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在渊 || 介于清白与可染之间
汉 诗 选 刊
Han Shi Xuan Kan
【潜龙在渊】第5辑
介于清白与可染之间
| 北岛 | 路也 | 黄晓华 | 夜康桥 | 范丹花 |
| 林木清 | 沐沐 | 苏横 | 易水寒 | 砚小鱼 |
| 徐琳婕 | 董眉 | 李建华 | 清早 | 柳叶刀 |
| 龙洋 | 宋希明 | 陆祥正 | 非渔 | 左岸明月 |
| 凌子 | 江明峻 | 冯新宇 | 沈孝白 |
| 周慧军 | 玄武 | 小猪 | 王小妮 |
（按照选稿时间先后为序）
——选稿：夜康桥 编辑：吴红铁——
赐稿邮箱：245187136@qq.com
新 手
* 北 岛（香港）
新手的夜晚
无所畏惧
他们在房顶齐声朗读
一纸无字的黄昏
他们在大雪的债务
和马的喘息中
接近开花的地点
他们在时代广场上
著书立说
用长鞭触及意义
在水泥裂缝
种自己的名字
日子被折叠起来
还剩下什么
随生死起伏的歌声
必将返回到他们
张大而无声的嘴巴中
我一个人生活
* 路 也（山东）
我一个人生活
上顿白菜炒豆腐，下顿豆腐炒白菜
外加一小碗米饭。
这些东西的能量全都用来
打长途，跑火车，和你吵架，与你相爱
我吃着泰山下的粮食，黄河边的菜
心思却在秦岭淮河以南。
我的消化系统竟这样辽阔
差不多纵横半个祖国
胃是丘陵隆起，肠道是江河蜿蜒。
我就这样一个人生活着
眼睛闪亮，头发凌乱
一根电话线和一条铁路线做了动脉血管。
我就这样孜孜不倦地生活着
爱北方也爱南方，还爱我的破衣烂衫
一年到头，从早到晚。
大雁塔下听风铎
* 黄晓华（上海）
老远就闻到阵阵经卷之香
仿佛驼铃踏着丝绸归来
梵文跳到塔檐下念诵
袈裟锦澜轻抚锡仗的九环
盛唐的器乐释放涟漪
仅仅是微风
走进去，坐在塔下听
听这来自沙漠深处的宁静
来自冰雹，风暴和浪涛的激昂
千山万水无可阻隔的佛音
你内心也有一只风马儿
在和这风铎遥相呼应
叮铃铛琅，叮灵噹浪
叮灵噹浪，叮铃铛琅
我不喜欢清白
* 夜康桥（江西）
我不喜欢清白
也不喜欢可染
我喜欢介于清白与可染之间
不清不白。若有若无。飘忽不定。
约翰·巴勒斯
* 范丹花（江西）
像他一样藏进深山之林，像他一样
把落日的余晖埋葬在不同的山顶
从每一次谛听中找到
故乡的源头
我可能永远也回不去了——当
踏寻的耳朵已藏进树的暮色
在那些无人问津的地方，诞下
语言之痂
无需申辩哪一种挖掘更无意义
我也会在梦中步入丛林，留下
孤独的人类
剃 刀
* 林木清（湖南）
月亮是剃刀，刀锋那么锋利
它要把我对家乡所有的思念全剃光
思念掉落成夜色
为我给家乡的庄稼施肥
剃刀，不断变形
我出生时，它是圆的
切割我的脐带
小时候，爷爷拿着它为我剃光头
它是弯的
它挂在老家的时空
让我想起那些旧时的年月
家家户户小孩子剃着光头
日子变得一时很光鲜
时光在飞速狂奔
剃刀在不断剃去旧时光
被旧的光磨亮，发出新光
时间在分秒的切割中稍纵即逝
老了的剃刀，随时会掉下来
剃掉那些曾拖累过我们的昨天
在戈壁
* 沐 沐（新疆）
沙尘席卷而来
揉眼睛的不止我
不止荒野跳探戈的碎石
还有你
我会假装看不见你身上的弊病
在土坡，废墟
甚至更多碎石林立的荒野
划开伤口
让碎石住进黄土里
让自己变成残忍的风
一次一次
卷走你的痛
山不空
* 苏 横（浙江）
山不会空
那里有花有木 有归去的祖宗
山不会空
他落夜雨 涨秋池 替人写思念的情书
山不会空
他响人语 出惊山鸟的月 落人闲才看得到的桂花
空山不空
因为有许多人行走在他的虚空
从京城来的
* 易水寒（北京）
回老家几天
