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李晓东先生的《日涉居笔记》之四十二

三    坔    夜   话

一方水土有一方文

这里是《三坔夜话》,李老师斯时乡轩临窗,于此跟你诗词吟哦,抒怀述志,漫笔人生,点情碰心,说故事,聊语文,话庄道巷,谈古论今,....

编者微语

我的微友 李晓东,笔名东方木,江苏省泰州市人,现为江苏省泰州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作家。其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艳遇”三部曲《青桐时代》《紫檀时代》《白槐时代》,《透明色》,随感录《润玉流翠》。2018年3月,其长篇小说《千雪柏》又出版问世。晓东不仅善写,而且善画,笑称自己画画与写作皆为业余涂鸦,由此让胸中丘壑腾起雾霭烟云、烟火日常泛出灵动生机,便觉日子也变得可亲起来。是的,他的画作少匠气,一派洒然天真,却令观者玩味于心;他的文章清新、朗然,亦如其画,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大概也正是我喜欢并欣赏晓东的画与文的原因。不久前,晓东开始写他的《日涉居笔记》,每发其章,我都读之细品良久,都感其写景语皆为情语,而不由沉醉其中;于是乎征得晓东同意,决定在本公号连载他的《日涉居笔记》。“日涉居”是晓东书斋名,取之于陶潜“园日涉以成趣”之句,诗意也。《日涉居笔记》亦诗意也!晓东之画亦诗意也!现特将晓冬其文与之其画连发于此,以飨诸君。

日涉居笔记

李晓东(东方木)

以前,几乎每天,我们都是一起上学又一起放学的,当然不只是我和冬梅两个人,还有兰儿及“阿桂”他们。可如今,基本上都溜单了,除了“阿桂”和兰儿。

自上高中后,在学校里,男女生之间基本上就不说话了,甚至觉得男女生同桌的话,便是一种羞耻,会被同学瞧不起的。小学时代的课桌上可以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三八线”,但高中时代的课桌上,“三八线”就被其他的图案或文字所取代了,因为高中时代男女生同桌的几率几乎为零。冬梅的座位一直是在讲台下,这是最特殊的座位,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可以看到她,特别是她的背影。初中时代,因为她梳着一条长长的独辫子,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很多同学上课不专心听讲,却专心欣赏她的长辫子。那时,我的座位离她最遥远,要想看到她的长辫子并不容易,因为我的眼前还长着很多晃动着的头,挡住了我的视线。

尽管我和冬梅不再相伴而行,但放学的时候,我常常偷偷地跟在她的后面,当然距离并不很近,也不很远,反正在视线所及的距离以内。要知道,放学的时候,她总是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地直往暮春街走去。但想在放学的路上跟她套近乎的男生很多,有想陪着她走的,有想送吃的给她的,有跟在她后面吹口哨的,有故意走在她的前面甩头发装潇洒的,但她从不搭理这些人,最多抛之以鄙夷或冷漠的目光。

高一那年,有一天下午,在放学的路上,快走到升仙桥口的时候,冬梅和兰儿被几个陌生的学生拦住。那时我跟“阿桂”“狗子”他们是一起走的。“麻小”眼尖,远远地看见几个年龄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学生正围住冬梅和兰儿。我们六个人赶忙冲过去。“阿桂”还捡起路边的一块砖头,大吼一声,直往那几个学生扑过去。“阿桂”个子高,皮肤黑,长得恶,那几个学生看到他后,早吓破了胆,忙拐往八字桥方向兔子似地逃走了。兰儿对“阿桂”感激涕零,冬梅却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还是瞥了我一眼。

今天,我真的很想陪冬梅一起去上学。但我终究打消了这个念头。啃完山芋,一个人顺着暮春街直往北,一路小跑至升仙桥,然后站在桥上,双手扶住栏杆,向南望去。我的心怦怦直跳。突然想在桥上等冬梅走过来,然后陪她一起去上学,于是站在桥南侧的树阴下。但直到七点半,快到上课的时间了,冬梅也没有进入我的视线。

在桥上等冬梅的时候,“阿桂”“狗子”“麻小”他们都看见我的,兰儿也看见我的,他们都招呼我一起去上学,但我拒绝了他们。结果,我因迟到被老师批评并责令写了检查。两节课下,排队去操场做早操的时候,“阿桂”安慰我说,你今天运气没有昨天好;还说,冬梅怕是生病了,所以没来上学。我相信他的猜测。

