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王铎书风书貌成因(王一力)
浅谈王铎书风书貌成因
王一力
王铎的人生浮沉,也反映在他的书法上,尤其是他的狂草,就好像他的一生。诗以言志,书以寄情,个人之不幸,不想却成为书坛之大幸。背负着家国破碎、身世飘絮、屈辱投降的重压,反而促成了中国书法的又一座高峰。是什么造就了王铎气势磅礴、雄浑绝代、承前启后的憾世书法,形成了行走在灵魂解放和血脉贲张之间的书法风格?
一、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家国情怀,滋养了青年时期中正平和的书意
王铎少时家贫,然其父亲秉承农业文明和儒家文化相结合的中国传统要求,按照耕读之家的标准,引导和教育王铎认真诵读《四书五经》《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为幼时王铎种下了儒家传统文化的经典内核。修习书道,也取法乎上,以宋元为阶梯,上承晋唐,直接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碑帖和颜鲁公、米芾的作品。逸少的《寒切帖》《初月帖》《清和帖》,子敬的《鸭头丸帖》《忽动帖》《江州帖》,均是少年王铎勤学苦练、挥毫不辍的法帖。随着岁月的增长,王铎对文字和毛笔越加热爱,已经在书法中寻找到兴趣和快乐,体验和品味最上乘的书道心法,少年王铎逐渐成长起来。
在传统文化的熏陶下,通过临摹各家法书和碑帖,中正平和,成了王铎青年时期书法的主体风貌。《琅华馆帖册跋》曰:“故善师古者不离古、不泥古。必置古不言者,不过文其不学耳。”例如王铎28岁时所作《吴养充墓表》,颇有锺繇《宣示表》笔意,又兼王右军《圣教序》精髓,体现了其这一时期的创作风貌。
1.既打下了坚实的书法底子,又初现惊世骇人的景象。王铎书法作品,中锋饱满,侧锋刚健,字形变化随机天成,疏朗有序的特点,已经在此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王铎在《跋琼蕊庐帖》中说:“余于书、于诗、于文,沉心驱智,割情断欲,直思跤彼堂奥。恨古人不见我,故饮食梦寐以之。”从中可见,王铎不论是治学,还是习书,都已经达到较高境界,要求青年人做到“沉心驱智,割情断欲”,是何等的不易。此时的王铎通过对古帖的不辍临摹,笔法日益深邃幽远,笔力更加娴熟遒劲,章法结构也错落有致,一代书法大家的端倪已现。
2.既从古典中宁静心灵,又在现实中探求书法浪漫。他一直致力于溯源寻踪,以古为师,但师古而不泥古,凸显了书法的精髓和准则,即书法以创新为上,却又立足于继承古法,追溯其源远流长,绝不缘木求鱼。这一时期的作品,呈现出汲古出新、端庄典雅的特色,也是王铎这一时期现实生活在书法中的真实映照。
3.既积蓄广博的摹古功力, 又放胆求索新意。 鉴于晚明由政治、经济巨变而引发的思想文化变革,必然导致书法艺术的进取发展,王铎用自己的实践证明,光有摹古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在前人的基础上走得更远。前有徐渭表现出的极端浪漫主义,后有他带着枷锁的新古典浪漫主义,以奇绝变化、汪洋恣肆、雄浑伟岸的书风,把自己铭刻于中国书法发展的历史进程。
二、东林复社文人的桀骜倔强,促成了灵魂解放的中年书风
唐宋之后,经历短暂的元朝,儒家文化再次强势回归。程朱理学借科举考试得到大力发展,成为有明一代哲学和思想的标杆。晚明的文人士大夫,在同魏忠贤为首的阉党斗争过程中,诞生了以较高道德标准要求自身的东林党。作为从小深受儒家思想教育的王铎,原本就抱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信念,面对晚明朝纲不振、阉党横行、内部动乱、外有边患的现实状况,在思想上逐渐靠向东林党人,并被迎难而上、积极抗争的思想深刻影响。
因此,这一时期王铎的书法作品中,可以明显感受到灵魂在现实和精神的激荡中得以升华和解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时的王铎因为犯言直谏,差点掉了脑袋,再加上父母双亲先后离世,两个女儿染病早夭,普通人面临这种沉重的打击,往往从此一蹶不振,然而对于伟大的艺术家来讲,却是精神的洗礼和灵魂的再造。
