮壮的锣声,几个人影走马灯似地晃。铛的声脆响,一个蔡伯喈梦里游般地唱道:
“你在此千钟粟享,朝朝饮宴,稳坐高堂,珠围翠拥。又有美酒肥羊,全不想老爹娘与妻子饿断肠……”
于苍头扮的蔡伯喈一步三摇地走了。九红咿咿呀呀踩着莲步,把臂上的水袖舞起来,娇滴滴地唤一声:“郎呀,你走却我茶饭不思容貌损,春罗剪断无心绣,芙蓉金线也不沾手……”
这娇滴滴一声唤把民国八年湿漉漉的清河乡场从二月里捞了起来。原野里的麦苗舒展着油油的绿,把清河乡场也溶在了绿意当中。清河两岸的柳树、黄桷树长出了嫩绿的叶片,“三圣宫”院里的那株干枯多年的千年古柏发出了一拨儿新枝。鸟声在嫩枝里啁啾。小麻兔子不时溜出来,清河里的鱼儿多得成串串。乡场上的男女在春雨时节里交媾搅乱的空气也顿时清新起来。
“三圣宫”笔直冲着东岗,以此为中轴线,清河从南北方向的远山伸展而来,又蜿蜒贯穿乡场。这条河流四季清澈见底,即使天旱地裂依旧清流汩汩,养育了许多豪杰。清河两岸密密麻麻排列着高高低低的房屋楼阁,倒影在水中,光流水漾,宛如天工染画。清河蜿蜒爬行流出乡场,把清亮的河水蜿蜒注入平野,好似一条大蛇,时隐时现。站在东岗上能远远眺望涪江,波涛滚滚,云蒸雾绕,颇有一番气势。
东岗下的刘家大院就笼罩在一片嫩鹅黄的淡绿中。站在岗上,左右各一排街面沿着清河延展,灰黑瓦面、斑驳白灰的川西北建筑高高低低衔衔连连好似两条裹了灰的蛐蟮;俯视脚下,刘家大院尽收眼底。几株巨大的黄桷树把一溜沿儿的青面大瓦房、小阁楼遮得密密实实。据说这几株黄桷树还是前明朝栽下的,每棵树的树干便几个人都围不过来。邱麻子曾经和院里的长工打赌,说树干粗不过两米,结果害他输了一顿酒。黄桷树乖性,啥时候栽下它,它就仍在那时节换叶儿。大院里这几棵树有的已经叶片舒展,有的才打着芽胞。一时间,嫩绿青黄斑斑斓斓,显得极有生气。老太爷说这些树木是老祖宗刘贵妃当年进京时候种下的,有着天生的贵气。皇帝老爷子陪着刘贵妃回来省亲时,还在一棵树下滋了一泡尿,这棵树感念皇恩,生出五指杈桠,好像虬龙腾爪。刘家先人曾在树下立了一块石碑以示纪念。有人说此前这里是三圣宫的前身,历年来香火旺盛,在康熙年间毁于战火。也有人说这里确是刘家祖地,曾被张献忠一把火烧掉了,刘老太爷后来发迹经营得有了如今的规模。清河乡场里年过九十的钱醪糟说,这些都是屁话,老子穿裆裆裤的时候,这里还是块空地,那几棵树早站在那里了。苟先芝曾有想给清河立传的念头,就这个问题他请教了刘老太爷。老太爷说:“大院确是我先祖留下的,就那棵树底下还刨出皇帝御尿的石碑。”他伸出鸡爪似的手指给苟先芝看,“邱麻子可以作证的。”邱麻子把头点得像鸡子啄米一般,啧啧连声说:“可惜了那块石碑,要起出来的时候被人一锄头撬烂了。”
邱麻子领着苟先芝到猪圈里看了那块被用来铺了猪圈的石碑,苟先芝连叹可惜。老太爷见他喜欢,便让邱麻子起了一块,苟先芝如获至宝,把那半截石碑洗净了放在书斋里日夜赏玩。苟先芝后来没有写出关于清河的著述来,都是拜这半截石碑所赐。老太爷常说正所谓玩物丧志,苟先生一生毫无建树即是明证。
于苍头走进刘家大院,邱麻子刚刚给袍哥大爷刘三江的驴子下了一撮箕好料。这是清河乡场里唯一的一头驴子,毛色光溜,每日里吃得上好的草料。邱麻子每逢初一十五到陈子仁的中药铺子拿一棵山参下在料里。伺候祖宗似的。用刘三江的话说,老山参养得气,驴鞭就长得硕大。刘三江养着这头驴子不为咋的,就是养着驴鞭,以备来日补得身子。这驴仿佛知道刘三江宠它,时常把红亮亮的鞭露出来搭在肚皮下甩一甩,远远见了,还以为是长了五条腿的畜生。刘大河见了那鞭就激动,说:“三弟,把那东西搁酒坛里,哥哥和你喝一盅?”刘三江说:“这个酒还少了你的?”他吆喝着邱麻子给驴子搓揉那鞭,搓得驴子无比亢奋,一泡尿射出好几米远。
