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狗儿的那些远去时光|小说
狗儿的那些远去时光
野草
朽木一天到晚,一年到头都有点忙。忙来忙去的也不知忙些啥。
有时,他也反省甚至自嘲。已知天命,走过的路说不上太长,也说不上太短。
或许,一切都如老先人所说,人生一世,万般皆是命吧?
身边许多的人不是坐茶馆,就是打牌搓麻将,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潇潇洒洒,自己一天到晚瞎忙,连手机也难得看看。
这手机究竟有啥让人迷恋的么?许许多多的年轻人学生娃一天到晚手机片刻不离。
手机,手机,你这让人又恨又爱的东西,离了手机,难不成就不生活了么?
朽木苦笑了下,摇了摇头,下意识的手伸进口袋,掏出儿子给他的被儿子淘汰了的二手机。
儿子大学毕了业,原本也只是打工,每月挣个三四千块,这几年里,每年都换手机。一个手机差不多就一个月工资。
朽木时常和儿子争执,换手机不别太过频繁,能用就多用两年。一个电视那么大,还能看个十年八年,手机丁点儿,太凡比电视还贵,且手机还这费那费的比电视消耗大了无数倍。再者说啦,这些许年,挣钱越来越难,你当自己是旱涝保丰收的当官的人挣钱容易的么?!
儿子脸上明显不悦的表情,讥笑老汉落了个伍,跟不上形势。如今这年头,大家都在装有钱人么。没钱就孙子!没钱也得装出有钱的模样。
儿子又叹了口气,可是,许许多多的有钱人却偏偏装出没钱的可怜样子,就像他打工的那家老板,总是在工人面前哭穷装可怜。
这世界真他妈让人搞不懂。
朽木叹了口气,你娃还年轻,等你搞明白搞懂了就老啦。
朽木点开微信。同学群里上百条消息。一般情况下,朽木直接删了所有消息,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
加了同学群几年,朽木一直象个哑巴从来没有说过话出过风头。只把自己当个看客,冷冷的看着几十个曾经熟悉今儿个早已陌生了的名字面孔随性表演。
今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下意识驱使,朽木点开了同学群,发现同学群里闹翻了天,许多人呜兮呐喊的惊叫唤,几十个同学闹哄哄的喧嚣里,竟没驴子猪老拱的声音,这两个家伙咋罕见的沉默了呢?过去,这两人可是十处打锣九处在场的。
朽木迅速的浏览了一下,把所有消息删了个干干净净,手机放了蔸里,扛把月亮锄头,向婆娘打了招呼,地里转悠去了。
朽木有事没事,都喜欢扛把月亮锄头儿四处走走,就象老一辈那样。事实上,而今,那些上了点年纪的老一辈人也不再转田间地头了。
朽木十分平静,没半点惊讶惊诧惊愕,好象大概刚才根本没有看手机没有看同学群。
知道不知道,都一回事。地球依旧转,太阳照样升。不就一个狗儿么?不就一个出了事又不知具体出了何事的互助村书记么?
该来的迟早会来,老天早做了安排,既然如此,又何必大惊小怪呢?必然!
当初,驴子猪老拱心血来潮,拉朽木建个同学群。朽木对这些三岁娃的游戏不置可否不感兴趣,认为已知天命,既然岁月早已远去,已没了太多的意义,各自寻了各自的去处,不必自作多情状,哄人骗己。
驴子猪老拱没有理解透朽木的话,一个劲道,大家一块儿在斑竹沟出生长大,莫非你朽木就不能给点面子么!
朽木有点为难也有些不好意思,这样说未免就有点太过生疏,若论面子,驴子和猪老拱都比自己强无数倍,我朽木算个卵么,非富非贵,不就加个群么?我不开腔不发言凑个数还不行吗?
实则上也的确如此,几年来,朽木从来没发个声音发个信息。以至于,当年初中时候暗恋过朽木的一个女同学在群里问,怎么从来没见朽木出声,朽木哑巴了还是脑袋出了问题么?
