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海风||夏志雄:茫山儿女(小说)
2019年第105期||总第368期
茫山儿女
夏志雄
不知道哪里来的黄土,也不知道从啥时生成的黄土,反正就有了一道道梁、一条条沟,如老女人脸上沧桑的皱纹,纵横交错;正是这山、梁、沟、坡,毫无章法地组成黄土丘陵地带,把你一个人投到深处,休想独步走出来:不是渴死,就是饿死;不是孤独死,就是害怕死;不是成狼食,就是在山崖上摔死。
茫山就是数不清的秃山中的一座。
茫山,就是苍茫之山,从山顶往四处看,山外是山,露骨山远在夕阳坠落的天际。如果隆冬时节,老北风在整个山梁盘旋张开狮子大口顺沟吼叫,胆怯的路人再不敢走上山路,只好躲在废弃的土窑或背风的山洞里瑟缩着身子等待风势减弱;如果春末夏初站在山上看,往往会看到遮天铺地的沙尘黑沉沉黄灿灿魔鬼般从西北卷过来,幸亏有堡子暂时藏身,不然被旋风卷到哪里一点不知道;三伏天的午后,会从西北方或者东北方冒起一股黑云很快漫过半边天空,轰隆隆的雷声闷响在山梁之间,白花花的大雨抽打山坡,山水裹挟着黄泥从山沟切割而下,河沟里半崖高的黄泥汤泛着白花飘起砂石疙瘩、树木椽檩、牛羊毛驴,如野马般奔腾而下,震颤山坡,发出老牛般的嘶吼撞向山梁,这样的雨冲光了块地里的肥土,不如不下的好,但下雨的日子很少;透雨后老天放晴,山梁间湿气升腾弥漫沟坡,远望白雾茫茫,不见村树,好一张云山朦胧图,但这样的风景很少见到。
茫山,也是盲山,原始古朴,几乎与世隔绝,生存自成体系。
茫山儿女世世代代就生存在茫山里。
“野娃娃,野娃娃!”
“你才是野娃娃。”
“我大说了,你是黄土缝里蹦出来的。”
“我奶奶说你是你爷爷叉叉背篓拾来的。”
“你们几个才是拾来的。”
“野娃娃!野娃娃!”伙伴们边拍手,边向村里跑。
山涛气得脸红耳烧,追上最后一个,腿上一把拉倒在地压在身上一手揪住耳朵一手往嘴里灌土。那几个伙伴跑过来压在山涛身上揪住他的耳朵,结果谁也把谁不能怎样,滚来滚去折腾了半天,弄得大家满身是土,一个个似累猪,大声喘着粗气。
孩童的喧闹声惊动了洋芋地里除草的银虎,他来到地头往下看,书包扔了横七竖八,孩子们一堆死狗般摞在一起。
“不往屋里走在干啥?看我不撕了皮!”
他们翻身而起各自捡起书包,跑得没了影子。
吃晚饭的时候,山涛端碗饭躲在厨房门外站在屋檐下吃着。
“山涛,进来吃。”银虎朝窗外叫一声。
山涛进屋坐在炕边悄无声息地吃着。
“今天咋没话了?上学打架了?”爷爷问。
“山成几个说我是要来的。”
“别听他们胡说。”银虎说。
“大,他们说我长得不像你不像我妈。”
“有鼻子有眼晴,谁说不像?”黑脸花胡子尖的爷爷说。
山涛第二天早早起来洗把脸,往书包里塞一块黑面馍馍走出大门,遇见小脚的奶奶正扫门外巷道。
“奶奶,我问你一件事?”山涛看看四周小声说。
“涛娃,啥事?”奶奶停住扫帚。
“庄上娃娃都说我是野娃娃,我大我妈呢?”
奶奶一愣,没有说话,只是淌眼泪。
这倒把山涛吓了,他转身向学校跑去。
“大,涛娃十二岁了,是不是该?”银虎见妈走进来就收住了话。
“银虎,涛娃早上怪怪的,偷偷向我问他大他妈。”妈眼睛红红的,脸上挂着泪痕。
空气凝结了,银虎痛苦得一脸铁色,他知道大和妈心里更在流血。
“加油!加油!”
