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我与狗的故事
编者按
每年都有一个生肖,十二年一循环,
赶上今年,又是狗年,狗年说狗,狗也叫犬。
本号特约四篇文章:
程广云: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梅剑华:功狗白虎
叶磊蕾:我与狗的故事
吴小安:我看忠犬八公的往事
❏ 文/叶磊蕾
狗年伊始,写点关于狗的看法或者故事,很应景,但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因为我这辈子只养过一条狗,叫东东,本来是姐姐的,她不要了,就由我妈来照顾,自然后来就是我的了。虽然只养了三年就不幸被偷,但我至今依然留着他的照片,留着他的毛发和他的挂牌,闭上眼睛依然能听到他的铃铛声和他吃瓜子的开心样子,依然能看到他左前肢上因为太胖爆发皮炎留下再也长不出毛发的小块皮肤。他被偷走那天,我和妈妈一直哭,爸爸就安慰我说:“偷了也好,免得他老了,也总要走掉,现在他用最美好的形象永恒地留在了你的心里,从现在开始,你心即是狗,狗即是你心了。”一听爸爸这样没正经的话,十多岁的我当然哭得更厉害了。可现在想来,爸爸虽然套用陆九渊的话当俏皮话逗我乐,可他却也说得没错,东东着实永恒地留在了我的心里,成了我的一部分。但倘若只是写心里如此的情感,总觉得太私人了。可能我持有一种执念吧,太私人的情感除非编织进一整个精心编排的故事,否则就断章取义甚至无足轻重了,以至于根本配不得我心目中要写的那篇文章。大概说到底是因为我还没有过完这一生,还不能看出这一段的整体意义吧,所以无从下笔。可是,盖棺又谁能自我论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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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东
说起盖棺论定,可能古代人特别喜欢用这样一种角度去写人情人事,尤其是希腊人和罗马人,其中最著名的当属普罗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了。有趣的是,他记述那些名人轶事时,经常记载这些人物对待他们身边动物的看法。比如在《马克·伽图传》的开始,普罗塔克表述伽图的性格和行为时说他很欣赏伽图在自我克制上的理性,欣赏他对公共财产的不做要求,这种清廉之风和在评价阿里斯提德时是一样的。不过。他说到伽图这种性格对待奴隶和牲口时,却笔锋突转,变为一种非常严厉的批评。他记录到,伽图对待奴隶就像对待牛马一样,役使他们,在他们衰老时把他们赶出去卖掉。因为在伽图看来,没有用处就不必再喂养他们了。他认为,我们必不可少的东西都是廉价的,而我们不需要的东西,即使花一个阿斯(估计就相当于一分钱)都是昂贵的。由于同样的道理,他购置田产要的是种植谷物和放牧牛羊的土地,不要那些需要洒水的草地和需要清扫的花径。普罗塔克极为嗤之,他很少那样跳出来批评道:这种行为标志着一种极其卑劣的性格,它认为人与人之间除了需要以外没有其他的任何的维系。但我们知道慈善比正义的范围更广。法律与正义,我们只能施之于人类,但慈善和仁爱则是从人们和善的心田里涌流而出,就像由丰富的泉源中溢出的泉水一样,其恩泽甚至施加于不会说话的动物。一个仁慈的人对待他的马匹即使到衰老不堪役使的时候,也要妥为照料,甚至对待狗也是如此,不但小狗在襁褓时期需要照拂,狗老了也仍需要护养。
普罗塔克还写道:雅典人在修建神庙时,见到有些骡子长时期不停地操作之后,就放开它们,任其自由吃草。他们说其中有一匹骡子仍自愿回来干活,随同套在轭下的同伴们一起行进,拉着车辆奔向雅典卫城,甚至还为它们引路,似乎在鼓励它们前进。于是雅典人通过一项法令,这匹骡子终生以公款抚养。还有客蒙的三匹战马,他骑着它们在奥林匹亚赢得三次胜利,它们的坟墓靠近客蒙家族的墓地。还有些狗也是人们亲密的、忠心不渝的伙伴,也经常受到隆重的安葬。往昔克桑提波斯(伯利克里的父亲)有一条狗,当雅典人弃城离去时曾随同他的战舰游到萨拉米。这条狗也厚葬在今日称之为库诺塞马,或狗塚的海角上。普罗塔克评论道:我们对待活的动物不应该像对待鞋子、盘碗碟筷一般,用坏了,磨损了就把它丢在一边。即使不是为了别的理由,只是出于对待同伴的善意相待,我们也应该对其它的生物温和慈爱,养成习惯。