出乎我的意料
都什么年代了
不问我是否有能力
碰到的人
都有求于我
给孩子安排工作
给老人找医院
推销贡品
为升迁
或打官司
找关系
陪同的老同学
笑着说
谁让您是
从京城来的
追 逐
* 砚小鱼（江西）
我追逐过无数枚日落
有时是开着车，看时间分分秒秒
在后视镜里
倒退成一段模糊的公路
有时是骑着单车
骑着，人世间那么多的无能为力
一个人拼尽了全力，也无法
把下沉的太阳蹬起来
我还曾不顾一切地奔跑
有时穿着鞋，有时光着脚
在晚霞里。扑闪成一只暗红色的蜻蜓
一次又一次，在追逐光明的旅程中
陷入完整的黑暗
我知道我错过的每一个黄昏
都会长成夜晚的惆怅
所以
我从不敢追逐爱
生之羞愧
* 徐琳婕（江西）
需遇一神医，把脉
捻须。然后在诊断书上挥笔写下
——明日即死。
需要发烫的面颊，激烈的心跳
需要出走，逆反，披一身铠甲
再逐一剥除。需要一朵黑暗里开出的花
用以续命。不宜久立阳光之下
不宜乖顺，不宜辜负南墙
和一只猛虎的眼泪
如此，便可免去
生之羞愧，死之恨
假如森林是上帝下的雪
* 董 眉（广东）
要不被冻伤
不迷路，你们要快，我会帮助你们。
但你们别跟错了脚印，巨型的
不一定是正确的。
雪，这样下着。
你们能确定没有迷失行踪。
你们要回到开始的地方。
跟随自己的足迹。
哦，我怎么想起夏天来了，
你们别趟在雪地里啊！
别看天上的雪！
惊堂木
* 李建华（宁夏）
始于春秋战国
唐代以降有了图案
有龙，有虎，有狮
宋代有卧龙，明代有巨龙
到了清代只剩下
一条小蛇
作为大树的
一小部分，远离了天空、大地
失去了高度、胸襟
被我的目光压缩、压低
已小得不能再用了。只剩下
一些细密的木纹
消除不了一粒尘埃
难以透过一束阳光
不能吹进一缕清风
无法撑起一片蓝天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
严密得打不开的小棺材
它拒绝了绿的鸟唱、红的花香
只收藏了枝头的电闪雷鸣
而今，它羡慕窗外的一棵树
它的梦，能否发芽
多年以后
* 清 早（江苏）
上一次醉酒，是在北京
友人那瓶藏了三十年的竹叶青
让我瞬间失忆
他们后来说，灌了你一晚上，直到断片
只套出一堆官冕堂皇
他们不知道，子夜，从宿醉中独自醒来
我说了实话
你好，我就是峨眉峰
填 补
* 柳叶刀（山东）
红酒一直等在瓶子里
醒酒器，擦出最高的亮度
你说的秋天，已站在门外
菊花正准备着要打开的蓓蕾
我正准备着衣装，发型
和灯光下柔软的对白
多少个秋天都是空白的
需要最好的颜色，来填补
给灰沉的夜，填补霓虹
给寂静的耳朵，填补一支乐曲
给虚空的杯盏，填补玫瑰的色泽
给我凉意的手掌，填补
你指端的春色
有乐而歌
* 龙 洋（陕西）
那些声色娱乐
此时，伴随我一起怀旧
空吟归去来兮，田园荒芜
离别的歌
独守一座古琴发呆
该弹响的时候轻易错过
这时候有心，无力拨动两行清泪：一樽还酹江月
想起父亲常说的话：
这世上总是
有牙齿的时候没有馍馍
有馍馍的时候没有了牙齿
春 雪
* 宋希明（山东）
一粒粒心事，簌簌洒落心头
打湿春天的眼眸
风吹。河畔的杨柳
挥舞绿色衣袖
桃花、杏花儿，莫名颤抖
激情燃烧，漫过岁月的沙洲
日夜在胸中奔流
月光卷帘后
一匹白马，逐梦远走
回忆是向孤独述职
* 陆祥正（江苏）
风一如既往吹着
雨也一度打湿轻杉
鲜花曾经开满心的房间
霜花也曾画满教室的玻璃
海浪爬上布满脚印的沙滩
书橱中的典籍被灰尘沾满
发黄的笔记本字迹难辨
黑白照片的脸上干裂起皮
手织的毛衣换了几次新家
老式的电影放映机时常断片
幸福树下的摇椅 调节
走马灯的不同画面
我没有卢梭的勇气和心境
只能静下心来祷告
没有人可以彻夜长谈