一个十五六的男孩正和两个年龄一样的孩子摔跤。他让一个前边抱住他的腰,一个后面抱住他的腰。
“抱稳了没?”
“稳了。”
一场三人摔跤开始,两人前后一齐用力,被抱的双脚踏地,大腿上力量鼓成疙瘩,树一般让两人无可奈何。
他微微低头抱住前面的一个“嗨”的一声扔出几步远,接着转身一摆,后面的一个也被甩出几步远。看着地上的两个土人,他不禁大笑,结果笑岔了气,自己也软倒了。
他,就是金虎,银虎的哥哥。
放羊娃闲来无事摔跤是常事,等玩够了,馋羊带着羊群跑远了,金虎跑得像狗一样快,馋羊刚要把嘴伸向田苗时他一步跨在地埂上,吓得馋羊跳下去。
金虎二十岁时像牛一样健壮有力,他眼齐心辣,打起架两三个小伙被他三几下就放翻了,他是十里八村第一条汉子。
五八年,为了引洮河水,上头任务定得重,抽调村里的青壮劳力去筑坝开渠。
金虎二十二岁,担任突击队队长,带领村里人参加引洮大会战,是五八年八月间刚收倒夏田出门的。
工地聚集了好几万民工,打着红旗,满山遍沟凿石钻洞筑坝开渠。这是凭肉体和原始工具对自然惊心动魄的挑战,人们铁锤砸、镢头挖、铁锹扔,扁担挑、双手抱、木轮车推、夯子夯,唱着山歌,满怀信心,要驯服洮河上山、引水入窖。
几天的超体力活,让民工倒头入睡。他们睡在四处搭建的茅棚里、埂子上开的窑洞里,好多人找不到理想的搭棚挖窑之地,就随地挖条土渠,里面铺上麦草睡下,渠口堵上冰草白蒿挡风雨防蚊虫。睡在这样的渠里,劳累,让银虎忘了潮湿,早早沉入梦乡;金虎,耐力好,一天劳动下来不觉着太苦,他听着小自己四岁的弟弟香甜的呼吸声,实在心里不忍,不该带他出来,但工地上比家里吃得好一些,家里少去两个年轻人的食粮,阿大阿妈小弟就会多吃一口,填肚皮谁说有错啊!躺在渠沟里,透过蒿草缝隙看着点点星光,金虎想了好多,不知什么时候酣然入眠。
天麻麻亮的时候,工地上长长的哨子声把民工惊醒,人们虫子般从茅棚、窑洞、地窝爬出来,相互浇水洗把手脸,领一个二两的馒头,蹲在地头三口吞下走向各自的位置。
吃干粮了,又是二两的馒头,嘴没怎么动,馒头失踪了。想抽烟的卷根旱烟,金虎这些年轻人不抽烟,就比试力量,他同时和两个汉子扳手腕,没人能赢他;他和年轻人比赛跑步,狗一样的速度,把他们拉下一截。
年轻人多的地方,冲突多,他们大多认为自己有点力气,惯于横行无忌。
一个高个子小伙和银虎由于拿错工具,立喊三声地要对银虎动拳头,金虎走过去在那人肩膀上轻轻捏了捏说:“兄弟,有话慢慢说,动粗可不好。”那人脸色煞白,疼得腰弯了。
这一出戏,看得人人怕在心里,金虎在的地方,大家相安无事,给乡上派出的工作组长带来了方便。
往事如潮如烟,不断冲击银虎痛苦的心扉。
六零年过完年,金虎告别新婚的妻子又回到工地。
五九年,村子里只留下体弱的劳力,庄稼没收尽,一部分烂在了地里。六零年春天,饥饿张开大口扑向村民,听到亲人挨饿,民工心里开始发毛,且工地上伙食减少一半,又减少一半,民工偷偷跑掉了一部分,送回来又跑掉。
原始的手段,工期一拖再拖,民工逃跑,五月的时候,活还没干完原计划的一半。
工地上,民工郁闷,工作组长焦急。
“把山崖炸下来。”有人建议。
“谁去?”工作组长连问三声。
沉默,沉默。
“最后问一次,谁上?”