更不会把一个老人,从他长期生活,习惯居住,像自己祖国一样的地方赶走,以微不足道的价钱将他卖掉,尽管对于买卖双方一点用处都没有。但伽图对这类事似乎是兴致很高。他甚至把在执政官征战岁月里乘骑的战马也留在西班牙,以免使城邦担付马匹的运费。于是,普罗塔克坏里坏气地说:到底这一类事迹是体现他的精神伟大,还是他的心地狭小呢?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普罗塔克虽然把判断的权利交给了读者,但是,他其实已经给予了答案。节俭是在一定限度内的。不加节制的节俭,是实用主义的特点,但却不是德性的典范。因为美德是一种权衡,在情感和实际效用之间,实现伟大的平衡。没有节制的节俭,不再是一种美德,而是卑劣的吝啬了。普罗塔克的记述让我想起甘地的那句名言:一个民族文明的程度只要看看他们对待小动物的态度。确实如此。如果一个民族还只是出于自身温饱,无瑕顾及文明的时候,也就是说,这个民族还处于蛮荒的时候,他和动物之间的关系,只是吃和被吃的关系,是猎人和猎物的关系。人的认识除了自己没有其他生物。求的是生存,不是任何生活。然而,当一个民族靠自身的双手创造了文明的时候,如果对待其他生命形态,还保持着吃与被吃的单纯利用关系,那么这个民族在自我意识上,在自我反思上,就从未“进化”过,因为他在这个与万物共在的世界中,还没有认出他人来,没有认出其他的生命形态来。
普罗塔克的义愤让我想起以前听一位姐姐说过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条大黄狗,是她小时候的玩伴。这条大黄狗曾经在村里叱咤风云,因为极为通灵性,常常帮着小主人免于他人欺负所以获得了小主人的疼爱,一直活到很老,子孙满堂,但是由于主人长大后搬到了城里,就把老狗留在了乡下,陪伴老母。结果,老太看着狗已老,就擅自卖给了一家肉铺。儿子回来后问狗的去向,老太还很自傲地说:你看!那么老的狗,我还卖了80元呢,还好早点卖,不然再老了就没肉了!当时,作为儿子的主人,非常心痛,虽不好责怪老母,但就此在这一家人心中落下了心病。姐姐说,她觉得,后来这个儿子与他老母亲之间发生的很多不愉快,也许就始源于此,虽然只是一条狗,但这又怎么可能只是一条狗的事儿呢?狗的一生就在人的生活里,他并不是因为有忠诚等等的性格所以才相伴于人类的生活,而恰恰是因为他们就一直在人类的生活里,才获得了所谓“忠诚”这样用来形容性格美好的赞词,才从他们原始的生物特性中脱离出来形成了独立的种群。他们早就没有自己原始的生活了,他们的生活就是人类的生活。就这位儿子而言,这条大黄狗又何止是一条狗呢?这条狗是他对乡下故土的象征,是他年少生活的象征,甚至是时间本身的象征。随着大黄狗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也许他心中有什么东西也逝去了,才留下了心病,才会与原来生活方式的种种产生了裂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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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钟理和的《原乡人》说原乡人的特点就在于他们杀狗吃狗,在那样哀叫的情况下,还能狠狠用棍子打。钟理和的生活与原乡已然完全不同,才能看出这种“特点”来,才能问出“隔阂”来。当然,你可以说,这是原乡人的习俗传统,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习俗传统都是“好”的(对于什么是好的的判断,总是有个当下性,而对于传统来说,当下性就意味着这样的传统适合不适合当下的社会,意味着传统是否还有与时俱进的生命力),传统习俗是需要反思的,就像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中反复强调的,传统并不是家长命令,对传统的接受也并不意味着无需反思,对传统的反思性理解才是对传统的珍视,只有这样传统才能从历史走向未来。比如,除了杀狗吃狗这样的习俗特点,原乡人还有另外的传统,这一传统告诫我们,远近亲疏,生活于近处,是会有不忍人之心的。孔孟珍视这份不忍人之心,做下了千秋文章。而如今,如果我们的现代生活近处就有这些伴侣动物,对他们,怎可能无不忍人之心呢?