群里就拿朽木调侃开玩笑。朽木也不回应,只是笑笑,随大家去说,久而久之,同学群里也就把朽木当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相比朽木,狗儿的加入驴子就费了些劲。这些年,狗儿在互助大队表面上风生水起无限风光。
前几年,在外风风光光做生意的狗儿受他当县官的表哥指点,家财万贯,终是浮云。日进斗金,不如小官一枚,手上有权,风云变幻。
狗儿毅然决然地放了生意,散千金进了互助村村委班子。前年,互助村换届选举,狗儿跳脱裤子往上窜,拚了命孤注一掷。和前任书记演了一场宫内争斗大戏!
前任毕竟已年过六十,加上狗儿有当县官的表哥撑腰,终败狗儿手上。
随后,互助村不少人背后议论,狗儿爬上村书记位置,差不多搭上了半个身家。
驴子一如既往地爱显摆炫耀,在群里说他有书记的电话微信。哪天把书记拉了群里,让大家也跟着沾沾当官的光芒。
猪老拱先发言,算啦,此时非彼时了,狗儿不会进来的,过去,人家都傲得不得了,今儿个,尾巴早指了天!
有几个同学附合,对呢,今哪个当官的,沟子上没有粑粑?眼晴都长了头顶上呢。你龟儿驴子就别吹牛枉自多情了!
朽木冷冷的看那几个人说好说歹,就象看戏文,本来,人生就一场戏。
朽木驴子猪老拱都是斑竹沟人,巧的还是都同年出生。狗儿似乎好象比朽木他们几个大一岁,是先锋生产队的,不过,都属于互助大队。
当初,上小学时,走到了一块,成了小学同学。
那年,互助大队的小学校在先锋生产队,学校校舍破烂不堪,几间似倒非倒的土坯草房,若按现在的叫法危房都说不上,因为那根本不能称作房。
雨天,教室漏雨。狗儿的位子恰巧在漏雨的地方,雨水滴在脖子上不仅打湿衣裳还非常的冷。想挪动一下位子,座位是石块上面垫了个谷草圈没法移,课桌是驴子老汉伙着好几个石匠开采的青石板,冰冷沉重也不可能移动丝毫。
实在没了办法,狗儿便飞快的跑回一百十米外的家里,找来一顶斗笠戴上,雨水滴在斗笠上,发出嗒嗒嗒的破响,雨水还四溅开去,惹得左右的同学埋怨抗议。
这些算不上啥的,狗儿顶着斗笠上课,那滑稽的样子就像庄稼人放地里守庄稼的稻草人,一动一耸的,整个班上几十个同学被狗儿吸引,个个哈哈哈大笑,课堂上乱作一团,年青的女代课老师跺脚扔粉笔也无用。
驴子坐狗儿后排,眼见狗儿脚下有一滩雨水,用手撑住座位,脚伸过石板课桌把水拨向狗儿,雨水溅狗儿身上。狗儿发了怒,反着脚把雨水刨来洒向驴子。
猪老拱天生胆大,啥昆虫蛤蟆之类的根本不当个回事。上学路上,把芝麻上一条条粗大肉滚滚的猪儿虫抓一把捏手上。猪儿虫看着就让人恐怖起鸡皮疙瘩,猪老拱进了教室,随手放老师的粉笔盒里。
女老师也不过十七八岁,也是互助大队人,不知通啥关系做了代课教师,端了老师这个饭碗,老师水平也实在不咋地,不过,人家也认真负责,把全部心血倾注在了教学。
当然啦,后来,后来,女教师转了正,直干到退休,过了幸福的一辈子。
年青的女教师走向讲台,伸手拿粉笔,突然惊抓抓大叫一声,几条丑陋不堪恐怖的猪儿虫一拱一拱的爬粉笔盒子里,赫赫然盯着女老师!
猪儿虫不仅把女教师吓得惊抓抓的叫唤,随后,老师还双手捂着算不上漂亮的面孔呜呜呜呜哭了起来。
那时,老师没自己的办公室,一切都当学生的面。
几十个比女老师小不了几岁的孩子起哄,女教师趴在批改作业的破桌上哭得更加伤心伤肺。
朽木一直没开口,到了如此局面,走到猪老拱跟前,对猪老拱屁股踢了一脚。猪老拱没料到这样的结果,蔫着脑袋不知咋收场。朽木一脚让他回过神,赶紧推脱是驴子让他干的。
驴子不干了,两个孩子就在课堂上争吵,刚才起哄吼得最凶的狗儿看朽木踢了一脚猪老拱,立马见风使舵,也上去狠狠推了一把猪老拱,还骂一句,你龟儿瓜娃子,搞得大家课也上不好。
猪老拱不服狗儿,甩出一句话,你龟儿装啥好人,那天你娃还把赖蛤蟆装女同学书包哈!