“我来!”金虎大声说。
金虎拿上凿子和炸药走向悬崖。
点燃引线,金虎像黑狗一样窜向百米外。
引线熄灭了,炸药没响。
过了一会儿,金虎返身回去,点燃引线。
“快跑,金虎!”大家喊。
金虎快要到安全地点的时候,一声闷响,山崖崩裂,土石乱飞。
“哥哥——”
银虎发疯般要冲向烟雾,被人死死抱住。
金虎啊金虎,可怜的金虎被送上半空,落下来的只有半条腿。
“哥哥呀!”银虎昏厥过去。
一行人来到茫山。
两人搀着银虎,一人端着黑木匣子。
“大呀,妈呀!我哥——”银虎泣不成声。
“金虎牺牲了,你儿子生得伟大,永垂不朽!组织追认他为优秀共产党员,老人家应为他自豪!请节哀!”
银虎大话没听完,扯掉衣服,光着身子,唱着跳着,奔出门去,庄里人上前拉他,他甩开拉他的人……
银虎妈哭倒在炕上,身子团成疙瘩……
水,为了这狗日的水,哥哥魂飘他乡。
水,这狗日的水,让阿大疯疯癫癫在茫山顶又跳又唱整整三月;让妈妈病倒在炕,没劳力及时收起倒地的麦子,来年小弟活活饿死。
银虎怎么能忘记这一段椎血入骨的痛苦呢?
山涛刚出门上学去了,银虎眼前四十几岁的阿大阿妈头发全白,满脸皱纹如茫山细密的山谷不可尽望。他哪有勇气重启这段苦涩呢?但侄儿大了,已经追问自己的大妈,人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啊!
“阿大阿妈,山涛为这昨天和同学打架,咋办好?”
“纸里包不住火,涛娃和你哥很像。”阿妈说。
“等两年再给他说。”银虎大摸一把泪低下头。
天上一层云像墨水,慢慢铺开来,东南方一丝凉风带来雨的气息。
等羊儿进了圈,银虎扫净水窖附近的路,晚饭后稀疏的雨点落在矮树顶、老墙头、柴垛上,一会儿“嘭嘭嘭”地敲响房顶,前半夜“刷刷刷”好听的声音拥抱了焦渴的茫山。
银虎妈兴奋得睡不着,悄悄顶着烂草帽披一件烂单衣出去守水,半个晚上没睡,全身湿透,牙齿直打哆嗦,天亮了,路上水还没漫过来,放不到窖里,因为雨水大多被黄土吸走了。
“阿妈,你进屋暖着去,小心受凉了。”银虎真心疼妈妈。
“阿妈,你去吧,我看着放。”
雨下大了,山水开始往窖里淌,如山泉叮咚,银虎脸上带着笑,赤脚走来走去地看水。
不知啥时,银虎猛一回头,张家老五几铁锹把水路堵住了,水直往张家的窖里淌去。
“老五,我的窖在上,你的在下,总有个先后吧?”
“老天爷的水,不是你家的!”
“老五,说话要有理,不能说得难听呀!”
“咋了?难听?谁请你听?”
