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纺厂宿舍区的市井万象
从碧沙岗向西向北走,就是原来非常著名的棉纺厂宿舍区了。这一带曾经是一系列全国统一规划的棉纺厂驻地,不仅有工厂有宿舍还有工人文化宫澡堂学校幼儿园甚至棉纺系统的大学,俨然是一个城中城,是一个棉纺之城。在五六十年代,能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居住生活,那是十分令人羡慕的。在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大工厂里,人生的一切都已经有国家为你做了安排,你只需要在各种充分的保障之下去上班下班就可以了。当时整个社会都认为,这样的工人阶级已经一步踏入了共产主义,至少是比别人,比普通的市民,比农民更接近了全社会的理想。
在形式上最能体现这种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理想的建筑,就是每个宿舍区街道上方的牌坊式的空门了。这种牌坊非常像是过去电影里的理想主义的工人新村的画面,或者说电影里的理想主义的工人新村的画面就是从这里截取的。牌坊上有横幅有对联,既有永久性的标语,也有与时俱进的历史当下社会主流话语。
三十年前,在我上学的年代里,这里还是生活气息非常浓郁的地方。那时候的老人们还不是老人,男男女女都还挺拔;那时候的蒸蒸日上的生活里大家还都在向前挣,还在享受公园影院和公娱室。星期日的上午,这种工人阶级的舒展的生活享受场景在宿舍区周围纷纷展开,像是一幅画,一副可以站进去的画。吃一点小吃,买一点旧书,旁观一下花园里的舞蹈、游乐场上的旱冰,也都是一种在人群中度过时光的近乎愉快的感觉。
然而时过境迁,几十年过去,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厂区都已经卖掉成了开发商的工地,而宿舍区因为年久失修,因为还保持着五六十年代的旧貌而成了古董级的文物。只有点缀在这些老建筑之间的大树,已经随着一代代棉纺人的老去而根深叶茂,有了参天蔽日的森林之相。雨后的潮湿里,老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坐在这样高树树冠下昼亦如夜的阴翳里,看着窄窄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慢悠悠地说些前尘旧事,研究一下眼前的汽车缝隙里出现的黄色的橙色的共享单车的锁,看看它们到底是怎么开开的神秘问题。
打牌,带着一点色儿地打牌,是这样老人聚集的街边景象中的常项。往往是站在边上看的,比打牌的人还多。每一次抓牌,每一次下牌,大家都津津有味,比自己亲自在抓在下还精力集中,还饶有其趣;因为站着看既可以享受牌的不确定带来的刺激,又完全没有输钱之虞。背着手掐着腰摇着扇子,跟着牌势的起落而一颦一笑,对周围的车来车往和人声熙攘置若罔闻。这便已经是人生的化境。
街道上人声扰攘,首先是因为路窄。对向行车几乎是不可能的,再加上骑车走路的人,就更是都只能蜗行龟步了,再碰上个从楼间出来的车,掉头的车,那就要堵死了。第二个原因是店铺密集,所有的楼房一楼冲着街道的,不论是门是窗户是墙,一律都开了店。一家一户,哪怕进深只有半米,也在墙上安了大玻璃凭空制造出广阔的空间来,以不让顾客压抑。卖米卖面卖百货,修车修脚修拉锁;药店很多,竞争激烈,又都生意红火。
当然最红火的还是卖馒头的,卖粉皮的。这两种买卖都是需要排大队的,排起来的大队先在便道上,后来就甩到了马路上,自行车过来让一下,汽车过来让一下,就这样也没有打消了排队的人的信心和信念。都是老主顾,就是要吃这一口,又便宜又好吃,还讲信用,还热闹红火,让人觉着活着有热乎气儿,没有被抛弃。
一楼临街的住户可以将房子租出去,每个月有个固定租金收入,这是整个棉纺三厂四厂五厂宿舍区里最让人羡慕的事情了。靠着微薄的退休金继续生活在这里的老人们,大多数都是没有这样的福分的。他们只能坐在街边上看着人家的多了一份保障的日子,而一再回想过去单位岁月里的纷纷扰扰,并且从那些当时怎么也解不开的矛盾里突然就解脱了出来:有一口固定的饭吃,就是最大的幸福了。怎么当时就身在福中不知福呢!为了怎么分房,为了谁当先进,为了奖金,为了谁和谁闹别扭的琐事,为了请假,为了工作中的偷懒耍滑,为了……当一切都已经轰然塌毁以后,当大家都只能这样坐在树下呆呆地凝视着这个世界而无能为力的时候,所有的纠缠都已经烟消云散。
作为为时不远的历史遗迹,当年的这些大厂的旧痕,可能会随着这一代人的彻底过去,而也将变成开发商的工地;然后又是一代或者几代人的喜怒哀乐和纷纭万象。不过最终,人和其所栖居的一切,都将重归于白茫茫一片好干净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