朽木驴子猪老拱狗儿,每个孩子学习都不咋样,妈老汉也没有过高的要求进行严苛的管束,一天到黑,一年到头挣工分忙得要死。
况且老祖宗说过,成龙就上天,成蛇就钻草。一切都有安排,顺其自然。
狗儿的家就在学校后边半山坡上。也就几间烂草房,由于离校最近,狗儿几乎每天上课铃敲响了才进教室。
这天,天上没下雨,却是炸雷滚动,十分骇人,一个同学忽然看见,狗儿家草房脊上燃起了大火。
一时间,四处都惊抓抓喊救火之声。狗儿妈老汉在生产队干活,飞叉叉赶回来,大火早封了门。
先锋队的所有社员拿着盆子水桶赶了来,就是两三里外的斑竹沟大部份社员也纷纷然赶了过来。
整个学校除四五年级稍大点的孩子外,其他小孩基本上吓得双腿打颤哭作一团。
朽木在狗儿家吃过饭的。有天中午放学,突下大雨,朽木没带雨具,加上有些感冒,和驴子说了声告诉他妈老汉,中午饿一顿不回家去。
狗儿叫他满脸麻子坑凼的老娘,多掺半瓢水,中午叫了朽木吃午饭。狗儿妈老汉十分热情,怕朽木吃不饱。尽管,只一顿平平常常的玉米糊糊,朽木一直记心里。
朽木清楚的看见,狗儿老汉也象他老娘一样趴地上呼天抢地的哭喊,好几次还拚命扑向大火,要和这个破败的家同归于尽。
按说,一个大男人不应当这么激烈反应,从他老汉呼天抢地的叫喊,兴许,能寻得丝缘由。
狗儿老汉吼道,老天爷,老天爷啊!我某人做了啥丧天良的事么?我祖宗做了丧德事么?我们是抱了人家儿女下古井缺了德么?遭了报应遭了天火烧!遭天火烧啊?!
在老一辈人眼里,遭雷击起火不仅不吉利,还表示报应。
狗儿老汉原本担任互助大队大队会计,自遭受火灾后,受了巨大刺激,时常疯不疯颠不颠的自言自语。
不仅先锋队的人见了绕道走,互助大队许多人见了狗儿老汉也退而避开。狗儿在学校里时常受一些孩子嘲弄,说他是疯子儿蜂儿洞。
转眼,朽木驴子猪老拱和狗儿就告别了互助大队小学。升了初中进了公社中心小学念书。
中心小学比大队学校也好不到哪去,老式的木质结构小青瓦屋面,老人们讲,这学校在解放前是火神庙,解放后,几经变迁,才成了学校。表面看着破败不堪,若仔细看也依稀能看出过去的精致庄严。
学校在街背后,离互助大队七八里,每个星期天是逢场日,街上五花八门的显得拥挤热闹。
念了初中,课程相对多些紧些,中午,在学校吃饭。而学校是有伙食团的。还给学生蒸饭。
很多学生不愿在学校蒸饭,选择下饭馆,不知那时的饭菜当说贵还是不贵呢?毕竟,现而今,许多人没经历过,会以为是笑话。
事实上,就如此,饭一毛钱一碗,荤菜两毛,素菜五分一份。
驴子猪老拱一直不喜欢带饭盒去学校蒸饭,天天带来带去的不仅麻烦,还得自己淘米洗饭盒。
干脆不如直接去馆子整个帽儿头,来份红油拌猪头。吃完嘴一抹,碗一丢,抬脚就走。不淘米,不洗碗,不带饭盒。买两张票就全搞定。
朽木一次都没下过馆子。妈老汉都是老实巴交的本份人。老汉还时常在朽木耳边念叨,祖祖辈辈没出一个显贵,祖坟没冒过青烟。世世代代都在别人脚底下被人踩着生活生存,若哪一天哪一年哪一代人能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腰杆做人,也是祖宗有幸啊!