张家的五弟兄都来了,一人一把铁锨。
“谁敢堵了我张家的水路?”张老大气狠狠地大声嚷。
银虎三两下把水堵往自家的窖水眼。
“这驴怂不想活了。”张老三劈头一铁锹。
银虎躲开,一铁锹打在张老三小腿上,跌了个狗吃屎。
张老五左边打来,银虎铁锹隔开;张老四右边刺来,刺中银虎。银虎感觉肩头一冰,他顾不了细看,反身一铁锹,挑落张老四的铁锹。
血直往外流,银虎无力握住铁锹。
银虎妈颠着小脚跑出门,一面哭,一面捂银虎的伤口。
张家老二和金虎同岁,是摔过跤一块吃馍放羊的好朋友,他喝住众弟兄:“为了水人命关天划算吗?一人一半放窖。”
他扶起银虎往回走,后面跟着头发散乱的银虎妈妈。
银虎躺在炕上缓了几天,算他命大,没伤到要害,肩膀侧后结了一个大疤。
老婆子雨淋受凉,加上惊吓操心,此后浑身经络越来越疼,身子缩成团,终年离不开热炕了。
山涛放学回来后,摸着银虎的伤口哭泣。
银虎温和地给他讲了他亲大的事。
“水,就是这水要了你大的命,毁了你爷的精神。”
“水,就是这水让你奶奶得了风病,让我多了一块伤疤。”
“你满十五岁,已经长大了,要听二大的话。”
“我亲大死了,你还是我的大,我要一辈子叫你大。”
“要孝顺你妈妈,她是你亲妈。”
“要和弟弟妹妹团结,不要被人欺负;你是老大,做事要有老大的样子。”
“大,我都听你的。”
山涛才明白大为啥一直特别娇惯他,他发誓要好好做人,照顾好爷爷奶奶大妈弟妹。”
听了山涛的话,银虎热泪盈眶。他摸着伤疤不由沉入往事,他哥是他们兄弟三个里本事最好的,他阿大把希望寄托在他哥身上,他哥的死对他阿大打击太大了,他疯了好长时间,人清醒后饭量减少,逐渐消瘦,全身蜡黄,精神恍惚,十多年不能下地了。要是他哥活着,张家谁敢来抢水?那天不是张家老二记着与哥哥的情份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世上。生活就是这样让人难以料想,为了养活山涛——哥哥的骨肉,他不得不担起责任,他哥死后几个月山涛出生,山涛一岁多时他开始和嫂子生活。
知道了自身的秘密,山涛渐渐改掉由缰信马的野性子,做事思前想后沉稳恰当,大让银虎放了心。
他不能倒下,这个家不能倒下,银虎翻身下地,投入到惯常的生活里。
六月的麦子满山黄。
太阳照着人顶,山坡上,山涛带着妹子春涛、盼涛,弟弟云涛、江涛、海涛正起劲地拔麦,麦子齐腰深,长得欢,穗头大。小弟弟锦涛一面玩,一面束着田,银虎腰疼躬不下身子,就专门摞着锦涛束好的麦捆。姊妹们想到马上能吃上新麦面馍馍,都十分兴奋,手里拔得很快。
“锦涛,快束呀,不然妈妈不给你白面长饭吃。”大姐春涛说。
“你们人多,我束不过来。”
“我们回家了,你一个留在地里。”
“你们欺负我,我不干了。”锦涛一屁股坐在束好的麦捆上。
“不要惹咱家的贵宝。”二姐盼涛惹笑大家。
“不要怕,谁还不帮你?”山涛说。
“还是大哥好。”锦涛起身又束。
“大哥,你看你丈人来了。”春涛指着一个过路人笑着说。
“真个,大哥!”姊妹都打趣他。
来人四十五六,满脸胡须。
“好麦子,掌柜的!”
“老哥哪达来?”
“城里来,贩点零货,买些粮食。”
山涛估计妈妈的饭快熟了,吆喝一声,大家束的束,提的提,很快摞好麦捆。
“走,吃口饭再走,大热天出门不容易,老哥?”
“怎么样,老大?”春涛路上逗哥哥,“是否该娶个嫂子了?”
说来真巧,来人就看上乡下土地宽,不愁吃饭。他看山涛浓眉俊眼身体结实,打心里喜欢;他也喜欢这家人好客。
吃完饭,那人要走。
“感谢兄弟,我看乡里不错,给我物色个女婿,没麻达吗?”
“实话?”
“没假话。”
“我大儿子中吗?”