“阿桂”很讲义气,下午放学后,便让兰儿去冬梅家看看。果然,冬梅是病倒了,躺在小屋的床上,额头上还敷着一条冰冷的湿毛巾。但冬梅不愿跟兰儿多说什么,只是说昨晚着了点凉,有些发烧,吃点药歇两天就没事了。兰儿见她不愿多说,只得安慰她几句后,就离开了冬梅家。

两天后,冬梅病好了,但看上去比先前消瘦了些,而且性格变得更加孤僻。上课时,老师喊她回答问题,她常常答非所问,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下课时,她也不出教室,常常孤坐在座位上,失神地看着什么或想着什么。因为她的不开心和沉默寡言,我们班的同学都变得不开心了,下课也不再追逐打闹,也不再大声说话,连“阿桂”也不再搞恶作剧了,班主任和任课老师都发觉我们班似乎突然间变成死水一潭。至于我,虽然对她很是牵挂,但又无法表达,便拼命地看书学习。

当老虎汪岸边的老榆树上传来今年第一声蝉鸣的时候,我们和暮春街一起跌入了盛夏。高中时的我不懂爱情,但我知道冬梅曾经对我特别的好,有那些小礼物为证。伴随着长大,我们或许会得到更多的东西,也一定会失去更多的东西,特别是纯真的感情,这是无法弥补的遗憾。

后来,一直到放暑假,冬梅也没有找过我一回,更没有解释过那天她离家出走的真相,尽管我天天看到她。

暑假不再是我们的节日。虽然我跟“阿桂”他们有时还在一起玩,但除了看看书、望望呆,别的也没啥可玩的了。我们不再去打群架,不再去码头口捞鱼虾,不再去东城河捕鸟粘蝉,不再去老虎汪捣猛子,不再去老城墙摘野果子,不再去南山寺寻小尼姑,不再去乱砖堆中捉蟋蟀,也不再去八字桥口看小人书。那年的暑假觉得特别的漫长,看够了蝴蝶在天井里乱飞,听够了夏蝉在耳边鸣叫,喝够了山芋粥、采儿粥和神仙汤。那年的暑假也觉得特别的热,我们几乎无处躲藏,只好赤着脚踩在千脚泥上,动辄将天井浇透了以降温,芭蕉扇扇出的是股股热风,凉开水喝了好几茶缸;老井的水冬暖夏凉,难得买个西瓜,浸在井水里个把小时后切开吃,透心凉;晚上看书,蚊子又来捣蛋,蚊香的烟雾熏得人够呛;小孩子洗过澡,或坐或躺在摆在家门口的凉匾里,童年是奶奶的故事、凉月子、萤火虫和纺织娘娘。

以前,每年的暑假,几乎每天的下午,我们都会集中至冬梅家院子里的那棵泡桐树下,纳凉或做作业或打乒乓球。泡桐树的树冠如华盖,几乎可以遮住整个院子,层层叠叠的肥大的树叶挡住了炎炎烈日,在地上和墙上洒些冷水,整个院落凉意顿生。此刻才最好的暑假时光。

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我们只能呆在各自的家里无所事事。但有的时候,我会久坐在窗下,出神地看着那扇窗户,期待着陡然而至的清脆而熟悉的敲窗声。半个暑假过去了,大半个暑假过去了,敲窗声再也没有传来。我在极度失望中变得喜怒无常,多次在黑夜中,跑到她家的门口,但终究没有敲门;多次从河边绕到她家的东侧,但终究没有敲那扇小窗户;多次想写字条,叠成飞机,飞越她家的院墙,落在院子里或泡桐树上,但写好的字条还是被我撕成了碎片。

就在开学的前一天,刚刚吃过晚饭的我,终于听到一阵敲窗声。我冲到窗前,猛地拉开窗户一看,敲窗人竟是“阿桂”。他让我马上到升仙桥上去等冬梅。原来是兰儿让他来传话的。当我家里跑出来的时候,“阿桂”已经不见了。

这是夏末秋初的夜晚,暮春街上漆黑一团,萤火虫游曳在我的身边,蟋蟀在不远的地方“低眉信手续续弹”。最深刻的记忆已经变成片断,曾经的故事大多烟消云散,思绪暂时退回到日涉居。