朽木每天背着个大瓷盅,放小把米加两根红苕,一个大口玻璃瓶里装着老娘做的辣酱或者泡菜。朽木不羡慕不眼红驴子猪老拱,人家的老汉有手艺会找钱。
狗儿亦是每天背个旧瓷盅,盛满清汤寡水的稀饭,有时没稀饭,直接带两个玉米馍馍,中午去伙食团接冷水就馍馍。老汉一年到头疯不疯颠不颠的,一天到晚念叨着乱整乱发财乱整乱发财的,似乎发财垂手可得一样。
狗儿不敢奢望整个帽儿头,吃红油拌猪头。打狗儿记事以来,家里就受政府照顾,老汉一直吃药。家里也是个困难。
即使在学校吃蒸饭一年也难得有几回。蒸饭时候,狗儿总趁人不备把别人盒里的大米抓些放自己瓷盅里。
的确,驴子猪老拱家境都比朽木狗儿好,驴子老汉是打石匠,一年到头不是修水库就是建电站四处挣高工分,还有伙食补助,猪老拱老汉呢是木匠,时常走村串户干木工活,捞油大拈肥大块,婆娘娃儿也跟着沾光。
朽木和狗儿自然无可比拟。不过,在这几个孩子里呢,还数狗儿家有着非凡非常荣光的历史呢,狗儿和他老汉实际上沾了不少光。
或许这对狗儿太过寻常,以至于让狗儿认为似乎根本好象就该这样么!
即便今天,在斑竹沟那几个八九十岁的老杆子嘴里,只要一提狗儿爷爷,个个纷纷然讲得头头是道,脸上不由自主的生出庄严敬重的神情。
老杆子们说,狗儿爷爷死得早死得年青死得壮烈死得凄惨。
问老杆子狗儿爷爷死于何年何月,竟个个迷迷糊糊,真记不得了。世事沧桑,只记得,当年土匪搞暴乱。
土匪用刀一刀一刀乱捅狗儿爷爷。狗儿爷爷并没有象电影电视里的英雄那么气壮山河吼口号,一边大声呻唤一边还高声吼,娘,娘耶!儿这辈子不能给你送终啦!
狗儿爷爷就那样被土匪一刀一刀慢慢捅死在了斑竹沟外这条小河河滩上,后来,下游不远处修水电站,把那个河滩淹没了。
被淹没的还有那段岁月那段历史那段记忆。
狗儿老汉也不过十多岁,上学念书政府包干了书学费。狗儿老汉念书也还不错,停学后,上级提议狗儿老汉当了互助大队大队会计。直到那年遭受火灾,受了刺激才退了会计职位。
当时,朽木驴子猪老拱以及狗儿在互助大队念小学时,有两三年,清明时候,老师都会带着各自班级的学生去县里烈士公墓,给狗儿爷爷献花扫墓。
不为为什么,打念中学后,学校便再没组织过哪怕一次扫墓。不知是学校忘了,还是校长老师都忘了,不然,就是整个社会都忘了也说不定呢。
要说,狗儿也确凿沾了爷爷的光,当年他老汉上学就没交过书学费,今狗儿几兄妹上学也从没缴过任何费用。
那些年,逢过年时节,老汉也带狗儿几兄妹去三十里外的县里烈士公墓给爷爷上坟烧纸。
后来呢,不知是为了迎合某种需要或根本出于某种目的,爷爷的墓被迁来迁去的迁了许多次。
今狗儿也迷了茫,竟搞不清爷爷的墓究竟迁了何处。到眼下,狗儿已多年没去给爷爷上坟烧纸了。找不着北是其一,更现实的是,狗儿觉得没啥意思,无非走走过场做做样子,骗死人也骗自己!