那人姓刘,四个女子四个儿子,说好大女子给山涛。
吃完饭,太阳正毒,银虎留老刘喝茶歇缓,走时送了一口袋小麦。
急急忙忙拔倒麦子,银虎和山涛进城看望老刘一家。老刘弟兄几家合住一个院子,房子大小不等,拥挤混乱,院墙掉皮,地上坑洼。老刘住的房子昏暗、窄小,看来亲家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山涛问刘家女子:“跟我乡里生活愿意不?”
“能吃饱啥都愿意。”
“不怕一块长大的姑娘笑话你找了个乡下土豹子?”
“生活是最重要的。”
山涛主动和姑娘交换了礼物。
大事说定,等打碾完麦子,迎娶刘芳——刘家的大女子上茫山。
新白面磨下了,山涛迎娶了个城里婆娘,这是茫山的一件新闻,村里人不知底细,说山涛和他亲大本事一样大。
结婚的头几年,山涛陪刘芳进城,都是当天回来,刘家睡卧窄,不便留女婿,刘芳干脆就跟男人回了。
“嫂子,啥时我陪你进城?”春涛问。
“你哥舍得你脚上磨起泡吗?”
“嫂子,我不是凉粉做的,怕一天的路?”
五月五天不亮,春涛洗过露水脸和嫂子进城,这可把她乐坏了,第一次进城,她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左右看不够。
“小心城里小伙把你留住了。”
“看嫂子说的,你这城里的美人都上山了,我是个土疙瘩哩。”
姑嫂俩顺北街一直往南走,春涛不时留意两边烟熏黑的低矮的木门木窗落地铺子,屁股上跳动的黑辫子格外好看。
到了东大街口,小吃摊点拥挤,中间只能并排通过两三人。
“春涛,想吃啥?”
春涛看着白白的醪糟、黏黏的油茶、打颤的荞粉、薄如纸的酿皮、褐色的饸饹面、用汤淘热吃的担担面、锅里泛着油花的油饼,一时看呆了,不知吃啥好。
“烧鸡粉——烧鸡粉——”
春涛顺着声音看过去,黄黄的鸡蛋、绿绿的粉块、两三块鸡肉,食欲旺盛地冲击着她,她越看越喜欢。
“吃哪个呀?”
春涛看着烧鸡粉不说话。
“你呀,啥时变胆小了?”
刘芳一屁股坐在烧鸡粉前的长凳子上,招呼春涛坐在她旁边。
“来两碗。”刘芳说,其实她也很馋,嘴馋是女子的通病,就是家里太穷,过去没吃过。
“刘芳?”
姑嫂正吃得香,没听到有人叫。
“刘芳——”
转过头一看是闺蜜杨琼,刘芳脸一下通红,不知所措。
“你急急地嫁人了,一丝消息没有,真想死了。”
“你好吗,杨琼?”
“好啥?三年没见你,我以为你……我常在梦里哭醒。”
“你咋找了山里男人?”
一丝苦涩在刘芳心里升腾,只有他大把她们姐妹要嫁到乡里,他大说社会再变,土地值钱,手里有了土地就有了命。她知道闺蜜虽然口快心直,但是真心关心她,现在她咋给闺蜜解释呢?
烧鸡粉主人看到了春涛的粗辫子,又仔细看了她的模样。
“吆,这是谁家这么俊俏的姑娘?”
“师傅,是我小姑子。”
“儿子,再弄两碗。”
两碗烧鸡粉送上来,是一个白净的小伙子,只不过身体稍微单薄。
“师傅,我们不要了。”
“不打紧,我送给你们,不要钱。”
姑嫂俩正难为情。
“师傅,相中儿媳妇了?”杨琼开着玩笑,把粉倒在她俩的碗里。
“我正要请客,师傅替我请了?”
