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文萃】随笔:彻夜难眠
我的“好人”老师——痛悼恩师赵宝年
【作者档案】赵永新,甘肃正宁人,以小说、散文见长,作品见诸多家报刊。代表作长篇小说《西岭塬》已结集出版。
彻夜难眠/赵永新
今年阳历二月末,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愉快心情去学校报了到。在离开学校将近十年后,我又从机关大院重新回到熟悉而陌生的三尺讲台。
对我的这一举措,好多人似乎难以理解。大家的一致意见是,在县局机关大院清闲这么久了,为什么还要去和懵懂无知的小学生“淘神”呢?然而在我,却实在有一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感觉。因为我笃信一位哲人说过的话,忙碌一天可得一日之休息,勤劳一世可得一生之安眠。机关固然清闲但却无聊,而学校虽然忙碌但却充实。在机关,日子分毫不差地一天复印着另外一天,而在学校,上完第一课却是第二课、第三课……而且我心里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在机关大家叫我“老赵”,而在学校师生则称呼我“赵老师”。
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加之父亲成分又不好,所以我刚去当时设在窑洞的三年制小学念了一月左右的书,就因为受不了“根红苗正”的学生的鄙视和三番五次地欺负而辍学。回到家,我揉着红肿的眼睛,嚎着哭着一五一十给父母讲说了学校娃娃怎么骂我、打我,絮絮叨叨,哭诉了大半天。最教我难过的是,学校的娃娃骂我“你大是大坏分子,你是碎坏分子”。母亲听了,皱着眉头安慰我说,不去就不去了,甭哭啦……正好在家看你弟弟。当时父母每天都要按时去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由于父亲成分不好,他们俩劳动时就要比别的社员到得早、比别的社员回来得晚。我在家里已经带了几年弟弟了,实在羡慕别人家娃娃念书。听了母亲的话,早就憋了一肚子委屈的我,哇地一声嚎得更伤心了。父亲阴沉着脸,在一旁吧嗒吧嗒咥旱烟,烟味浓烈呛人,事情的来龙去脉根子全在他,我隔着指缝看不清他脸上的具体表情,也猜不透他是生我的气呢还是生别人的气。过了好一会功夫,一锅旱烟终于咥完了,呛人的烟雾散去,父亲低头弯腰在破旧的布鞋帮上磕掉烟锅里的烟灰,使劲吹了两口烟嘴,绾好烟袋搁在案坎上,这才看着我说,甭嚎啦,我明儿去给老师说。有了父亲的许诺,我当即停了哭嚎,出窑门到院子里去了。我开始一个人在心里想象着第二天去学校的情境,想象着如何见老师,如何面对那些经常欺负我的同学。然而,第二天早起,当我带着弟弟玩耍回来,却不见了父亲,母亲说,队里催得紧,父亲去埯里打坝了,说等他回来再去找老师。我听了,眼泪止不住又流了出来。以后的日子,母亲去队上上工后,我就带着弟弟跟八爷去给生产队放羊。弟弟撵羊、玩耍时,我就唱学生娃娃唱的歌儿,唱“东方红,太阳升”,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唱《我在马路边拾到一分钱》……八爷听我唱得有板有眼,咥过一锅旱烟,眯缝着眼窝说,这狗日的,记性好,我听着唱得比喎学校的娃娃还好些……是块念书的料。八爷的话,又勾起了我的念书梦。于是,每每当我走过三年制学校的窑院门前时,就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隔着墙头听窑洞里老师的讲课。虽然看不见黑板和老师,但我能想象到老师讲课的姿势,甚至能根据老师讲课的内容联想到他在黑板上写了那些字或者是算式……回到家里,等弟弟睡着了,我悄悄取出我的课本,一个人趴在炕沿上,一边翻看书上的内容一边在脑海里想象老师上课的情境,一切都跟放电影一样。
