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潮丨我从哪里来?张先生口述小村旧事之一(之二)
张先生口述小村旧事之一
张先生其人
张先生名聚栓,生于一九三七年,今年八十岁。高个,细瘦。从我记事起,就看到先生身上一条条肋骨突出着,现在仍然。
像大多数中国农民一样,先生一生都在田间劳作。少时家贫,下中农成分,一年劳作,勉强维持生活,春冬慌月,多靠糠菜裹腹,更无钱读书,只上过两年小学。生产队时候,先生喂一犋牛。喂牛的要使唤牛(我们这里叫做掌牛的),掌牛非常劳累,除了喂牛之外,还要犁地、耙地、种地,使唤牛拉车。因为劳累,所以公分就高一些。那些掌牛的大都是为着多挣工分才掌牛的。那时候,牛车是生产队的唯一运输工具,到渑池县送公粮或是拉运其他物资是最苦的差事。因为出一趟差事有两毛钱的生活补贴,许多人还是想去出差。说起出差,先生说经历的苦累太多了。有一年,他们到渑池县城送公狼,天擦黑的时候,半路上遇到下猛雨。“那雨来得猛,雨势大,闪电密密麻麻就在眼前滚火球,霹雳就在头顶上炸,那尖利的霹雳声能钻进地心好几十丈。每一声雷,每一道闪电都叫人浑身酥麻,上不来气。我和张栓两人钻进牛车下边,捂住耳朵,紧闭双眼,张大嘴呼吸,冷子疙瘩打得车体噼噼啪啪响,打在牛身上,也梆梆的响。雨水顺着路壕翻滚着冲下来,把我们向下冲。眼看要被冲走,我们紧紧抱着车轴,任泥水把我们冲的飘起来。那牛真懂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驾着车保护着我们。雨住了,牛车陷在泥糊里出不来了,我们把牛卸了,牵着牛回来了,两天以后才去把牛车拉回来。那雨。真叫怕怕。”说道雨,张先生说:“这几年再没见过那几年的大猛雨,特别是一九六三、六四年,大猛雨三天两头下,东沟石坝上千斤的大石条被洪水冲得轰轰隆隆响着没影了。地里,一道道地堰被冲成大豁子,弄得社员们年年垫堰。你说现在那些大猛雨都到哪去了?”张先生似问似说。我回答不上来。说起垫堰,我倒记得,生产队垫堰,都是在地里挖一个土坑,用土坑里的土把冲出豁子的地堰补上,以防止豁子越冲越大,水土流失越严重。挖出来的土坑很深很大,我们小时候常常在垫堰挖的土坑里洗澡,我就是在那里边学会游泳的。
先生是农活中的一把好手,且每一项农活都做得精细、精细得让人惊叹。先生犁耙过的土地,像用细箩罗过一样,细密平整。先生锄过的地,没有一根杂草。先生扬场,在没有风的情况下,能把粮食从糠草中分离出来。先生种地,说一亩地下多少种子,几亩、十几亩地种下来,差别在两,不会上斤。先生会编席。村中会编席的不少,但能照着先生手艺的不多。先生心细,办事认真。他编席,每一篾都要比较长短、宽窄、粗细,尽量把席篾编的紧密、均匀、整齐美观。签边是编席的一项细活,要把每一根席篾插入编好的席面之下。有人为图省事,随便一插了事,弄得席边背面毛毛杂杂。先生签边,要把每一根席篾裁制的不长不短,插入席面后不漏一点头,编出的席子可以嗮米、嗮面而不漏。