“行,一碗粉没啥,趁热吃了吧。”
师傅相中了春涛的模样和身板,他儿子身体单,正需要一个耐劳的帮手,城里女子倒不适合。他不好直接问春涛,就转弯问了刘芳的婆家在哪。
“进城来吃粉,不要客气!我过两天正好有事上茫山,今天见面是缘分。”
刘芳带春涛回娘家和姐妹见面,姐妹们稀奇春涛的辫子,说长得和人一样好。
正说着话,杨琼和杨洁、李梅、马兰来看刘芳。刘芳的妹子见姐姐的密友来,就悄悄带春涛上街玩,走过东街头时王师傅正收摊,他一眼看到春涛的长辫子。
刘芳和好友见面,大家流下感慨的泪。
“习惯吗?马兰问。
“早习惯了。就是窖水硬,肚子爱胀爱响,洗后手脸干。”
“男人温柔吗?”
“是个汉子,人很好。”
杨琼杨洁是堂姊妹,苦留刘芳住在杨琼家。刘芳二妹子去年嫁了人,春涛就和她的三妹子尕妹子一块住下。
“杨琼,我最近咋馋得要命。”
“乡下吃得不好。”杨洁单纯地说。
“有油有面,比我们刘家强得多。”
“是不是那个了?”杨琼说得刘芳一脸猪血。
“明天我请你把小吃吃个遍,让你过个瘾。”
第二天她们带着春涛、刘芳,把各种小吃都要了一点,让姑嫂俩吃了个尽兴。
回到茫山,家人正等着她俩吃晚饭。
“给春涛城里找个婆家,土里把娃就亏了。”睡下后刘芳给男人说。
“好得很,但谁要?”
“妹子城里一走,辫子上落满小伙子的眼光。”
“你咋这么玄?吃了啥药?”
三天还是几天,春涛忘了。她刚在园子里掐了一把葱叶准备做午饭,买烧鸡粉的王师傅和她大进门了,春涛猛一看愣在那儿,满面春色。
“没忘烧鸡粉的味道吗,姑娘?”
“叔叔屋里坐。”
春涛端来油馍馍让他大和王师傅先喝罐罐茶,她回身要去做饭。
“姑娘少做一点,我拿了烧鸡粉。”
吃饭了,王师傅吃春涛做的凉面,大家吃王师傅弄的烧鸡粉。王师傅说面好吃,大家说烧鸡粉好吃。春涛仔细吃烧鸡粉,感觉不如城里吃的香,她想疼头都想不明白。
王师傅说明来意,要娶春涛做儿子媳妇,这是一件好事,家里人都同意。
晚上春涛问嫂子:“咋不如城里吃的味道正?”
“汤里加了窖水,当然不如自来水。”
“到底城里人见识广,嫂子!”
春涛比哥哥小两岁,对她来说年龄已不小了。婚事五月说定,九月过门。
八月份,婆家说卖烧鸡粉顾不过来,就接春涛帮忙,多少年都过来了,忙不忙他们王家自己知道,其实是让儿子儿媳先接触接触,也是王家人对春涛的考验。春涛四点起来帮婆婆做烧鸡粉,手脚麻利不怕吃苦,王家烧鸡粉摊点前多了一个身材高挑、面目俊秀、甩着长辫子的姑娘,顾客借吃粉来看她。春涛颜值高脸不红,送粉收钱大方自然分毫不差,为王家带来更多人气,顾客大赞王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干练得体,从此王家的烧鸡粉不到中午就卖个精光。
公公大吹自己有眼光,试工让王家满意,结果让春涛帮了近一个月忙。
九月办完事,春涛和丈夫一起守摊子,公公婆婆退居二线,要么串串门,要么打打牌,过着半仙的生活。
过年时春涛建议在路口租个铺子卖,干净、暖和、安全,一家人说不错的主意。王家烧鸡粉店是城里最早的小吃店,窗明几净,顾客排队吃粉。其他摊主积极效仿,摊位不再占大街,自行车、架子车往来如飞,鼓楼前交通大好。
五六年过去,小两口有了积蓄,等扩建街道修建商品楼时,春涛最早在十字路口买了铺面,店面宽敞明亮,生意红火。
茫山人不时进城,春涛碰着总要让吃一碗粉再走。
那时农村兴起水泥铺院打井,春涛出资动员哥哥弟弟花力气铺了院子打了几口水井,只要下雨水从屋檐落下井里就会唱起清脆的歌声。
“再不为抢水闹矛盾了。”
“再不吃羊粪泥水了。”
“土窖成历史了。”
山涛、云涛、江涛、海涛高兴地在电话里说。
有了井水,春涛回娘家给嫂子弟媳妇教如何做烧鸡粉。
“嫂子,你咋不看我来?”春涛知道嫂子皮肤粗糙人变老气怕见闺蜜。
“你是城里人,我是乡里人,要干农家活,要养活娃娃。”嫂子说。
“嫂子,是你带我进城,我真的感谢你!”