1975年冬,公社给父亲平了反、摘了“四类分子”帽子,母亲高兴地给我说,你大再也不用去埯里打坝啦,过了年你就能念书了。这个年的“年”,在我来说,就过得有些长。“过年好,过年好,吃白馍馍打核桃……”这是那些艰难困苦岁月里我们娃娃们都爱唱的歌谣,也是我们成长在那一代的娃娃们过年时最最美好的期盼。然而这一年,我却对“吃白馍馍打核桃”没在意,我的心底老想着明年念书的事儿。母亲准备年饭,调皮的弟弟在窑院里滚核桃玩,我却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翻看我的课本。母亲看懂了我的心思,吃饭时给父亲说,过了年一定要叫娃去念书。父亲说,你看你喎人,就喎一句话,可都不知道能叨叨几遍啦,我早都给喎老师说好啦,没麻达咳……亲耳听到父亲的这句话,我觉得比给我吃个白馍都叫人高兴。那一年三十晚上,天刚黑,八爷隔着一条四五丈宽的水渠,在他家住的高台上叫我,我蹦着跑到八爷跟前,说,我大给老师说好啦,我过了年就念书去。八爷听了,弯下瘦高的腰身,拿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头顶说,好,娃记性好着哩,到了学里好好念,一定能念出个人样。说完,给我手里塞了一块用旧报纸裹着的东西,说是羊肉,叫我不敢给人说,悄悄拿回去一家人吃……
八爷的话像给我的肩头插上了翅膀,我双手抱紧那块肉,顾不得从报纸外渗出的油渍,一蹦一跳飞回了家里。这一刻,电影里高大魁梧的解放军、带着眼镜的教师、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头戴钢盔的工人,一个个心目中的高大形象都闪现在我的头顶,我高兴得简直要手舞足蹈。后来的日子,我在自己的心底埋下了一个小小的心愿,那就是,如果我将来当了老师,就绝对不能教坏娃娃去欺负弱小的学生!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眨眼之间,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工作至今已三十个年头了。而者三十个年头里,光在行政单位就混了十二年。面对错综复杂的世俗环境,我难以从善如流。我知道我身上流淌着先祖赵邦清过于耿直的血液,但却依然我行我素,不改初衷,纵使今生平淡如水,也绝不肯“低眉折腰”。这是我重返三尺讲台的根本原因。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园,我要重新去我的“旧林”找回我久已失去尊严,去学校做“赵老师”而不是在机关大院当闲人“老赵”……
我给自己今后制定的人生信条是:用心做事,方正做人,不负殷殷我心,不负莘莘学子。
当好多人投来不理解的目光时,我应之以坦然一笑。我心似明月,何惧云和影?是的,在这一点上,我和先祖赵邦清极为相似,倔强得要命,我只做自己心目中觉得对的事情,管他别人怎么看呢?于是在心里写下一句自嘲的话: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开学的前一天,我竟然兴奋得一夜难眠。
今年刚过完老年,我就和校长通了一次电话。那天夜里我甚至做了一个特别有趣的梦,我梦见自己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一根枣木教鞭,一边就着黑板比划一边给学生讲课……
