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幸存者 (二)
连载
《血铸山河 ——桂林抗战实录》
覃泽文,八百壮士的团长
▲1995年覃泽文在七星岩之曾公岩讲述当年突围的情况
▲覃泽文(左)给八百壮士扫墓并献上自己书写的挽联 (摄于1995年)
覃泽文,第31军391团团长,笔者1995年采访时其已87岁高龄,住在柳州地区的融安县城。说起那段战争,老人仍然记忆犹新。
老人个子不高,年轻时的身高1.65米左右。从外表看,这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满头的银丝,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小城中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过去,甚至包括他的邻居在我们采访时都不相信,这个覃老爷子竟会是当年指挥上千热血男儿和日本鬼子血战桂林的团长。临战前一星期,覃泽文才从第31军副参谋长的位置上调到391团接任团长。这之前,391团的团长是蒋晃,因为蒋晃是16集团军司令夏威的学生兼红娘,所以还没开始打仗,夏威便将其调往后方军校去了。按说,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所以直到打完仗,覃泽文竟连自己下属的营、连长的名字都说不全,更别说一千多战士的名字了。然而,战争并没有给时间让覃泽文去熟悉他的部队。
10月30日凌晨,敌人就朝391团的阵地全线进攻了。当时,391团负责据守漓江东岸,主要阵地是猫儿山、屏风山、七星岩和穿山,经过几天激烈的战斗,猫儿山、穿山、屏风山相继失守,七星岩已完全处于日寇的包围之中。11月6日,391团所余官兵只好撤进七星岩洞内,敌人的机关枪和火焰喷射器随后即将洞口完全封锁。当时,七星岩洞除391团指挥部外,尚有第一营指挥所、第一连、303轻机连、防化排、野战第三医院之一部,以及卫生队等官兵和伤员一千余人,洞内储藏有大量给养,可供几千人生存3个月。
七星岩全长1200米,除被封锁的前洞和后洞外,另有三个出口,为了抢在敌人发现之前突围出去,11月7日晚,团长覃泽文召集洞内各单位官佐,下达突围命令,但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日军却公然违反国际公约,突然向前洞发射大量毒气弹,顷刻间,七星岩内毒雾弥漫,不屈的枪声戛然而止……
只有在曾公岩的覃泽文和几个随从侥幸突围了出来。
多年以后,据桂林文物工作队考证,日军在七星岩使用的毒气弹外壳有红色、黄色两种,爆炸后数分钟就能使人丧失战斗力,40分钟就能致人死亡。据覃泽文证实,他突出七星岩之前,闻到了一股辛辣气味并十分呛眼。当时,防毒排已发出敌人施放毒气的警报,因为指挥所设在后岩,毒气从前岩漫延过来需要一段时间,所以,少部分人才有可能侥幸突围。然而,今天,我们所能见到的从七星岩中突围出来的幸存者只有覃泽文老人了。
在老人的床头,我们同样看到了在许多幸存者床头看到的那种关于桂林保卫战的文史资料。我们随便翻开一本,便有覃泽文老人写的回忆文章,认真的老人用笔在认为错漏的地方作了更正。在老人的客厅里,悬挂着许多老人自己为那场战争写的书法作品,有诗词、有对联,还有一幅当年桂林东江地区的布防图。
抗战胜利后第131师番号被取消,覃泽文调任广西保安第二团团长,进驻桂林。第二天,他就接到命令,要他们配合桂林警察局清洁队,及江东警察分局,进七星岩洞中收殓战友的尸骨。这之前,覃泽文也不知在七星岩洞中到底死了多少人,因为当时洞里除了作战人员外,还有不少的医护人员和伤员,整个岩洞吵哄哄的,像赶圩一样,有的人在煮饭、有的人在看书,还有的人在聊天,一点都不知道怕,所以敌人的毒气一来,便措手不及,想突围跑不几远便一头扑倒在地上了。以至覃泽文他们后来进洞收尸时,朝天岩附近的尸骨是最多的,那尸体几乎是一具摞一具,大都面朝下,呼吸困难时,嘴朝地大概是人的一种求生本能。当时距桂林保卫战已过去八个多月了,可是洞里大多数尸体都没化,抬着还是软软的,但那些衣服一摸就碎了。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为此,还有记者在《广西日报》上发了篇文章,要求对这一奇异现象进行科学考证。
关于这类神奇的传闻还有许多,不过最神的还是覃泽文说的一个:据说,当时洞里有个营连级左右的军官,坐在一钟乳石边,人虽死了八个多月了,但是左手拿电话,右手牵马的姿势却一直保持着,而且那匹死去的战马也没倒下,直到仵工从那军官手中扯开缰绳,那人和马才轰然倒下。