“这是命,你命好。”
“烧鸡粉好了,颜色纯正,吃货们快来!”春涛和侄子侄女们开玩笑。
刘芳最后一个动筷子。
“嫂子,味道咋个?”
“你自己尝尝。”
“我吃厌了,舌头没感觉了。味道真个咋样?”
“比你公公上次来做的好吃,就是吃不出咱俩第一次吃的味。”
“我尝尝,哎呀,没有自流水做不出原味来!”春涛深感遗憾。
店面大了,春涛两口子也兼经营擀面皮、荞粉、醪糟这些,她比丈夫识字多,有想法,第一个和快递公司联合,把小吃真空好发往大城市。
闲来无事,春涛喜欢看大街,看了大街的人车混杂时代、四车道汽车时代;看了交警时代、红绿灯时代。她对摩托车、吉普车、北京越野、上海大众、加林出租、鸿运出租、桑塔纳、奥迪、路虎、奔驰等等一目了然,一点不陌生。
春涛喜欢看顾客衣着的变化,男人穿过中山装、草绿装、将军尼、黄大衣、毛衣、风衣、皮衣、西装、夹克,颜色一直变化不大,主要是蓝色、黑色、灰色三大色,衬衣短袖有白色、红色、蓝色、黑色、草黄色,纵条纹、横格子等,穿过荞绒鞋、豁豁鞋、高跟鞋、旅游鞋、麻鞋、皮鞋等。
女人打扮咋样呢?当初大红大绿的土气,一条山形的头巾,后来小西装翻翻领、高领短领毛衣、夹克短袖胸衣,还穿上旗袍裙子、花色裙子、超短裤露肩衣;黑头发直头发、黄头发绿头发、红头发卷毛发;脚蹬黑鞋红鞋绿鞋花鞋,有外高跟内高跟、高跟低跟皮鞋、布鞋凉鞋拖鞋,长腿子粗腿子,一顶遮阳帽、一幅银边镜,一个长挎包。哎呀,花色样式独特新潮,外衣上面短下面长,光胳臂漏大腿,模特一样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呀!一部衣服变迁史一部城乡建设史,衣服主要为女人设计的,女人专门为阳光着装的。
春涛,茫山的好女儿,二三十年来,衣服旧了换新,抹脸油洗发膏完了又买,苗条的身段微微发福,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依然四溢热情,屁股上的辫子一直没变,给顾客端茶上粉时依旧摆来晃去,留住了一段岁月,成大街口一道独特的风景。
茫山,特大喜事。
吉日良时,九点开通洮河水,正是银虎老汉八十岁生日。
茫山的子弟几天前回来了,银虎的儿女孙子来了。
银虎和江涛一块生活。太阳还没出来,一院子亲人早就聚齐了,只等水龙头上洮河水喷薄而出。
春涛指挥媳妇们做着贺寿饭食的准备工作,她们要用洮河水做一顿丰盛的午饭。
大人抽烟聊天,小孩打闹追逐。
水管所的小王来了。
“爷爷,时间快到了,你老来开龙头。”他把须发花白的银虎让过来。
“我会吗?行吗?”