于苍头本名于啸易,从小随戏班子讨生活,师傅先让他跑龙套,他一丝儿也不怨,那年头有一口饭吃,能够把身子养活就是万幸。他从心里感激师傅,潜心琢磨戏文。把师傅交给他的把式练得精熟,暗地里偷学师傅技艺,老头子睁只眼闭只眼当没有看见,心里却有几分欢喜。于啸易初次上台就把戏里的小兵小将演得赛过了角儿,赢得满堂喝彩。师傅高兴说道:“我的儿,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今后叫你苍头便了。”遂又把自己的绝活传了他。于啸易的本名倒被人隐了去,都唤他“于苍头”。几十年摸爬滚打,师傅去世时把班子托给他,让他卖艺博取生活。初到清河,于苍头自然要拜会清河的地头蛇,方才敢开锣唱戏,这也是多年的经验。但于苍头来得不是时候,刘三江和乡长贾德义出门勾当去了。刘大河掏出一坨耳屎,用指甲弹出去,对于苍头说,“于老板,你哥子倒是懂得规矩的,晓得开锣前来给我三弟知晓一声。乡场里的爷们儿都知晓了?”
于苍头脸上挤着笑说:“都知会了,也递了帖子。眼看着今晚戏就要开锣,却没见着三爷和贾老总的面,只好在那边台子上耽着。”
“一看就晓得你是个老走江湖的。”刘大河吹吹手指头说,“我虽说是三弟的哥子,却没有他的声势大,做不得主。等他回来我给你说一声,你们歇歇,先整些饭吃?”
于苍头苦了脸,搓着手说:“大爷,那边锣鼓一响戏就得演,哪里敢歇的。”
刘大河用粗短的指头抠着脑袋,说:“不瞒你说,我也爱看戏的,三弟走得不是时候,看来今天这场戏是青菜叶子熬稀饭——泡汤了。”
刘大河说着往屋里去,于苍头忙跑几步,谄笑着说:“大爷,你可是做得主的,给说说?”
“鸡巴。”刘大河笑着说,“清河哪里轮到我做主?你不晓得里面的水深水浅,规矩是坏不得的。你先回去等着。”
刘老太爷正和智玄法师说佛,听见前院里吵闹,心里不禁烦乱,把手里的铜头白玉杆烟枪放在八仙桌上,摇摆着头说:“哪处都不清静,惹大师见笑。”智玄正被他的烟熏得飘飘欲仙,见他息了烟,便振奋精神说:“凡尘闹市皆是修性之所,您这里比我寺庙里要清静好多。”老太爷晓得他庙里天天香客往来,打蘸说卦求神保佑的闹闹腾腾,这话倒是实情。智玄说罢便耸了耸鼻子,老太爷知道他烟瘾上来了,便把烟枪递了上去。智玄也不接,从衣襟下掏出根熏得乌黑发亮的竹烟杆子来,说:“我吸不得鸦片,吃了就上瘾。我就好这烟丝,味儿不大,还能够化痰。”老太爷笑着从锡箔纸里捻了颗烟丸子填在烟斗里,慢慢在烛火上烫化了,说:“子仁也这么说过,我吃了几年的鸦片歇下了就犯困。先前有个头疼脑热的吸上几口,浑身都舒坦。没想就犯了瘾,戒也戒不掉。”他一边说,一边瞅着烟斗里窜出老大的烟泡来,忙在烛火上点燃了,眯缝着眼吸了一口。智玄见他鼻孔里冒出一股淡蓝色的青烟,眼角处滚出两颗浑浊的眼泪来,笑着说:“您老不比其他人,也是消受得起的,也不要想着去戒它。顺其自然的好。”老太爷身体打摆子样的抖了几下,说:“您是在佛前受了香火的,自然比我等凡人要高明得多,抵得住这洋药的侵扰。”智玄只是笑,低头拿过桌上的洋火点了烟丝。那洋火盒子上画了个高鼻梁卷发的女人身体,智玄看了心里怦怦直跳。把洋火捏在手里竟舍不得放下。
于苍头手里捏着拜帖,眼睁睁看着刘大河一步三摇地走进后院里去。邱麻子笑眯眯地说:“于老板,您今儿来得不是时候,我看您就听大爷的,明儿来,指不定三爷就回来了。”于苍头把拜帖揣回兜里,搓着手说:“那边台子都布置了,今黑里就要开戏。锣鼓一响,老少爷们儿总不能站在哪里等着不是?”邱麻子叹气道:“说得也是,这好歹是一码子事情。”见于苍头直要蹬脚,眼珠子一转,说:“三爷虽不在,老太爷还是可以做主的。我可给您说,咱们这老太爷也是个戏篓子。”于苍头听得眼睛一亮,一把拉住邱麻子,急切地说:“那可好,不知道老太爷在府里么?”邱麻子皱了皱眉,犯难道:“咱们老太爷倒是在,可他现在正和大和尚谈佛,不敢去打扰。”于苍头见他拿样,便掏出个银元塞在他手里,说:“麻烦哥子引见一下,等开了戏我还要感谢的。”邱麻子把银元在手里捏了捏,故作生气道:“看你说的?我是爱钱的人么?这个嘛,倒是可以的。我看您也着急,就冒着挨骂的风险去试一试。”于苍头连连道谢。