狗儿看着好些孩子端着香喷喷的帽儿头干饭,吃着红油拌的猪头,嘴冒油,头冒汗,艰难的咽下又冷又硬的玉米馍馍,牙齿上沾满金黄的玉米屑,同学们挖苦狗儿说话开黄腔。狗儿很尴尬。
驴子吃了李子喝了生水忽然肚子很难受。让狗儿帮忙排队买票打饭菜。
打饭的是个老妪,眼不太好使,收了票基本上看都不看,直接扔了盒子里,狗儿一下子心头砰砰乱跳。
星期天一大早,斑竹沟许多人都还没起床,就听见驴子杀猪似的嚎叫和他老汉雷霆样的咆哮。
不一会,驴子老汉怒冲冲的来找朽木,大声问朽木咋个回事?
朽木莫名其妙,反问驴子老汉到底咋了这样凶神恶煞似的。
驴子老汉从朽木脸上看出朽木确不知情,便央求朽木和他一道去找猪老拱。
猪老拱被驴子老汉气势汹汹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驴子老汉来龙去脉。
有天,狗儿一早起床,老汉就不停念叨乱整乱发财,乱整乱发财。狗儿不甚其烦,跑驴子家来和驴子玩。在驴子家里,无意间抬头看见驴子家大门后,广播有个硬纸壳箱和饭馆的饭菜票很是相象。况且那个收票的老太婆眼睛不好使还马虎。
狗儿怂恿驴子打广播箱主意,一来二去东剪西剪广播只剩下个光光的喇叭了。
说来也凑巧,朽木驴子猪老拱和狗儿上了初中,还是一个班。班主任是个快退休的老太,温柔似母。很受学生爱戴。虽说,教学水平不咋地,倒尽心尽力,对学生倾注了全部心血。
朽木他们念初中那几年,学校里基本上清一色的老头老太,学校整个死沉沉没半点鲜活的气息。
即使那个体格健硕的体育老师,也快五十岁,多少有显老态。
初二下年。某天,朽木班上突然走进个较年轻的女教师。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剪了个齐耳短发,显干练精神,脸上没化妆,十分干净,没雀斑麻子之类的瑕疵,皮肤白皙光滑,眼睛挺大挺深挺清澈。
女教师稳步走进教室,还没出声音,眼睛左右一扫,原本喧嚣喧哗的教室一下安了个静。
女教师讲数学,狗儿一直对数学不感冒,老认为太枯燥无味,学了也没多大用处。整堂课,眼睛都盯着女教师想入非非。
女老师讲了几节课后,对班上学生逐渐有了些了解认识。这天下了课,女老师叫狗儿下午放学后,去她寝室里,老师给他讲数学作业。
狗儿竟十分慌乱,忐忑不安惶惶然。他知道,自己数学作业一塌糊涂,老师一定会严厉批评。
更何况,从小学直到如今,就从没有一个老师重视过另眼看他一眼狗儿。
女老师的寝室逼仄。一张单人床,一张半旧的书桌,一个做饭的煤油炉子,书桌前一把竹椅,女教师加个学生就转不过身了。
狗儿趴在书桌边上,书桌上一盏蒙有白纸套的台灯发出微弱柔和的光芒。老师坐在竹椅上讲解。
狗儿专心细致的听着。大概趴太累了,狗儿抬起头,老师就在狗儿鼻子尖前。
十四岁的狗儿心跳加快,呼吸有些不匀。眼睛在老师面上就挪不开去。老师一下意识到了狗儿的心理变化。坐直了身子。对狗儿正色道,现在你还是学生,正是学习知识的时候,应当把心思放学习上,不可开小差有非份之想。你长大了,该有的都会有。
狗儿还是压不住朦胧的冲动,总想去请教数学,和教师呆一块。狗儿对数学有了兴趣,学习成绩直线往上窜,女教师很高兴,时常在班里表扬狗儿。
星期天,学校大部分老师都回家干活。女教师是城里人且离家又远,还有同学八卦,说女教师离了婚。星期里没地方去,只有呆学校里休息。
一大早,狗儿起了床。告诉妈老汉,星期天老师要给他讲作业,他得去一趟学校。
已是初三,狗儿十五岁了。明年就该考高中了。妈老汉原本打算今儿让狗儿给地里的小菜浇粪。听狗儿说得郑重其事。自然无比高兴。
老娘脸上绽出笑容,连麻子坑凼也放出光彩。疯不疯颠不颠的老汉更手舞足蹈。中央有个大官,若是照辈份排,狗儿应该叫他哥呢。嘿嘿嘿,乱整乱发财乱整乱发财呢!