开学那天,我起了个大早。穿戴齐整,在镜子前照了两遍,又在兜里装了一包好烟,我一路兴冲冲地赶往学校。由于是开学的第一天,早上不到校,只是中午报到,我到学校门口时学校的大铁门还锁着,门口围了好多早来报到的学生还有几个爷爷奶奶辈的家长,叽叽喳喳说着话。后来校长来了,很快就叫学生入了教室,安排学生按照上一学期的卫生区域清洁卫生。因为不是班主任,搞卫生的事情轮不着我操心,我闲着没事干,就拿出兜里的烟挨个给男老师散发。
学校不大,共计有八排房子。进校门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大片柏树,郁郁葱葱,长得跟古庙里的一样,可见有了相当年头。校门朝南,以柏树为花园,东西两边对称着两排房子。再往进走,校园中间有一条不算很长的走道,由整洁的天蓝色渗水砖砌成。走道两边,各两排,整齐地排列着六排房子。走道尽头,是混凝土操场,很是平整。学校的八排房子全部用乳黄色漆涂过,使整所校园的氛围显得淡雅、宁静。这正符合我的心理预期。近十年县城的车水马龙、人声喧嚣,与这里的静美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而联想到我小时候念书时的土窑洞教室,简直恍如做梦一般。社会发展得多好啊!我一边挨个看教室,一边在心底深深地感叹。教室里统一摆放的单桌单椅,光亮方正、可以左右移动的电子黑板,使我又一次想起了我们小时候写字时情境,两个泥墩子上面架一块扭东列西、弯曲不平的木板就是课桌,泥糊的两个矮土墩上头架一块窄一些的木板就是凳子;黑板呢,用几块大小不一的木板拼凑而成,刷的墨汁时间长了,黑板就和白板差不多,写在上面的字得好好用心去辨认……我敢说,这样精美的学习设备,就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大学生也见都没有见过。我相信,我们那个时代的老师如果能有这样的教学条件,就是不停歇地连续讲上一天课,他也不会觉得累。
太好了,现在的学生娃娃太有福了。我自言自语着,不禁思绪翩翩,又在心底设想起今后在这样的环境里去如何如何教育我的学生……
开学第一天清洁了卫生、发了书本,第二天就是上课。我代的是五年级数学课。晚上放学前,我专门找了先前代这个班级数学课的老师,向他详细请教了好多教学方面的具体问题,又向他讨要学生以前学过的所有数学课本,搞得这个老师直挠头。因为我给他的感觉是一个较真得近于固执的老学究。课本呢,一学期末都交了废纸。没办法,晚上我就回到家研究学校发的教学参考书。毕竟近十年没代课了,加之数学课不是我的长项,一些具体的细枝末叶的知识点还是需要提前温习。我的意思,绝对不能在教学中出现知识性的错误。临睡觉前,我躺在床上,对自己明天的第一节课做了设计,有开场白,有新课,有练习,有学生研讨,有师生交流,有课堂小结,有教学反思……总之,我觉得我的整堂课设计得几乎接近天衣无缝。我对自己的教学设计充满了信心,神思翩翩,整个身心犹如畅游在妙不可言的仙境。
……
第二天,临上课前我再一次仔细地看了一遍我的教案设计,然后才满怀信心地走向教室。这时候上课铃还没响,教室门前同学们三五成群在玩耍,几个学生互相追打着。一个嘴里野声野气的男生在一个女生的追赶下,没头没脑地逃过来,一下撞在了我的怀里。他吃了一惊,抬起头,看见我这个陌生人,扭过头又骂了那个女生一句很不入耳的脏话,兀自跑向另一边去了。那个女生也不示弱,马上用一句更脏的话回敬了一下那个男生。她的身体明显比那个男生壮实,骂人时拳头高举,横眉立目,俨然一个黑脸女张飞。
这时候上课铃响了,大家才呼呼噪噪进了教室。我在教室的门前脚步犹豫了,我觉得我的眉头这一刻肯定拧成了麻绳。这就是我要教的学生吗?!