“很简单,这样扭,爷爷。”
银虎颤抖着手逆时针旋转龙头开关,一股晶莹的玉液喷射而出,溅在前面的小孩子脸上。
鞭炮响起来了,响彻庄园,响彻茫山。
“山涛,快拿桶子来。”
山涛、海涛几个接满五六担水挑起扁担向山坡走去,后面跟着银虎和他的子孙。
到了墓地,银虎点蜡化表烧纸献水祭完后土,再起身跪在他大和妈的坟前,身后跪了他的半地子孙。
银虎点燃纸钱含泪说:“大、妈,我看你们来了,今天是你们生下我的苦难日子,又是咱茫山引来洮河水的大喜日子,我专门献上两杯洮河水,你二老好好喝几口吧。”
钱纸燃尽的时候,银虎恭敬地又把两杯水奠在大妈的坟前。
他带大家来到西边坟院,是一座独坟。
他同样祭了后土,跪在坟前大哭。
“哥,我带孩子看你来了。这一个月我老是梦到你口渴,你看我给你带来啥?”
“哥,六十年前你为了水搭上了命,今天我给你带的不是酒,就是那洮河水。”
“哥,喝上洮河水不容易啊,耗尽三代人的时间,你今天就喝个够吧。”
“哥,我常想起咱们在旱渠里睡不着数星星的日子,想起咱们在工地上掰吃馍馍的日子,想起咱们几个摔跤放羊掏乌鸦窝的日子。”
“哥,我忘不掉你回去点燃导火索又回身飞跑的身影,忘不掉你被炸上天落下来的惨象;忘不掉阿大因你死去大病缠身的痛苦。”
“哥,我为你没见过面的儿子取名山涛,就是山上通洮河水的想望啊,他早长大成人,如今儿女成行了。”
“哥,你的子侄辈名字都有一个“洮”的寓意,咱们的儿孙们很有本事,工作的工作,做生意的做生意,大多有了楼房,在城里生活。”
“哥,只要咱们的后辈幸福,那怕茫山只剩我一个人,我也不孤单,就是我长成草也要陪阿大阿妈和你的。”
“哥,让后辈都飞去吧,剩下一山草色茫茫送出清气有什么不好?”
“哥,茫山有了自流水,你就真正安息吧!”
烧完纸,磕完头,银虎让儿孙们把坟树整个浇了个透。
午饭时间到了。
先上一盆盆特色小吃:洋芋粉、甜荞粉、烧鸡粉、饸饹面,酿皮儿、擀面皮、死面锅盔、起面油饼、莜麦醪糟汤。
“大,你先动筷子,是你香寿。”盼涛送过筷子。
“大,你尝尝烧鸡粉,味道一样吗?”春涛指着盆子说。
“妈,这个家你功劳最大,多吃几口。”锦涛脸贴着他阿妈的耳朵说,这位老人患脑梗塞行动不便。
“嫂子,你辛苦了,尝尝烧鸡粉。”
“好吃,吃出了城里的味道,到底得了王家的真传。”
“春涛,你尝这一种,咋是城里没有的味儿?”刘芳惊奇地问。
“我的好嫂子,我今天试着用洮河水煮了黄芪党参,给这一盆里上了淡淡的药汤。”
“你这猴精就是与人不同,这一盆更香。”
“感谢茫山,感谢亲人,让我的尝试成功。回去后我要让远近的吃货享受咱们黄家的‘黄芪党参烧鸡粉’。”
“就像当年满城的小伙子享受你的青丝长辫子一样?”
“嫂子!”
“对王家烧鸡粉从此更名‘春涛药膳烧鸡粉’”锦涛插嘴。
“还是咱们黄家的研究生有水平。”山涛快活地笑了。
银虎一家姓黄,黄土的黄。
从此,茫山多了一层含义:匆忙的大山。
“上面了,长寿面!”
“阿大的长寿面!”
“阿妈的长寿面!”
“爷爷奶奶的长寿面!”
“茫山的长寿面!”
2019.7.6
夏志雄,陇西一中教师,出版小说集《狼堡湾》、诗文集《乡愁哪里置放》
题签:魏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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