狗儿忐忑不安的走进学校,学校里静静悄悄的。狗儿象做贼一样溜到女老师寝室前,举手刚要敲门,就听见老师寝室里有异乎寻常的声音。那般愉悦销魂。
狗儿十分好奇,把脸贴门上,睁大眼睛努力从门上细缝往里窥视。
狗儿目瞪口呆,移不开步子。呆呆的从门缝隙里盯着女老师和学校快退休的校长蛇一样缠一起……
狗儿对数学没了兴趣,每次看见数学老师,满脑子都里校长和老师缠一块的情景,甚至,还起强烈的反应。终究成绩严重下滑。
女教师把狗儿叫寝室里问缘由还严厉批评,狗儿对老师的问话和批评充耳不闻,只呆呆的盯着女教师,随后,狗儿躬了身子,好象很难受的样子。
女老师对狗儿非常失望,放弃了对狗儿的管束。狗儿成绩和驴子猪老拱 一样,无人爱无人疼。
狗儿还给驴子猪老拱讲,每次看见女老师,下面就会挺挺的难受。驴子猪老拱嘲笑狗儿,难怪你龟儿成绩跟我们一样呢,你娃没安好心啊。
互助大队放露天电影,那时电影都轮流放,一个大队一个小队轮流转。这次转了斑竹沟朽木他们队。放的啥电影早忘了。不过没关系,这里又不谈电影。
朽木驴子猪老拱狗儿坐电影放映机前方。精彩的电影画面深深的吸引住大人孩子。好人坏人的较量扣人心弦。
狗儿突然在驴子猪老拱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三个人悄悄离开了电影放映场。
斑竹沟有个五保户,一个眼睛看不见,被人叫乌瞎子。善种西红柿,个大味甜。每年,乌瞎子都会在自家屋后种上三二十棵头年精心挑选留种的西红柿。并非是乌瞎子喜欢吃,乌瞎子有个老娘已九十多岁,早些年就掉光了牙齿。
乌瞎子买不起水果,即便有水果,老娘也啃不动。便每年种下三二十棵西红柿,待在架上熟透后再摘下来,让老娘当水果吃。斑竹沟一众上了些年纪的老人都夸乌瞎子,虽然说眼睛不好使,还是个孝子呢。
狗儿知道朽木倔脾气,肯定他不仅不去,说不定还要阻止怒骂。让人难堪,这瓜娃子一根筋,假正经。别人的啥东西都不要。哼!不要白不要!我狗儿偏就要!
西红柿根本没熟,又苦又涩。狗儿他们三个边骂乌瞎子边把西红柿扔遍地都是。
第二天,乌瞎子看着马上就要成熟的西红柿被糟蹋,蹲地里伤心伤肺的抽泣。九十多岁的老娘颤巍巍的摸到地头,摸着儿子的头安慰乌瞎子,年年吃那么多西红柿,已吃够了,今年少吃几个也没得啥子事,娃娃小,不懂事。等西红柿熟了,一定让生产队孩子都尝尝,并告诉娃娃,西红柿熟了才能吃。
猪老拱老娘清楚一定和儿子有关系。她亲自看见几个娃离开放映影场。为了洗脱,还得咬着牙巴诅个死咒骂,哪个死命猴儿哇,你狗日的咋那样丧德哟,人家瞎子辛辛苦苦种几棵西红柿,还没熟就给人糟蹋了呢。短命的猴儿耶,咋个长得伸皮哟!
