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续冬|洛尔卡《吉他》:一把吉他唱尽内心的疼痛

2021年8月22日,诗人、作家胡续冬老师在北京去世,终年四十七岁。

胡续冬(1974.10.30 — 2021.8.22)

胡续冬,本名胡旭东,1974年出生于重庆,1981年迁居至湖北,1991年考入北京大学,先后在中文系、西方语言文学系(现为外国语学院)求学,2002年获文学博士学位后留校执教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后为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副教授,巴西文化中心副主任。曾在巴西等地客座任教,2008年入选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参加过西班牙科尔多瓦国际诗歌节、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英法诗歌节等文学活动。胡续冬老师从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写作,并从那时起在圈内顶尖的民间刊物和主流的官方刊物上发表诗歌作品。著有诗集《水边书》《风之乳》《爱在瘟疫蔓延时》《日历之力》《终身卧底》《旅行/诗》《片片诗》《白猫脱脱迷失》和随笔集《浮生胡言》《胡吃乱想》《去他的巴西》,获得过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明天·额尔古纳诗歌奖、珠江诗歌十年大奖等奖项。作为译者,翻译过巴西诗人若昂·卡布拉尔和卡洛斯·德鲁蒙德等人的诗歌。

2017年,胡续冬老师曾受诗人北岛邀约,在音频节目《醒来:北岛和朋友们的诗歌课》中充当诗歌向导,讲解希梅内斯、巴列霍、洛尔卡、聂鲁达等几位诗人的传奇故事,解读相关诗歌的文化历史背景,细析诗句幽微之处。

诗人是世界上最不合时宜的一群人,他们总是在语言中寻找理想中的自我、人类的精神、世界的真相。写作如此,阅读诗歌也是如此。活字君今日与书友们推送他亲自讲述诗人洛尔卡《吉他》的篇章,以为纪念。

洛尔卡《吉他》:

一把吉他里无边的疼痛

胡续冬 文

文章原刊于“醒来:北岛和朋友们的诗歌课”

我是胡续冬,前些年经常玩豆瓣,豆瓣ID叫胡子,现在变成带娃党了,玩得少了。我写诗,也在大学里教一些和外国文学有关的课程。今天我来和大家聊聊西班牙诗人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的一首很著名的诗,《吉他》。

魔性的格拉纳达

格拉纳达

要了解洛尔卡,特别是想要透彻地了解这首《吉他》,就必须得聊聊洛尔卡的故乡格拉纳达。读过洛尔卡的朋友们一定都会觉得洛尔卡的诗非常魔性,简单、剔透但是又特别烧脑。这种让人欲罢不能的魔性恰恰也是他的故乡格拉纳达的特征。

格拉纳达在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大区。如果你坐火车或者大巴从西班牙首都马德里一路往南,当年发现周围的景致从卡斯蒂利亚-拉曼恰一带一毛不拔的悲催荒原变成了漫山遍野成行成列的橄榄树,那么恭喜你,你来到特色鲜明的安达卢西亚了。我们头脑中关于西班牙这个国家的绝大部分美好印象,比如强烈的阳光、敞亮的天空、色彩鲜明的建筑、热情刚烈的弗拉门戈舞、力比多爆棚的斗牛等等,这些其实都源自安达卢西亚。

西班牙在公元8-15世纪期间,被来自北非的穆斯林统治了很长时间牙语里统治伊比利亚半岛的穆斯林叫摩尔人,摩尔人一度曾在西班牙建立起了很强大的政权,安达卢西亚算得上是摩尔人的大本营了,摩尔人最强盛时期的政治中心科尔多瓦就在安达卢西亚。到1492年,天主教双王资助的哥伦布都已经替西班牙摸索出去美洲的航线了,半岛上最后一个摩尔人的小王国才被收复。这个小王国的都城就是洛尔卡的故乡格拉纳达,在西班牙语里这个词源于石榴,所以有时候大家也叫它石榴城。

格拉纳达最魔性的地方在于,它有着难以整合的文化多样性。除了伊斯兰文化和天主教文化长期才此共存,历史上它还曾经是犹太人主要的聚居地之一,而且直到现在,格拉纳达都还居住着很多吉普赛人。虽然身在欧洲,但是在格拉纳达能看到最炫的伊斯兰文化遗存阿尔罕布拉宫,能看到迷宫一样在山坡上铺展的摩尔人聚居区阿尔拜辛,能看到吉普赛人世代居住的半山窑洞。它的地形和自然景观也很惊人,在城中很多地方可以看到远处经年不化的雪山,雪山融水汇成的清凉的达罗河从城中穿过。