先生从小挨饿,生产队时候还是挨饿,还要顾及老母亲和一群孩子,长时间吃不饱饭,使先生落下了个老胃病。疼起来在地上打滚。后来打听到一个偏方,喝鸡蛋皮粉能治胃病。那时候谁家舍得吃鸡蛋?鸡蛋皮很难找。先生托人介绍,到县食品厂捡鸡蛋壳,回来淘净以后,在一风吹上打成细面,胃疼时喝一勺。一风吹打出的面粗砺不堪,很难喝。喝到嘴里,满嘴跑、咯牙、难咽。先生凭着这个单方度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现在生活好了,老胃病还是常犯,他还是靠喝鸡蛋皮粉。这个偏方很有用,胃疼时喝一勺,五分钟不上就止疼。(我把鸡蛋皮炒黄以后,用家用小粉碎机粉碎,去腥气,面细,容易下咽。或者和炒面粉混在一起喝,效果一样)。
一九九零年,先生患病,县医院不治,转往。先生的一个亲戚在工作,找了专家给先生看病。经检查是胃癌,专家说要做手术。肚子拉开了一道口子,专家说,癌细胞已经扩散,没办法切除了,只好把口子缝上,打发先生出院了。为了给先生办理后事,孩子们把家里仅有的一头牛卖了,卖了一口棺材。
谁知,先生回来后,病情一天天好转,伤口愈合后,渐渐能下床。后来又到地里干农活,直到如今,先生八十岁了,还种着二亩多地。农忙时还给孩子们帮忙干活。人都说先生创造了奇迹,先生自己则说,平生不干亏心事,天王老子长有眼。
先生一生平庸,没有轰轰烈烈,没有惊天动地,前多年还常常受人欺压、训斥,一辈子是弱势群体中的弱势。抬头走路,低头干活,出了村,没有几个人认识先生,然而先生在平庸中寻找乐趣,自满自足的生活着。如今,先生四世同堂,儿孙成群,自己和老伴做着吃,衣食无忧,自在悠闲。
闲时和人谈古论今,评判是非。先生好记性,善谈,我把他谈过的故事整理成篇。或于人启发,或于人借鉴,或让人饭后一笑。于人有些许好处,便使我快心。
先生是民族中的一分子,像大海中的一滴水一样平凡,然而正是无数个像先生一样的平凡劳动者组成了中国的劳苦大众,铸造了中国人吃苦耐劳、艰苦创业的精神,使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繁衍至今,并永远延续下去,在延续中成长,在延续中发展,在延续中辉煌。
先生的精神生存在民族精神之中。是为先生记。
张先生口述小村旧事二
老贫农
老贫农是土改时工作队长对魏卖的称呼。魏卖也一直以老贫农自居。民国初期,魏卖家从洛宁逃荒到张吕村,随后在张吕村一处空闲地方打了几孔窑定居下来。其父辈弟兄两个,大哥一生单身,跟随兄弟生活。据说此人一生没穿过鞋,无论冬夏,上山下河,总是赤脚。他脚掌上的茧子比铜钱还厚。魏卖父亲会杀猪,是当时村里少有的手艺人。
魏卖身材瘦小,猴脸,鸡胸,背锅,脑袋歪在一边,小孩子见了会被吓哭。魏卖除了割草放牛,其它农活不会干,是个严重残废。魏卖人长得丑,生怕别人小看他,就千方百计提升自己的存在感。提升存在感的方式是往人多处挤,在人多处说闲话,编白话(即说谎),引起别人对自己的重视。
旧时,村里唱戏,魏卖也去唱戏,怎奈魏卖的形象摆在那里,没有适合他的角色。魏卖并不灰心,他在排练场扫地,给演员点烟、端水,整理戏装,找他所有力所能及的活儿做。戏班里觉得他能干点杂活也不错,就默认了他这个没有任何角色的闲人跟着瞎哄。魏卖就觉得自己是戏班中的重要人物,每当唱戏,魏卖总是蹲在戏台一角,露出自己的身子,让观众知道他是戏班里的人。戏班出村唱戏,魏卖睡在戏台上看戏箱。他不仅能混一碗饭吃,重要的能在戏台上露面,能被台下几百人看到他。