经过两个多月,覃泽文和他的保安二团才将七星岩中为国捐躯的将士们的遗骸收殓完。据保安二团负责此事的周季康的统计,七星岩洞中当年共计收殓出尸骨823具,后来由当时的广西省政府拨款20余万元,安葬于七星岩半山腰的“霸王坪”,称之为“八百壮士墓”。
1995年4月5日,中国的清明节,一个凭吊亡灵的节日。为了满足覃泽文老人几十年来的一个夙愿,笔者特地提前一天来到融安县,接来了他们夫妇。
50年后,这是覃泽文第一次来到他的八百弟兄面前,上香、祭拜,并献上他自己撰写的挽联。身为团长,他既有独自偷生的痛苦,更因没有找到全团官兵的花名册而内疚。因为也许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这八百壮士的名字了。
周季康——一个神秘的人物
周季康,就是那位当年与391团团长覃泽文一道,从七星岩突围出来的三个人中的一位。当我们第一次从覃泽文口中听到周季康这个名字时,我们就决定去寻找他。而且后来我们又从几个幸存者口中不断听到了这个人的名字。关于周季康,在我们准备去寻找他之前,已对他的情况已基本有个大致的了解。
周季康,一个30年代的老共产党员,这是我们摄制组第一次知道,桂林保卫战也有共产党人的参加。当时周季康在391团任上尉政工干事,也就是等同于连指导员。当年他随覃泽文从七星岩突围到兴坪,后转百色,又随覃到保安二团。桂林光复后,他具体负责了“八百壮士”的收殓工作,并以此编辑出版了一本名叫《为守桂殉城战友而歌》的书。这之后不久,覃泽文卸甲归田,周季康也离开保安二团。据说是到右江地区参加了共产党游击队,并改回原名:姚冕光。
▲周季康编写的书
解放后,姚冕光曾任百色地区行署副专员等职。为此,我们摄制组决定到百色寻找,虽然我们从认识他的幸存者口中知道他早已过世了,但我们仍然决定去,找不到他本人,找到他的后人也好。
汽车穿过右江平原,百色山城就在眼前了,这是广西西部重镇,抗战时广西省府的许多机构就一度迁移到此,所以百色当年又有小桂林之称。
要在这么一座城里寻找一个几十年前就过世的人,那可不是件易事。地区行署办公室的一位同志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名叫黄文鹏的老人,称该人曾和姚冕光共过事。几经周折找到黄文鹏,问起,谁知他也说不出什么,因为不久姚冕光便调到南宁去了。
我们只好到地委组织部和档案馆继续查询,我们除了从《百色志》上查到,姚冕光曾担任过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纵队右江支队的参谋长外,还是一无所获。我们甚至怀疑,难道姚冕光不是周季康?
直到我们到南宁找到姚冕光当年打游击的一个上级黄耿,我们才敢肯定姚冕光就是周季康。姚冕光,四川人,是中共元老董必武亲自派到国民党桂系军队的地下党员。说起这个过程,黄老还给我们讲述了一段当年的插曲:据说,解放后组织上曾为姚冕光的事派人到董老那儿落实,第一、第二次,董老都说记不起这个人了,直到第三次去,姚冕光写了一份当年的详细经过材料,董老看了这才回想起是有这么一个人。
1953年,姚冕光调任当时的桂西壮族自治州语委会副主任,三年后因病去逝。姚冕光一生未娶。我们所能见到他的唯一遗物是语委会帮其整理的一部诗稿。诗稿为油印,由于年代久远,不少纸章已发黄粘在一起,一翻动,纸就往下掉。诗稿名叫《我这二十年从头说》,其中,有首诗似乎像他的遗书,笔者就把它恭恭敬敬地摘抄了下来:
假如我死了,
请你收埋在对面山头,
让孤单的灵魂不受孤独。
……
如果你伤心哭泣,
不如给我把泪眼揩开,
明朝去到我底坟前,
给墓碑添上一页诗篇。
我们决定去寻找周季康的墓,为桂林,同时也为我们采访过的这些幸存者。更主要的是我们还想从其墓碑上得到些有用的信息,因为我们已经找遍了所能想到的地方,但始终没找到周季康的档案,甚至连他的生辰年月都不知道。
离开南宁的头一天,在语委会陈竹林老先生的带领下,我们到了南宁北郊的老虎岭水库。据说,1939年昆仑关大战时,周季康就曾在这一带与日寇作战过。我们是上午10时到的,可直到下午2时,仍没找到周季康的坟墓。看来这是个安于淡泊的人。正欲离去,水库中一座小岛上空忽地飞起一群灰色的大鸟,并一直在岛上的松林间盘旋。虽然我们不信冥冥之中有什么暗示,但我们还是决定最后乘船上岛去看看。
弃舟上岛,穿过一片齐腰深的蒿草,林中间竟有一大块平地,空地上赫然立着一座砖砌的孤坟。陈老先生指着那贯孤坟,说了声:“这就是了。”
我们拿着一瓶从桂林带去的三花酒,绕坟三匝,点燃鞭炮,拨开碑前的杂草,墓碑上赫然刻有几个大字:姚冕光同志之墓。
桂林广播电视报·漓江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