上课铃响过后,我稳步进了教室。
“起立”,随着一声几个人喊出的参差不齐的起立,一个个子矮一点儿的男同学连人带凳子很响亮地倒在了地上,教室里立刻哄堂大笑,男声女声混成一片,好像在大街上看到了忍俊不禁的猴戏,笑得前仰后合……
“干什么?”我将课本重重地压在讲桌上,强压住心里的气愤问。
倒在地上的那个男生一边从地上爬起来说,XX给我使拌脚,一边跑过去狠狠地捅了另一个男生一拳,转身跑回了自己的座位。这个男生也不吃亏,还要起身还击,我赶忙大声地呵斥住。教室里有几个声音还在七嘴八舌地给我将原因,我沉着脸挥挥手,制止了,终于使教室里安静下来。我这时候觉得我的胸腔里有一股莫名的火在往上冒,强压住火气说,今天是我给咱们第一次上课,我要严肃地批评大家,首先,上课前要预习功课,不准在教室门前玩耍,更不准追逐打闹,用污言秽语骂人……我刚说到这儿,那个刚才在院子里追着男生打的脸色微黑的“女张飞”激动地接了话茬,说是XX先骂我的,他叫我大名字。哈哈哈——教室里又一次笑了起来,黑牡丹,黑牡丹……好几个同学呼噪着的明显是这个女张飞的外号。这个女张飞急了,一颗头扭东列西地用很难听的话去回击。
我用拳头重重地敲着讲桌,再一次将教室恢复了平静。
就在这时,前排一个男生的桌上突然“嘭”了一下,响声很大,简直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一样。我吃了一惊,定睛看时,原来是那个男生用力砸破了营养餐面包的塑料包装。教室里又有了笑声……“营养餐为什么不放在课间吃?”我用严厉的声音问这个同学。问话时,我觉得我的眼里一定在冒火。这种场景,如果要放在我念书的年代,非挨老师的教鞭不可,可现在……情感上我觉得这种课堂上的过分举动有点欺侮人的味道,但理智告诉我不能生气不要过分计较。我尽力压住心底的火气,快速地调整了自己的内在情绪。趁着这个机会,我觉得自己应该先好好地给这些学生上一节“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课”,我说……
“布——布——”
是谁放了一个很响很亮的屁。教室里再一次哄堂大笑,似乎这一个响屁比市场上的猴戏还热闹还好笑。我冷眼搜寻后,发现第二排一个男生的袖口高高挽起,他的嘴正从胳膊上抬起来,面部是一脸的得意……
……
这一节课就是这样一塌糊涂。
下课后回到办公室,我一脸的沮丧,情绪低落到了零点。与之前的设想相比,我就像是给人从高耸的云端一脚踹下了深不见底的山谷。同室的一位老教师听了我的诉苦,笑了,说我长期在机关大院不知道基层偏远学校的难处。现在的情况是,好学生像给筛子筛了一样,都到县城念书去了;村里学校剩下的这些,百分之九十几都是留守儿童,有的是家长打工去了,有的是父母离了婚,有的是残疾家长残疾儿童……他爷他奶活在世的还好些,有的娃娃纯粹家里没人管……用农村的土话讲,这都是些“山核桃”,天不收地不管,从老根上就野着哩。这娃娃天性就不怕他爷他奶,何况他爷他奶还没原则地惯娃娃。你千万甭听那些家长给你说叫你好好管他娃,那都是哄人的话,稍有风吹草动就告到上头去了——去年咱们学校的一位老师打了一个学生屁股,给家长告到教育局,下放到山后的一个偏远学校去了;还有一个男老师更惨,打了一个学生耳光,家长说成了轻微脑震荡,给赔了六万块钱……
还好,我今天忍住了。这是我这一刻的第一反应。
“书难教啊!都说小学教育是“七分教,三分管”。可现实情况是,这么多的调皮学生,你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一个班总有少半学生的作业要不来,你有啥办法?……现在这种情况,谁还有心思说质量呢,只要一天到黑不出安全事故,就算是烧了高香了。”
这个即将退休的老师深深地感叹着说“好在我再有三年就退休了……”
可我离退休还很远。我望着这个两鬓发白、饱经教坛风霜的老教师,嘴角动了动,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难啊,他嘴里兀自说着,转过身忙他的事去了。留下我还痴痴地呆在原地,不知今后将何去何从。
难道过去那个年代的学生瓷实,抗打,不得脑震荡?难道过去那传承了千百年的教育模式一定可取之处都没有?……
这一天囫囵吃过晚饭,我一直在心底思考这个问题。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今后该怎么办呢?小学生在校时间短,家庭教育是十分重要的一个环节,甚至比学校教育更重要。但是,家长们都忙于生计,常年在外,怎样去弥补这种家庭教育的严重缺失呢?……仰望长天,思绪万万,这开学后的第一天,竟成了我的不眠之夜!面对这么好的办学条件,还有国家免费的营养餐,我的思绪又一次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我苦心求学的艰难年代。
无容置疑,前面的路坎坷难行,但我既然选定了,就要努力地走下去,决不能当逃兵!
2017.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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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赵会宁
编委:冯雪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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