村中元宵节出社,魏卖扮演一个小丑,骑坐在一个被人抬着的滑竿上扮鬼脸,翻跟头。其实魏卖不用化妆即是小丑一个,加上魏卖是个人来疯,人越多他越显摆,以此博人眼球,魏卖利用自己的天然优势和卖力表演,在好几个村的社火表演中竟赢得一片喝彩声。魏卖以此为荣,年年盼着过年闹社火,村里的社火队也离不了他。在村里,魏卖无处不在,魏卖的闲话也无处不在。女人吵架,男人打锤,大都与魏卖有关。由此,魏卖不少挨打。挨过了,照样东家长西家短的编造闲话,搬弄是非。吃过亏的人对他恨之入骨。
魏卖家贫,土改时,定为贫农。土改工作队秦队长依靠贫农,看上了魏卖,对魏卖不叫其名,直接喊他老贫农,并吃、住在魏卖家,听魏卖给土改工作队提供线索。魏卖从没有这样如此受宠过,感激涕零地为工作队服务。谁都知道魏卖是个闲话布袋,无中生有,胡编乱造,偏偏秦队长就相信魏卖。魏卖说谁家藏着多少黄金,多少白银,多少粮食,工作队就拼命追查。
魏卖一生怕两个人。一个是当过刀客,又当过游击队长的张魁,张魁枪法好,手一甩,天空中飞翔的小鸟应声落地。张魁手狠,曾一巴掌把魏卖打出去三丈远。张魁平时话不多,但是说到做到,一生杀人无数。
魏卖还怕他兄弟媳妇。魏卖一生单身,和他伯父一样,跟着弟弟生活。一家中,兄弟媳妇当家,说不让他吃饭,他就得饿着。在家里,魏卖不敢说话。
魏卖兄弟性情乖戾,唯恐他人好过,从不放过任何垫害人的机会。张先生说,那一年他家喂了一个份子猪(所谓份子猪就是三四家合伙,各家轮替喂猪,到年根杀了,几家共同分肉)。杀猪时他到税站(税务局设在集市上的收税点)报了税,八毛三分钱。春天里,税站老王到各村收税,魏卖自告奋勇带着老王挨家挨户收税。
魏卖带着税务老王到了张先生家。张先生拿出在税站交税的税单,老王哈哈大笑着走了。没有一袋烟功夫,魏卖带着税务老王又来了,说你还有一头猪没有交税。张先生诧异,哪里还有一头猪?老王笑着提醒说,三月里,你自己杀的猪。张先生大悟:“是有这个事。正月里逮了个小猪娃,喂份子猪,三月里死了,扔了吧可惜了,五块多钱买的,我把它剥了点肉,娃子们吃了,一个死猪娃也要报税?”老王再次大笑着走了。
又是不到一袋烟功夫,魏卖和税务老王又来了,说是你去年秋天卖了一头猪,没有报税。张先生再次诧异,哪有的事啊这是?“你和张雷一起卖的。”税务老王再次提醒。张先生想起来了,并且愤怒:“不假,有这个事。我喂了一头猪,因为没啥喂,七个月了还不到一百斤,不够秤卖不了,当时家里断了粮食,我把这个不够秤的猪给了张雷,和张雷换了一点粮食,这也要我报税?”税务老王脸红了,连声道歉,都不好意思出门。而魏卖翻巴着眼一声不吭。
魏卖以老贫农自居,没窟窿翻蛆的祸害乡邻,一般群众很他到骨头缝里,但他善于巴结干部,上级来人也多相信这个所谓的老贫农。幸亏,魏卖兄弟都没有活多大岁数。“老天有眼啊!”张先生说。接着,张先生历数了一个个恶人,他们的结果不是绝后就是早亡。
也许,上天真的长有眼睛,只是人一旦做起恶来,便不顾了一切。不见那些无德恶人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报应无处不在。这是张先生反复强调的观点,我也觉得是。
(图片来源网络)
作 者 简 介
张海潮:1957年生:退休工人:写过诗:写不好:仍了:写过散文:写不好仍了:写小说还写不好:准备仍:没有文采:跟着朋友瞎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