格拉纳达并不大,不到30万人口,其中很多人都是历史悠久的格拉纳达大学的师生或者职员。各种源头的文化遗存大多保存良好,走在古老的街巷中会有一种多重穿越感。安达卢西亚大区总体上就有一种“去时间化”的懒散度日的感觉,这一点在格拉纳达体现得更为强烈,整个城市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对啥也不稀奇、见啥也不奇怪、谁都可以不务正业地发展自己独特癖好的波希米亚气息。这个地方没啥工业,以橄榄种植为主,经济历来比较落户,但是文学艺术方面的创造力却非常惊人。下面我们就来看看最能体现格拉纳达文化创造力的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的一生。

洛尔卡短暂而耀眼的一生

洛尔卡故居博物馆(Huerta de San Vicente)

洛尔卡一生的长度令人惋惜,但是强度却令人向往。1898年,西班牙国运最衰的那一年。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出生在格拉纳达西边一个叫Fuente Vaqueros的小镇里,这地名可以理解为“牛倌泉”,一听名字就知道很村儿。他爹是个本地小土豪,有很多地,他妈是牛倌泉的小学老师,大家经常把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简称为洛尔卡,其实这是他的母姓,他爹的姓加西亚太常见了,所以人们都用母姓来简称他,其实这不太科学。我去牛倌泉的洛尔卡出生故居参观过,不算大,但是里面的摆设在当时比较落户的西班牙已经算是很先进的了,说明他家境还不错。故居里的小院子很萌,小白墙、小白水井,种满了花儿,可以想象洛尔卡欢快的童年。洛尔卡小时就长得很俊美,我在他的出生故居地看见过两张照片,一张是牛倌泉小学男生合影,一张是牛倌泉小学女生合影,两张照片里洛尔卡都在中间位置站着,据说是因为当时拍个照还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她妈妈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让洛尔卡上相的机会,所以利用职务之便,在女生合影时把小洛也塞进来了。可以看出,就算是在女生的合影里,洛尔卡也是最清秀最俊美的一个,当然,长得俊美和他后来成为一名同性恋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

11岁的时候,洛尔卡全家搬到了格拉纳达市中心。这孩子早年间其实最擅长的是音乐,他从小就学了很多年的钢琴,能弹不少非常复杂的古典曲子。后来他在格拉纳达市结识了一个作曲的哥们儿,马努艾尔·德·法雅,他的音乐兴趣跟随他转向了包括弗拉门戈在内的安达卢西亚民间音乐,特别是居住在格拉纳达阿尔罕布拉宫对面的萨克罗蒙特(Sacromonte)窑洞里的吉普赛人的音乐。萨克罗蒙特在正经人眼里是非常不适合去的地方,中产阶级倾向于认为那是格拉纳达的月之暗面,但是青少年小洛经常往窑洞里跑。洛尔卡最早写的文字都和民间音乐有点关系。在格拉纳达他也开始画画了,他的画很简单,但是脑洞很大,充满了诡异的想象力和莫名的萌感。

小洛17岁中学毕业后,在格拉纳达大学学习法律、文学和作曲。格拉纳达大学始建于1531年,是老字号的综合大学,校区铺展得到处都是,也有人说“美丽的格拉纳达市坐落在古老的格拉纳达大学校园里”。格大的学生特别文艺范儿,当时在市区里有个小咖啡馆有个长期的聚会叫“小角落”,豆瓣不是叫“精神的角落”么,这个“小角落”可以理解为20世纪早期格拉纳达的线下版豆瓣,很多格大的文艺师生、城里的先锋人士都混这个“小角落”,小洛在里面受了不少熏陶。

21岁那年,小洛只身北上,去马德里混当时西班牙最大的“线下版豆瓣”,也就是特别有牛津剑桥范儿的马德里大学生公寓。小洛在公寓里和萨尔瓦多·达利、路易斯·布努埃尔的八卦相信大家都很熟悉了,前几年有部叫做《少许灰烬》的电影专门八这段的。在大学生公寓里小洛也开始玩戏剧了,自编自演了他的第一部戏剧《蝴蝶的咒语》,特别好玩,讲一只蟑螂和一只蝴蝶之间不可能的爱情。在马德里期间,洛尔卡作为一个诗人开始扬名立万了,他早期的几部诗集把超现实主义和安达卢西亚的民间音乐揉在一起,简洁、明快、充满力度。1927年,洛尔卡应邀参加了在塞维利亚举行的贡戈拉逝世三百周年纪念活动,参加这个活动的这批作家、诗人后来被称为西班牙文学的二七一代,而洛尔卡更是经常被看作二七一代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之一。