都说凤城只有三季,因为春季实在太短,还没享尽春的唯美和舒适,在不惊意的某个瞬间,凤城就拐进了夏天。

割过草的花圃清晰了许多。那天去阿波罗,买回两株蔷薇,一红一紫,栽于南窗下,又植竹竿数根作篱笆,好让蔷薇顺着竹竿向上蔓延。很多蝴蝶在花圃里飞来飞去的,它们在寻找心仪的花朵。有些花,我们闻不到香味,但蝴蝶能闻到,所有的花都有香味,这是与身俱来的品质。前段时间,下过一场雨,无数的花瓣坠落在草地上,我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几天后,躺在草地上的花瓣便干枯萎缩,蜷曲成褐色的碎片,颜色渐近泥土。花朵衰败的过程是很短暂的,一场雨而已。不过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花圃西侧的草地上陡然冒出好几丛嫩竹,都一人高了,竹影斑斑,疏疏朗朗。从未关照过先前种下的几株竹子,它们却长势良好且繁殖得如此之快。还有一株凌霄,好像从未给它浇过水、施过肥,竟然也绿成一片,期待橙红色的花朵缀满夏秋。鸢尾花是春天的宠儿,如今只剩纺锤状的青果和绿叶,但仍在抽芽,此时是分株的最佳时期。栀子花已经吐蕾,不日即可绽放它的清香。有一棵菊花已经开出一朵紫红色的花,日子过得太急躁了,不知怎么说它才好。当然,生机盎然的花圃也是季节的馈赠,没有理由不去珍惜。

于是,拿起剪刀,走进花圃,修剪花木。第一波月季花已经残败,必须将枝头的残花剪下,以期再生侧芽。

蝴蝶和蜜蜂赖着不走,挥之不去,它们还留恋着残香。几只灰黑色的飞蛾在毫无诗意的地方乱飞瞎撞,它们似乎对一切美的东西不感兴趣,真是让人匪夷所思。一只小蜻蜓栖息在茶花的叶尖上,当我走近它的时候,它竟没有飞走,或许没有察觉我的逼近,或许它知道我的逼近却镇定自若。蚊子已经出现,藏匿在草丛里或阴暗潮湿的地方,等待嗜血的狂欢。天气渐热,花草难熬,人也难熬。其实消夏的方式应该是很多的,只可惜今天的我们一般只会选择躲在有空调的房间里。古代没有空调,但古人的消夏方式似乎更让人心驰神往,不仅纯天然,而且颇有格调。

《诗经·豳风·七月》里有“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的诗句,意思是说,夏历十二月里凿取冰块,正月里将冰块藏入冰窖,以待来年暑天降温所用。古代消夏最常见的“标配”是扇子。老百姓用芭蕉扇或者蒲扇,而文人雅士则喜欢用折扇,那些贵妇仕女则喜欢用团扇。古代文人最爱手摇折扇,不仅靠折扇纳凉,而且还喜欢在扇面上题诗作画。

唐代大诗人李白性情旷达潇洒,曾写下“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的诗句,夏日的清风吹来,山中的松叶沙沙作响,诗人解下头巾,挂在石壁上,瞧,多么凉爽宜人。杜甫就没这么豁达了,面对炎炎骄阳,他只好写下“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安得万里风,飘飖吹我裳”的诗句,可见他活得没有李白洒脱。

一生追求浪漫的刘禹锡独爱在池馆水榭处纳凉,其诗曰:“千竿竹翠数莲红,水阁虚凉玉簟空。琥珀盏红疑漏酒,水晶帘莹更通风。”水边的风总是沾了丝丝凉意的,吹在身上更舒坦。王维是最懂生活的,盛夏来临,他便怀抱古琴,走进幽深静谧的竹林,席地而弹,其诗曰:“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兄的小资情调搞得不错。白居易的消暑方式与众不同,他说:“何以消烦暑,端坐一院中。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此时身自保,难更与人同。”所谓心静自然凉,大抵说的就是这般带着禅意的方式了,但心静谈何容易!宋代诗人陆游喜欢拄着藜杖寻觅清凉之地,闭目养神,他在诗中写道:“携杖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

最让我神往的,还是魏晋时代的“竹林七贤”,他们的纳凉方式简直了。据说稽康、阮籍、山涛等七人,每到盛夏,便穿着特别宽松的长袍,就像阿剌伯人穿的长袍,走路自带风,飘飘何所似;不仅如此,为追求大自在,他们还喜欢不鞋而屐,这就尤其的高逸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喜欢钻进碧透的竹林,席地而坐,觥筹交错,吟诗作赋,这样的消夏方式实在太过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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