我只好在夜幕下
将生命中的奇迹向孤独述职
借
* 非 渔（湖北）
我的每一天都是借来的
从前我借橡皮，借斗笠，借马灯
借水底的藕，岸上的船
借景抒情，借酒浇愁，借古讽今
现在我借光，借火，借空气
借夜的黑，星的空
借佛的好心肠，路人的好心情
借神的应许，天的澄明，人的福祉
借祖宗积的德，孩子做的梦
以及一点点运气
我还借雨，借雪，借雷，借闪电
我恪守古老的传统，有借有还
只剩下这条命，不知道还给谁
期待自由
* 左岸明月（香港）
这世界，透明而有形的障碍
是真实存在的，空气和水的自由
有时被装进特定器皿，并非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太多无奈
如数不清的顽固石头，嘲讽着人心
为了一个更宽广的未来，人们总是
不轻易放弃，而让彼此靠得更近些
陶溪川
* 凌 子（江西）
一壶红茶
浓淡适宜刚刚好
一排灯影
婆娑暧昧刚刚好
一滴沾衫的露水
温润凉滑刚刚好
一位擦肩而过的女子
燕瘦环肥刚刚好
一切似乎都刚刚好
就连你的名字也刚刚好
我顺着念你时
就把你念成了一条河流
叫做陶溪川
我倒着读你时
则将你读成了一件瓷器
唤做川溪陶
聚 散
* 江明峻（上海）
雨一直下
似乎停不下来
天空把多余的忧伤分散给人间
路向两个方向延伸
一度有过绝望的美妙
体内传出花开的声音
万物在风中枯萎
趁着月色，分道扬镳
你有你的去处
我有我的归途
从一朵花开始
* 冯新宇（河南）
春天，溪水不再温怒
满山的青草，绿上天空
从一朵花开始
我有隐秘不便说出
对于尘世的黑夜
我，一直充满想象
每天都用很小的词语
轻手轻脚
大地上道路的形状
难以捕捉
春风转身，蝴蝶正在打结
我细小的心事
蜿蜒在风中
上帝的面目无法看清
* 沈孝白（辽宁）
一群蚂蚁不会明白
刚才丟给它们饭粒儿
随后又用树枝
捣毁了它们的巢穴
不过是一个光屁股顽童
出于好奇和淘气
它们认定
这是上帝的惩罚和恩赐
她们最好是蔷薇
* 周慧军（广东）
泥下根须，有幸存者
纵有被砍伐精光，也能有颗
不坏金刚之心，来年继续长芽开花
她们，最好是蔷薇
爬满时间切片的廊道
开过比蝴蝶蜜蜂还多的花，
同鹊鸟比欢欣，绽放春天里
为我抱出黎明，东风
漾出秋水，寒露，
再酿出一枚鲜嫩的月芽儿
跃上林中白马的眉心
焚字为灯
* 玄 武（山西）
写下一座花园，
就开始建造它。
要有昼夜不息的流水，
月光的覆压使花瓣坠落。
写下这时间地狱，人的煎熬，
写下斩开坚硬黑暗的异光。
如果始终没有，轮回没有救赎，
那么写作来创造，那么焚字为灯。
但写作首先创造神祗，君临
打开的书籍。创造一个人，
并拯救他。还要拯救女人
同返洪水中葫芦，像一对兄妹。
在今夜
* 小 猪（湖南）
所有的时间都集中在今夜
我像是你的一道闪电
是可以触摸到的，也只有你可以触摸
而我的心是碎银般的月光
只要你一眼，便会落满山岗
幻照出一片密林
所有的星辰也都集中在今夜
它们有陡峭的弧度
甚至可以感知到风暴的来临
唉，我该怎样向你描述这种深邃的悲欣
人间这么多的美
都不及你的一次俯身，不及
我看向你时的动荡和不安
刺秦夜
* 王小妮（吉林）
一切都要赶在月出以前。
没人发现他
松林慢慢拉下黑面具
荆轲也许就在左右。
不知道这一刻
他投下多少挎刀的影子
大地紧闭，按紧了勇武的心。
银光高升，月亮蹦出来
树的血管条条透白。
今晚月光沉
快被压断气了
几千年的灰土
使劲使劲一阵拍打。
没心喊什么荆轲
趁黑动身的，谁不是孤身一人。
//选稿：夜康桥
//编辑：吴红铁
//制作：计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