1929年,洛尔卡跑到美国去呆了一年,顺道也去古巴等地兜了一圈。在美国他主要呆在纽约,在那儿他一方面感受到现代文明的巨大冲击、见证了1929年的华尔街股市大崩盘,另一方面也保持了格拉纳达时代的爱好,对底层黑人的音乐发生了兴趣。这期间他写下的《诗人在纽约》显示出一种更加复杂化的诗艺。1930年洛尔卡回国以后,主要的经历放在了戏剧上。他领导了一个叫做“茅屋剧社”的大学生戏剧团体,本着让劳工、农民有戏可看、把伟大的西班牙戏剧传统在乡间现场重新激活的理念,他带着剧社的成员开着大篷车、载着简陋的道具,自编自导自演自己动手搭剧场,到西班牙广阔的农村地区进行了密集的“送戏剧下乡”活动,他创作的《血婚》、《叶尔玛》等剧作深受观众欢迎。

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战争开始没多久,洛尔卡就在他的家乡格拉纳达被莫名其妙地逮捕并被秘密枪决了,年仅38岁。通行的说法是法西斯团体长枪党枪杀了他,但杀害他的具体理由依然是一个谜,因为尽管洛尔卡有支持左翼共和派的倾向,但是他可以说是人见人爱,在右翼势力中也不乏和他交好的人。更大的谜团是,他的遗体始终没被找到,2008年,当洛尔卡的家人最终同意打开一处可能的墓穴去验尸的时候,里面却没有任何遗体。我们姑且认为,洛尔卡骑着他的诗飞走了吧。

洛尔卡的肖像、信件、手稿等

小洛的诗进入中国比较早,上个世纪30年代现代派诗人戴望舒在法国留学时曾去西班牙旅行,购得洛尔卡诗集,他陆续翻译了一些,后经施蛰存整理,1956年以《洛尔卡诗抄》之名正式出版。这本书对文革期间的地下文学、对“今天派”的很多诗人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改革开放以后,以赵振江为代表的西班牙语专业译者完善了对洛尔卡的翻译,而一些诗人也本着“诗人译诗”的立场对洛尔卡进行了重译。下面我来读一下诗人北岛翻译的《吉他》这首诗。

|吉他|

吉他的呜咽

开始了。

黎明的酒杯

碎了。

吉他的呜咽

开始了。

要止住它

没有用,

要止住它

不可能。

它单调地哭泣,

像水在哭泣,

像风在雪上

哭泣。

要止住它

不可能。

它哭泣,是为了

远方的东西。

南方的热沙

渴望白色山茶花。

哭泣,没有鹄的箭,

没有早晨的夜晚,

于是第一只鸟

死在枝上。

啊,吉他!

心里插进

五柄利剑。

一把吉他里无边的疼痛

这首诗字面上看并不难,基本上只有一个动机——也就是把吉他的声音拟人化为哭声,这个动机饱满、强烈地从头推进到尾,从而使得诗中所书写的那种不知来由的疼痛感、悲怆感具有了逼人的紧张度,生猛地撞击着我们的感受力。

吉他对于弗拉门戈弹奏的沃土安达卢西亚来说,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从日常世界突入内心世界的工具了。这首诗开篇就把吉他和浓烈的情感合为一体,毫无铺垫地把你带入了吉他的呜咽之中。我们可以理解为弹吉他的人莫名心痛,也可以理解以吉他为代表的弗拉门戈深歌本身就内置着难以控制的悲恸,它会随时溢出。

“黎明的酒杯/碎了”(Se rompen las copas/ de la madrugada)是个高度压缩的比喻,既可以理解为黎明像酒杯一样碎去,天光大亮了;也可以理解为从前一夜延续到黎明时分的纵酒痛饮结束了,但是依然心意难平。在西班牙语里这个“碎了”用的是自复动词形式,自己让自己碎了,可见“内伤”之深。

