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15
雨中过拔可丈不值丈有诗来即和
泥行活活到门苔,不见差如兴尽回。款户客能今雨至,隔墙花想殿春开。欲歌独漉愁深水,敢哭穷途起湿灰。幽草天怜晴未晚,吴郎会访杜陵来。
【笺说】
钱锺书先生困守上海期间,和老辈文人接触较多并倍加钦仰的是李拔可先生。1944年的春暮,钱先生雨中访李拔可不遇,李拔可因此写了《默存见访不遇作此寄之》一首七律:“疾风回雨小徘徊,折简看花尚待催。过我未留修竹赏,知君非为海棠来。忧时岂必关春色,忍事终难到死灰。载酒诸生门外满,草玄莫更靳深杯。”钱先生接到此诗后,立即依韵和写了此诗。
诗既写了自己雨中前访的景况与心怀,又表达了自己与李拔可交往的深切感情。
泥行活活到门苔,不见差如兴尽回。
首联写道,行走泥中,泥声呱呱,来到长有青苔的门前;没有看到主人,也和兴尽而回差不多。
上句的“泥行活活”,指泥中行走,泥泞的样子;“活活”,像声词。唐杜甫《九日寄岑参》诗:“所向泥活活,思君令人瘦。”仇兆鳌注引赵汸曰:“活活,泥水深多,行有声也。”
“门苔”,门前长有青苔,暗示经常关门或来访者少。如宋张耒《寓陈杂诗十首》:“疲马龁故草,闭门苔藓深。”就是写的园门常闭而生苔藓。可知此“门苔”,不止写景,实亦写李拔可在日军据沪时期洁身自守的品格。
下句的“差如”,几如,差不多。宋杜范《雁荡》:“并如兄语弟,差如儿对翁。”
“兴尽回”,游兴满足而返回。典出《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钱先生拜访李拔可,未见而回,写诗用此雪夜访戴之典,很是恰当。
首联二句写自己雨中来访未遇而回。此联是对李拔可诗的第一联的回复。
款户客能今雨至,隔墙花想殿春开。
颔联写道,扣门来访的客人我,冒着正下的雨而来;想像着隔墙的园花,正开放在春末。
上句的“款户”,即“款门”,叩门;宋刘克庄《小园即事二首》:“何处瑶姬款户来,蔷薇花下暂裴徊。”“款户客”即指钱先生自己,用“款户”而不用“款门”乃是格律要求,且比“打门”、“敲门”,更显来人的举止文雅。
“能”,当为通“耐”,忍受,经受得住。楊萬里《題湘中館》詩之一:“征衣愁着盡,憑欄喜猶能。”此指能忍受雨中前来。
“今雨”,今天的雨,也喻指新朋友。语出杜甫《秋述》:“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 此处应作正下雨解,是说钱先生冒雨前来,当然也含有钱先生为新朋友之义。
“隔墙花”,隔墙开的花,即墙内的花。宋苏泂《野望》:“雨后绿添沿径草,风回红谢隔墙花。”“隔墙花”的意象,更增人想像,比直面鲜花,更能引起人探寻的心理;正是“可望难即,欲求不遂之致”,“寓慕悦之情,示向往之境”(见《管锥编》第一册124页)。
“殿春”,即晚春、暮春,春季的末尾。这里殿春开的花是什么花呢?参考李拔可原诗,当为海棠无疑,且查李拔可有《和剑知硕果亭海棠花下修禊之作》,写硕果亭修禊时(亦是春暮):“海棠红烛天,不与天同醉。”而海棠正是“殿春”而开,如范成大《朝中措》词:“海棠如雪殿春馀。”李拔可的和诗,也提到了海棠,更可知为海棠花。
颔联二句写自己雨中来访的心境。此联是对李拔可诗的次联“过我未留修竹赏,知君非为海棠来”的回应:我正是看花儿来。
欲歌独漉愁深水,敢哭穷途起湿灰。
颈联说,想要唱起《独漉歌》,忧愁“水深杀我”的险恶境界;哪里敢痛哭无路可走,哪里敢指望死灰能够复燃!
上句的“独漉愁深水”,比喻时局危险。语出晋无名氏《独漉歌》:“独漉独漉,水深泥泞;泥泞尚可,水深杀我。”“独漉”,词本无义,似为象声词,是古乐府中晋朝和南朝齐的拂舞歌辞名。《独漉歌》以水深泥滑,比喻险恶的环境,以“泥泞”喻恶境,以“水深”拟死境。钱先生此句亦是此意,比拟日据上海,人民的“水深杀我”的处境。“愁水深”,即是担忧人们的水深火热的处境。
下句的“敢”,即不敢,岂敢。仍然是钱先生在《答叔子(篇什周旋角两雄)》的自注中所说,后山“又每用'敢’字作'不敢’解。”钱先生已多次像陈师道这样用了。
“哭穷途”,穷途而哭,面对无路可走而哭,比喻没有出路的悲哀。典出《晋书·阮籍传》:“(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阮籍此举,乃是悲哀在晋司马氏的治下,身处困境的悲凉。
“湿灰”,被水浇湿的已灭的灰,比喻不能复燃。语出《史记·韩长孺传》:“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甲辱。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可见“湿灰”是已灭的灰烬,再浇上水,哪里还有复燃的可能!钱先生这里是以此“湿灰”以及“穷途”来比拟当时的处境。
但是在“穷途”前有“敢”(即是不敢、岂敢)字,在“湿灰”前有“起”字,就是表示还是不能判定已是穷途,就是还希望能“湿灰”复起。这大概就是此颈联所要表达的既看不见前路,又不认为已是绝境,这样一种对国家命运的茫然而又有待的心境。
幽草天怜晴未晚,吴郎会访杜陵来。
尾联二句又回到前来拜访:老天也爱惜幽幽的小草,天晴的时候还未到天晚时分;我应像吴郎拜访杜甫那样,来拜访你。
上句化用李商隐《晚晴》诗:“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李商隐的这两句诗,是说老天也爱惜幽草,傍晚雨晴,人们也很看重,未为晚也。“幽草”,幽僻之处的小草;唐韦应物《滁州西涧》诗:“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此“幽草”比喻钱先生自己,以示自谦。“天怜幽草”,就是比喻人世间的前辈友人,当然包括李拔可,对自己的提携与帮助。由于钱先生与李拔可相交较晚,因而钱先生称“晴未晚”。所以此句,实为写与李拔可相交虽晚,而深受其爱护与称扬,如雨后天晴之阳光,乃是天意。
下句,借用杜甫《又呈吴郎》、《晚晴吴郎见过北舍》等诗所咏,以吴郎拜访杜甫,比拟钱先生拜访李拔可。“吴郎”,据仇兆鳌注,“大历二年,公移居东屯,以瀼西草堂,借吴寓居”,可知,此吴郎为寓居杜甫处的吴姓年轻人。此以“吴郎”拟钱先生,正好钱先生是无锡人,也可称为吴郎。“杜陵”,即杜甫;这里比为李拔可。
为什么此句用“会访”一“会”字?“会”,乃是“应”之义。自吴郎来说,寓居杜甫之“瀼西草堂”,往访杜甫,自是应该;自钱先生来说,屡受前辈李拔可沾漑,来往之然也是应该了。
可见尾联二句,是表达前来拜访的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