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母亲,献给所有的母亲:捡鸭蛋的孩子
生日抒怀
正午过后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而今天又是老天爷格外把即将到来的夏天的威力提前拿到春末先展示一下的日子。剧烈的阳光下气温陡升到了三十三度以上,整个白洋淀里密集挺立着的一个个去年的黑穗头的干枯的芦苇,好像就要燃烧起来了一样。好在其中已经穿插着生出了新苇的一条一条的绿茎,成了满淀枯黄之色中的生机的点缀,与大堤上厚厚的绿杨树呼应着,才让人还觉着有地方可躲,有地方可藏。
大堤上已经不准行车,两边的杨树已经把大堤夹成了一个绿色的胡同,走路骑车的人们将这里做了最佳的运动休闲场所。在寸土寸金的白洋淀,这样环堤而行的好地方,实在是绝无仅有。人们躲在树荫里,感受着从树荫之外烤过来的热力,稍微靠点边就已经感觉被炙得睁不开眼睛了。
这时候,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手里提着篮子,到淀里去捡鸭蛋了。鸭子是他家养的,圈着一个很大很大的圈,圈子里有苇子,有水,也有干涸了的地面。干涸的地面上还有去年的玉米秸秆,小男孩儿走上去磕磕绊绊,有好几次都差一点摔倒。但是他一点也不在乎,他的目光和全部身心都扑在周围的鸭子身上,看它们在哪里卧着,在哪里成群地叫唤着,关键的关键是在哪里下了蛋。这种观察是紧张而兴奋的,因为发现和得到之间还有一道鸿沟,那就是鸭子们把扁平的嘴贴到地面上的攻击。这种攻击的姿势本身就像是放低了姿态的蛇,让人本能地恐惧,真要被叼上一口,虽然不像蛇那样有可能带毒,但也会是一阵让孩子们非常害怕的疼痛。
大多数鸭子都只是嘎嘎地干叫着被男孩儿手里随手捡起来的一截玉米秸给轰走了,它们下的蛋,大大的鸭蛋,一个一个地进了男孩儿手里的篮子。也有那正在抱窝的鸭子不愿意离开自己的蛋,说什么也不动,就是在那里窝着,无论男孩子采取多么夸张的姿态,举着秫秸杆又是蹬腿又是大叫,还作势要刀劈华山,冲一直窝在地上的鸭子头顶砸下去;那鸭子最多只是把脖子贴着地面,愤怒地叫上几声,然后就又是一动不动地坚定遵从着自己孕育的本能了。
没有办法,男孩只能先去别的地方找别的鸭蛋,看是不是过一会儿这只杂色的麻鸭会不会自己起来去觅食。他这里捡起来一个,那里捡起两个,篮子越来越重,身子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倾斜,不像是在拎着篮子,而像是拽着了。费点力气是不在话下的,他要攻克的难题依旧是那只正在抱窝的麻鸭。他在别的地方捡鸭蛋的时候,总是在不断地回头看,看是不是那麻鸭有起来去觅食的机会。但是,麻鸭似乎知道他的意图,就是一动不动地窝在自己的蛋上,不肯离开。
男孩扔了自己手里那根虚弱的秫秸杆,在地上捡起来一个空饮料瓶,信心满满地快步冲过去,在距离那麻鸭几步地地方站定了,然后用力把空瓶子砸过去!麻鸭用自己扁平的大嘴一甩,意思是要拨拉开砸过来的瓶子,自己依旧窝在蛋上,一点都没有站起来的意思。而那瓶子也砸歪了,根本没有碰到麻鸭。
阳光愈发剧烈,照得淀里的芦苇闪闪耀眼,铮铮有声,好像随时都可能燃烧起来。男孩子和鸭子都对这样的烈日下的高温置若罔闻,一点都不在乎,它们的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丝毫不肯松懈。男孩儿站定在那里,琢磨着,琢磨着琢磨着就发现,就在麻鸭身边有一棵倒伏的小杨树,小杨树因为倒伏而已经死掉,变成了一根大大的木棍。这时候,他终于第一次放下了自己的篮子,双手去抬那树干,努力让那树干的移动来触碰窝在那里的麻鸭。麻鸭被树干碰到了,碰到一次,又碰到一次,可是它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卧姿,试图俯身到那树干下面的小小的空间里去,也还是不肯站起来走掉。
男孩儿加大了力度,在树梢的位置上搬着树干大角度地移动着!麻鸭终于被这硬生生的蛮力给压迫着离开了自己的蛋。男孩儿一下扔掉树干,飞快地扑过去,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一共捡起来四个鸭蛋。令人惊讶的是,他在整个捡起鸭蛋的过程中都是小心而又从容的,没有被得之不易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也没有因为害怕麻鸭回身攻击而忙乱。他很明白,不仅要找到鸭蛋,更要把鸭蛋一个不损坏地捡回篮子里,这才是最终的成功。因为如今在鸡蛋价格已经塌台的情况下,一个鸭蛋还可以卖到五块钱!
麻鸭先是愤怒,然后幽怨,随后是痛苦地高叫着,想反扑过来夺回自己的孩子,但是男孩儿已经趔趄着提着沉重的篮子跑远了。
他在骄阳似火的午后,完成了家长交给的任务。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他充分开动了脑筋,使用了各种应对之策,用自己的全部的智力体力战胜了麻鸭原始的母性……在男孩兴奋地离开之后,那麻鸭马上就回到了刚才抱窝的位置上,依旧窝到了那没有了鸭蛋的土窝上,扁平的嘴依旧从四周叼着一根根的茅草,回首放到自己身下的空空的窝里。不知道它是真的不知道已经没有了鸭蛋,还是它只是在用这种逼真的自欺,来抚慰自己无边的殇痛。
这时候,白洋淀面积浩大的芦苇与水域之上,正迎来热浪快速减退之后,又一个万物适宜的初夏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