开始,斑竹沟人是怀疑猪老拱的。平时,猪老拱和驴子就飞打飞跳,十几岁了还成天到处逗猫惹祸的没个正经。今听猪老拱老娘骂得狠毒。打消了猪老拱的嫌疑。
斗转星移,晃眼。朽木驴子猪老拱和狗儿就告别了学校,踏入了正天翻地履般巨大变化的时代。各自依着各自的命运安排寻了各自的去处。
驴子先跟着老汉学石匠打石头,不几年,石匠被钢筋水泥夺了饭碗,驴子去了外地打工,在斑竹沟,驴子算第一代打工的年轻人。
驴子娶了个外省婆娘,早些年在打工的城市买了车买了房。这些年,每年春节回斑竹沟老家,都轰轰烈烈无比风光的样子。
猪老拱似乎比驴子幸运,跟老汉学了木匠后,先前,也像他老汉一样走村窜户干些木活营生。干了几年,在街头租了个场地干上了木料加工,顺带开了个棺材铺子。生意也算火爆。
猪老拱好象还不满足,再后来,扩大了规模,请了十几个工人,干起了家俱厂,直到如今。
多年来,斑竹沟人普遍认为,猪老拱在朽木他们那帮人里,混得最好。
谁说呢,朽木沿袭了老汉的路子。一年到头都在一亩二分地里挖啊刨啊,挖得太阳红了脸,刨得月亮滚了坡。
十九岁那年,朽木差点迎来命运的巨大转变。
下午,朽木在地头播小麦,老汉掏穴,老娘播种,朽木浇粪。一家子闷闷的默默的干活,空气也显得凝固,周围一丝儿风也没有,甚至讨厌的秋蝉也似乎因了这压抑躲了树叶下,打发着难以打发的寂寞。
一声叫唤,打破了闷闷的的气氛,大队长叫朽木,告诉他互助大队缺个教师,听人说朽木还可以,打算让朽木去互助大队做代课老师,不知朽木愿不愿意。
朽木心头掀起波澜,表面上还得表现出平静的样子,老汉却不行,浑身打颤手上的锄头也使不利索了,老娘播种也连连失误。
结果就不用说啦,三十岁那年,朽木又面临了一次改变,当年的大队书记连着几个晚上来朽木家,打算培养朽木加入组织,今后接他的班。
朽木等待着,一等就等到如今,二十多年又过去了,命运给朽木开了几次玩笑。朽木也不当回事,时常和婆娘说,好也是命,不好也是命,既然命不过此,又何必要自寻烦恼,万事付之一笑,不是更坦然么?
朽木驴子猪老拱对狗儿倒是知道得不太多,只听说他跟着他舅的一个儿子在跑车做生意。狗儿舅舅是个县太爷,有权有势,狗儿沾了舅舅的光。况且,龙生龙,凤生凤,狗儿舅舅也有个儿子在县里当官。
狗儿的确好象整了些钱的。朽木偶尔遇见先锋生产队的人,聊起狗儿,先锋队许多人尽是鼻子里冷冷的哼上一声,不阴不阳怪腔怪调的整一句,有钱呢。有钱呢。
大概五年前,狗儿做了个石破天惊的决定,弃了赚大钱的生意,回了老家,散千金混进了互助大队村委班子,还加入了组织。
有人不解,听人背后讲。朽木那当县官的表哥告诉狗儿,万贯家财,终乃浮云,日进千金,不如小官一枚。
前年,互助村换届,狗儿跳脱裤子从上窜,拚了命孤注一掷。
有知情的人在互助村悄悄地讲,狗儿拼命坐上了书记位子,差不多舍去了半个身家。他表哥告诉狗儿千值万值呢!
去年,腊月二十几,驴子和儿子媳妇一大家子开着车风风光光的回斑竹沟过年。猪老拱也关了门放了假,回了斑竹沟老屋。
两个商量着来找朽木打麻将,朽木根本没半点兴趣,三个一块长大而今天各一方的男人,在朽木家喝茶聊天,驴子和猪老拱见识多,基本上只听两人吹。
冷了场,几个人沉默着。有些儿尴尬。驴子忽然提议相互加微信,也联系联系过去的一些同学,建个同学群,聊聊这些年各自的生活和变化。
朽木只笑了笑,不置可否,分别差不多几十年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圈子。再也不是当初少年。我看,用不着吧。
驴子性急,说,朽木你娃这不够意思哈,晓得你有故事,怕同学知道吗?