这首诗调用了弗拉门戈弹唱里“深歌”的表达方式,所以会密集地用反复的手法来推动情感的爆发,而且不惮于使用简单、粗暴、绝对的表达来渲染内心痛感的激烈,比如“要止住它/没有用,/要止住它/不可能。”哭得“单调”并非贬义,而是强化这种内心疼痛的持续性,后面两个调用最常见的诗意元素的比喻“像水在哭泣,/像风在雪上/哭泣。”同样是在强调这种悲伤像流水、像风吹在雪上一样自然、基本、连绵不绝。

到“它哭泣,是为了/远方的东西”这里(Llora por cosas/lejanas),模糊地点出了内心之痛的根源:远方。无论是对远方之人与事的怀念,还是对心理上距你于千里之外的单恋,都是远方。这里又是远方,又是乐器的呜咽,跟海子的《九月》还挺交相辉映的。

“南方的热沙/渴望白色山茶花”这句如何理解就见仁见智了。南方的热沙一般理解为安达卢西亚的干燥、沙化的土地,白色山茶花常见于干燥、荒凉的环境中,某种意义上,白色山茶花可以看作是对干旱大地的同情与回馈,南方热沙对白色山茶花的渴求意味着渴望被思念或者怀想的对象所理解。但是这一句还有另一种理解方式。山茶花这个梗,洛尔卡在别的诗里也用过,比如在《献给惠特曼的颂歌》里有一句camelia de tu muerte(你的死亡开出来的山茶花),山茶花在这些诗里经常象征着冰冷,死亡的冰冷、清晨的冰冷。照这个思路走的话,“南方的热沙/渴望白色山茶花”就不是凤求凰、琴求瑟,而是绝望地求反差甚至求死了,那也是远方的最极端的体现。紧随其后的三连比,“没有鹄的箭”、“没有早晨的夜晚”、“死在枝头上的第一只鸟”都是在强调哭泣的主体身上巨大的缺憾感。

最后三行“啊,吉他!/心里插进/五柄利剑。”异常刚猛而绝决地把这首诗在声音、视觉和情感三个层面上同时疾速地推向了爆炸点。声音上,由感叹词和感叹号完成了由呜咽到哭喊的提升;视觉上,五把剑插入心脏的画面和五根琴弦穿过吉他琴箱的视效高度叠合,具有强烈的可感性;情感上,不具名的哀恸在前面的诗中一直是匀速溢出的,多少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但是到这里突然全面喷发,内心的疼痛感瞬间引爆。

最后要提一下,这首诗收在小洛1921年就写好的《深歌集》(Cante Jondo)里,10年后这本诗集才得以出版。《深歌集》是小洛在格拉纳达Sacromonte满山的窑洞里跟吉普赛兄弟们学习弗拉门戈音乐的结果。深歌是弗拉门戈的一种唱腔,大多数时候都是配合舞蹈的,也可以单独弹奏演唱。1922年前后,小洛和他的作曲家哥们儿法雅在格拉纳达搞了一个全国首届深歌大赛,《深歌集》就是在筹备大赛期间写的。深歌的一大特点就是劲道十足、悲气逼人,吉他手弹奏的力度很大,歌者的嗓音也以高亢中带着沙哑为上,恨不得每一首歌都要唱尽吉普赛人漂泊的凄苦和安达卢西亚大地的沧桑与疼痛。深歌起调就很高,苦情一直悬吊着盘旋在高空的嗓音中,结尾的时候,伴随异常狂暴的吉他扫弦,歌者会突然以一种近乎唱劈了的高调飞一嗓子,然后果断完事。我也是在今年去Sacromonte的窑洞里看了一次最原生态的弗拉门戈深歌表演之后,才体会到洛尔卡这首诗的内在节奏,跟地道的吉普赛深歌完全一致。

希望大家喜欢洛尔卡的这首诗,更希望大家有空去魔性的格拉纳达走一走,去了以后,你会更喜欢洛尔卡。

附:《吉他》的西班牙语原文

La Guitarra

Empieza el llanto

de la guitarra.

Se rompen las copas

de la madrugada.

Empieza el llanto

de la guitarra.

Es inútil

callarla.

Es imposible

callarla.

Llora monótona

como llora el agua,

como llora el viento

sobre la nevada.

Es imposible

callarla.

Llora por cosas

lejanas.

Arena del Sur caliente

que pide camelias blancas.

Llora flecha sin blanco,

la tarde sin ma ana,

y el primer pájaro muerto

sobre la rama.

Oh guitarra!

Corazón malherido

por cinco espadas.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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