邱麻子小心翼翼地进了堂屋,见老太爷坐在太师椅里吐着烟雾,便敛了手站在门口低声说:“老太爷,有个唱戏的来找三爷。”老太爷徐徐吐了口烟,睁开眼,说:“你把他引到你家三爷那里去就是了,给我说什么?”邱麻子见他开口,走上几步说:“太爷,您是晓得的,三爷还没有回呢。我看这个唱戏的可怜,让他先来见见您老。”老太爷把手里的烟斗放下,说:“您看您看,没有一时清静的。早晓得就到您那里去。”见智玄脸上蕴着笑意,又对邱麻子说:“你把他引进来,我问问是啥子事情,这么火急火燎的?”邱麻子哎了一声,笑眯眯地低头出门来,捏裤兜里那个银元,觉得不稳妥,忙掏出来放进贴身的衣兜里。用手按了按,方才拉着于苍头进了堂屋。
于苍头跨进门槛,见屋子甚是宽敞。入眼是一幅神榜,红纸金字,上书“耕读传家万代福”,左右密密麻麻神祗,上书刘氏宗亲名姓,浓墨饱满,好似要流下来一样。神龛上摆了乌黑发亮的小香炉,青烟缭绕。两旁供着时鲜果子。屋子中间一张八仙桌,古色古香,两张太师椅上坐了人。一个须眉花白的和尚,手里拿着根细长烟杆正在那里吞烟吐雾。一个面容清瞿的老者正眯着细小眼睛盯着自己。于苍头见他眼泡浮肿,挂在那张似收了水的橘子壳样的面皮上,下颌上留着稀稀疏疏的胡须。白玉烟杆生光,映得脸上显出贵气来。于苍头心想这个必是老太爷,忙趋前鞠躬,道:“小的于啸易给老太爷请安。”老太爷站起来虚空还礼,说:“哎呀呀,你们大老远来挺不容易,哪里这么多的套套?”叫邱麻子上茶,又让于苍头坐了。笑着说:“你叫我老太爷我哪里受得起。你看我老么?”于苍头嘿嘿干笑着直起腰说:“老爷子说笑,小的不懂礼数,您老多多谅解。”老太爷又虚空按了按,说:“坐,坐下来说话。都是走南闯北的人不要闹这些虚礼。”
见于苍头坐了,老太爷说:“听邱麻子说,于老板要在乡场里开锣唱戏没找着老三不敢开场?”于苍头忙起身作揖,说:“惊扰到老太爷小的罪过大了,我们在这地儿讨生活不敢先下水的,得三爷说了算。我跑了一乡场没见着他老人家,等他发话好开锣。”
老太爷说:“跑你们这活儿不容易,先开锣,我会给老三说一声的。”
于苍头忙不迭地道谢。老太爷饶有兴味地问道:“今晚上唱的是哪出戏文?”
于苍头躬着身子答道:“乡场里老少爷们儿点了《思凡》,是省城里流行的新段子。”
“听听这名儿,《思凡》!十足是个淫戏,要败坏人的!”刘老太爷皱眉,把手摆了摆说,“我看乡场里的人都心慌刨骚的,要先镇一镇。来个《孝子图》咋样?”
于苍头笑着说:“您老发了话就行的,我让人换了行头。再给您老来一出《爹娘托梦》,唱的是蔡伯喈的故事。讲的都是孝行。”
“这个好,这个好。”刘老太爷对智玄说,“硬生生的教化人。”智玄合了一什,说:“阿弥陀佛,能够教化得人我也要出个份子钱。”
刘老太爷大喜,对于苍头说:“大师是慈悲人,他都喜欢这戏,我自然也会来捧场的。也不能扫了乡场里老少爷们的兴,你再让人给对付一出其他的戏来。”
于苍头喜欢得眉花眼笑,跐溜着鼻子说:“满天神佛菩萨保佑,老太爷长命百岁,富贵无边。我先准备去,待会儿带角儿来拜会您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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