猪老拱也附合驴子,我们可是穿开裆裤一块长大的哈,别不给面子嘛。
朽木无奈的苦笑了笑,掏出手机。
驴子十分兴奋,告诉朽木,他有书记狗儿的电话和微信,把狗儿也拉群里,群里有个书记特有面子。
朽木深不以为然,这么多年,一直在斑竹沟劳作,自然对狗儿的了解比较多一些。
村里通知朽木儿子去县里体检征兵,没通过。朽木儿子又出门打工去。
事后,朽木听人说,村里对应征人员有补助。朽木也搞不明白,总之,和儿子一块去的家长村上发了两百元。村里根本没有人对朽木提起过。
朽木走进村办公室,感慨办公室也真象办公室呢,舒适空调电脑一应俱全,难怪现而今,那么多人削尖脑袋碰得头破血流也要往里钻,别说工资高下,就这场所也舒适安逸嘛。
狗儿半躺半卧在椅子上,双脚翘电脑桌上,半睁半闭双眼,半睡半醒样子。
朽木走进来,狗儿没抬头,没睁眼,依然保持那个姿势。朽木打了个冷颤,鼻子里竟然冷冷的哼了一声,仿佛嘲弄自己走错了庙门。
朽木终究也是个明白人,冷笑归冷笑,立马并着双腿,半躬了腰杆,从兜里掏出一包中华香烟,双手捧住,嘴里毕恭毕敬的叫了声,书记!
书记一出口,朽木一身起了鸡皮疙瘩。
狗儿翘着脚,眯着眼,听得清楚明白,朽木叫他书记!昔日比自己成债好的朽木也叫他书记!平常,互助村一些不明事理的老家伙一口一个狗儿,叫得难听叫得人恼火。老子是书记,互助村书记!你叫声书记你会死么?!
狗儿脸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的绽放开来,笑意从嘴角漫了眼角又从眼角漫过额头,一下子,整个头部已分不清鼻子嘴巴眼睛,整个一个带笑的五官!
狗儿一分钟不到就把朽木的事办好搁平。
朽木对狗儿道声谢,转身就走。狗儿叫住他,不要把他儿子的事对人讲,互助大队还有七八应征青年没找他。你懂的哈!
朽木点点头,走出村办,看见十几个人在往才修建的水泥路上撒烂泥,一些人又在撒蔬菜种。
朽木有点奇怪,谁料,狗儿从办公室走出来,看施工进程,见朽木愣眉愣眼的愣起。笑着问,是不是奇怪?是不是莽子都看得出?
朽木没开腔,说啥都不合适。没有你小百姓说话的份呢?
狗儿倒自言自语,是的,莽子都晓得这是在骗人哄人。何况,上头又没有个莽子?大家都心知肚明,都乐个呵呵哈哈!你呵呵,他呵呵。我哈哈,他哈哈。这世道,你不懂,水深着。对,若你懂的话,这互助村说不定还是你老弟的天下呢!
唉,一辈子,命啊!
朽木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村办公室,几天前,狗儿还在群里抱怨,抱怨互助村村民脑壳不好剃,处处为难闹事给干部打麻烦,而且还要时时陪领导喝酒打牌,过去一两昏二两醉,今一瓶不昏两瓶不醉,一天抽烟就得他妈的好几包,这个官嫁女那个领导过生!天天日日都有得陪有得礼送!
说得凄凄惨惨切切。仿佛倒了八辈子霉一样。开始,一帮同学还附合以为果然如此。
朽木呸了一声,删了所有消息。朽木明白,狗儿无非是炫耀卖弄自己有关系门道,你以为人家真个抱怨的么?!
斑竹沟村民组长通知全体村民去村上开群众大会。
互助村几个小组村民聚一块听狗儿开会。狗儿说得唾沫横飞,口干舌燥。所谓的全体村民大会,不过一百十来个老妇老翁,大家自顾自讲笑话,摆龙门阵。
狗儿生了气,这是开会,开会的么。你们这样子不尊重我书记么?!
老妇老翁悄悄叫,狗儿,狗儿,狗儿,余他便跟着呵呵呵笑。
朽木觉得脸上滚烫,一众老妇老翁里,只有自己才称得上男劳力,而男劳力应当在外打拼,对开会挣十块钱是根本不屑一顾的。
朽木悄悄的离开会场,回家舀起一挑大粪,去浇他的蔬菜。
一路走,一路淌,大粪很臭,风吹过,臭味飘了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