1.在接二连三打击中,豪迈气概跃然纸上。山河破碎,身世浮萍,家恨已经同国仇紧密结合在一起。崇祯十五年,即1642年所作《五律夜渡作行书诗轴》,“长路多辛楚,依稀闻扣舷”,既有心酸,更是不甘和疾呼。满腔的怒火、愤懑、呐喊寄托于笔端,抒发在字里行间中。错落不羁的字形,奇巧飞腾的留白,虚实交织构思,充满了对国家满目疮痍和自身困境的反抗和表达。因此在王铎的书法作品中,可以明显感受到其愈挫愈勇的坚韧品格,灵魂在一次次现实和精神的激荡中,得以升华和解放。
2.在一日临帖、一日思索中,驾驭笔墨能力超越常人。无数事实告诉我们,超人往往具有超越常人的习惯和方法。他的作品笔锋雄健、力透纸背;淋漓酣畅、墨法精妙;有如奔流急湍滚滚向前,隆隆惊雷不绝于耳。法书的线条遒劲有力、变化灵动、粗细相宜、方圆得当,出笔坚决果断,毫无拖泥带水,体现出王铎超越常人驾驭笔墨的能力,令人感慨,既当得黄钟大吕,又不失隽永伶俐。这种超乎寻常能力的获得,无疑得益于他边临帖、边思考的有效方法。
3.在明代流行书风中,凸显自我风貌。明朝书法在不同时期表现出不同的特点,其前期的台阁体过于因循守旧,故步自封;中期逐渐向文人化过度,知性有余,然内涵不足。直至晚明,一边仍然在“商女不知亡国恨”,另一边已经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在剧烈的动荡和反差中,成就了王铎摹古鉴今、冷静大观、气势飞扬的书法风格。晚明对于书法的变革,通过王铎的梳理和提升,得到了创造性的发展,所特有的艺术水准和风貌,使之进入一个更加成熟的阶段。
三、降清贰臣的无限屈辱和悲愤,造就了血脉贲张的晚年书貌
王铎剃去了授之于父母的头发,穿上马褂,插上花翎,成为降清的贰臣,这里面的是非,六百年后的今天已然无法述说。《论语·八佾》中:“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意思是如果没有道德礼义,只能被视为夷狄;如果有道德礼义,就可以看作为华夏。虽然是夷狄,但只要接受华夏的文化,那就是华夏。因此,或许是多尔衮亲自祭拜了已逝的崇祯皇帝,或许是顺治皇帝刻苦学习华夏经典和儒家文化,或许是满清善待明朝旧臣,反正王铎做了满清的官,开始一段难以言说的人生。
读懂王铎悲情的人生,才能理解他卓绝的艺术。王铎降清的七年,是屈辱的七年,悲愤的七年,虽然延续了华夏的道统,却背上贰臣的骂名。那种痛苦、彷徨和茫然,无处宣泄,只能流淌到笔锋,在宣纸或锦帛上奔跑、狂想和呐喊。王铎59岁作《书画虽遣怀文语轴》,颠沛坎坷的人生,降清贰臣的身份,苟且偷生前明遗老的身世,一并袭来,作品中情感喷薄像火山暴发,运笔似长江大河,墨涨如海潮汹涌。
1.奇健的书风,已发展到极致。此时的作品,已经是全方位的创新,排列、运笔、用墨、结构等都产生了深度的飞跃。发展到极致的腾挪变化,却又收放自如、错落有致。表现出苦难的历练和胆识过人,而又呈现大开大合之势,观之、视之,满篇均是强烈对比的艺术效果。他的'一笔书',往往能缠绵十数字,线条连续盘桓,不停奔腾,右冲右突,犹如长江大河,浩浩荡荡,表现内心抑郁,宣泄胸中块垒。在身体遭受禁锢的时候,灵魂却得到进一步释放,奇峻的书风,在贲张的血脉中纵横驰骋。
2.独创的涨墨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作品中,墨色干湿、浓淡、燥润纷至沓来。各种墨色的运用,有如信手拈来,体现了书法家毕生的功力和奇特的人生体验。尤其是“涨墨”笔法,浓墨泼洒、浑然一体、伟岸险峻,有如万马齐喑的夜空中划过耀眼的闪电,依稀看到光明的未来;又如滚滚春江的潮水汹涌澎湃,海上明月共潮而生。“涨墨”既有晕染的效果,笔画渗入纸背,又伸展而出,重新集结,看似模糊,实则空灵;又将依赖线条表现力的书法艺术,与注重平面表现的绘画暗合,形成字与画的双重艺术震撼力。
3.特殊的岁月和人生,造就神笔王铎。此时的王铎,是前明的遗老,却在做着满清的官,集毕生的艺术追求、浸润半世的屈辱和悲愤,全部涌向笔端。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狰狞、怪诞,可以感受到掀天揭地、踩倒古今的欲望,可以读懂一颗焦虑、苦闷、颓废的心。笔锋所到之处,无论是横折撇捺,还是飞白留空,恰似金戈铁马。这墨是什么墨?是长夜的墨,是痛苦的墨、是凄风苦雨的墨;这笔是什么笔?是控诉的笔,是颓然的笔,是寒彻骨髓的笔;这纸是什么纸?是悲凉的纸,是愤懑的纸,是黯然销魂的纸!他拿起寒彻骨髓的笔,蘸满凄风苦雨的墨,展开黯然销魂的纸,留下一幅幅从灵魂解放到血脉贲张的不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