我有个闪闪师姐总是半开玩笑地说,这些猫啊狗啊,原来在农村都是有工作的,他们看家护院,他们抓虫逮鼠,有着体面的身份,靠自己的本事讨生活,但现在城市化了,他们就失了业,于是就多出了流浪狗和流浪猫。师姐的话并非玩笑,反而一语道破,因为我们的生活变化了,不再需要六畜兴旺的祝福了,不再做着“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生活梦想了,所以,我们与动物的关系也改变了,倘若我们还要让我们的生活中有他们的一席之地,那我们就得给他们找个“工作”,给他们一个待在我们生活近处的理由,尤其是猫和狗,他们驯化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作为生肉提供者,而是生活助手,是“左牵黄,右擎苍”中的“黄”。所以,如果在我们现代化的生活中安放不了这个种群,他们又退回不到原始的种群中去(据说猪其实并没有被人类完全驯化,猪的野化只需要一周,而狗是完全驯化的,人类可以直视他们的眼睛而不会产生攻击性理解的,反而会含情脉脉地与人类对视),那么,他们就没有理由生存了。但事实是,人类对这些伴侣动物的爱好和依赖,从来没有这个时代那么深切。
前几年,嘉映老师写了一篇《救黑熊重要吗》的文章,引起了一时的轰动。文中嘉映老师记述了他一位友人的故事。他原本是个成功的大老板。后来他的一位朋友因为参加了亚洲黑熊计划,就邀约这个大老板一起参加。大老板一开始只是好奇,为何友人会如此痴迷于这样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结果,当他看到关在小笼子里的胆熊,看到他们的境遇、他们的眼神时,震撼了。他未曾料想到人可以如此邪恶地对待另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于是,他放弃了自己的公司,将所有的钱全部投入了黑熊计划。其中对于经常有人拿出来质疑他的问题——诸如你们那么有空有钱去救猫救狗救黑熊,怎么就不去救助那些失学的儿童,而要救助些畜生?——嘉映老师给出了这样的回答:那你为什么不去救助埃塞俄比亚饥饿的儿童呢?失学的儿童和饥饿的儿童哪个更需要救助?世界太大,我们很难判断哪个是我们更需要救助的,我们只能处理与我们生命最接近的东西。我实在觉得陈老师说得对。如果不是因为友人,黑熊不会走进那个曾经的大老板的生活,也就因此不会涉及那些救助、那些放弃,可现在就是走进了,它就在你的面前,而不是远在非洲,不是远在某个乡村,而就是在这个当下,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什么是可爱的什么是不可爱的,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其实一清二楚,而不同人的不同行动也就是在这个“当下”,区分出了德性。
于我,当然比不得那个大老板,我只能做我能做的。当年,如果不是因为东东突然留在了我们家,如果不是我在路上不知怎么遇到了一只逃逸了的虎皮鹦鹉取名雪儿,如果不是因为叔公救下了一只受伤的信鸽咕咕,如果不是爸爸的好朋友送来了小松鼠灵灵,如果不是因为流浪猫奇奇缎缎前前后后走进了我的生活,也就不会涉及那些难忘的喜悦和感触,那些无奈和悲伤,也就不会懂得二年级救下的那只彩蝶展翅高飞刹那的狂喜激动是从何而来,因为不会理解当我听到《千与千寻》唱出“生存的奇妙,死亡的不可思议,花与风与城市都同一样”时的潸然泪下,这些进入,不是你可以左右的,那确实就是命。命里遇到了,就是遇到了。但是命与性情有一种远为奇妙的关系:确实是这样的命让你有了这样的遇到,进而塑造了你这样的性情,但是换个角度来说,谁说不是因为你如此性情,让你有了这样的命,让你有了这样的遇到呢?这样的遇见,你无法不去面对,如此而已。
师姐总说她瞎眼奶奶的智慧:人活着要对猫啊狗啊的好点,不然死了后,走在黄泉路上,小鬼会来刁难你,在你前面撒尿吐口水,让你去喝,你不喝就让你吃苦,如果你生前对猫啊狗啊的好,他们就会来帮你喝掉,你就可以平安过忘川……迷信也好,故事也好,我宁可相信这样的话,相信普罗塔克所记录的狗冢,相信那个自愿回去干活的骡子,因为相信从来是关于德性的,而不只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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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土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