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溪旧闻录 | 徐瞎子
作者简介:
吴汉国(笔名:自得趣翁,孝义市人民政府原副市长)
我上初中那会儿,常听说楼东有个叫“徐瞎子”的人,“大疤里面套小疤,小疤里面尽蚕沙(黑点),一只眼还是萝卜花(灰白色的盲眼)”,面目生的可怖,却是功夫了得。从小便好使拳弄棒,曾拜多位名家为师。
年轻时,因为抗缴盐税,拳伤了公差,从此浪迹江湖,广结同好,有了一帮拜把子的难兄难弟。为谋生计,也曾同他的弟兄们一道加入过国民党军队,由此练得一手左右开弓的精准枪法。
日寇侵华,生灵涂炭,他毅然转投共产党领导的牺盟会,与见识不同的那帮结义兄弟分道扬镳。在抗战最为严峻的日子里,平介县委授命他为平介县(以汾平介孝四县边缘地区组成)抗日游击队长,从此演绎了他最为绚烂的一段传奇人生。
传闻中的他,“身穿一件烂棉袄,双手使的盒子炮”,活动在平遥、介休、孝义、文水、交城一带,每每干出些惊天动地的事来。为此,日寇曾悬赏万元要他的人头。有关他的战斗故事很多,同一故事也有多种版本——尤其是他护送刘少奇过晋中的情节。听多了他的种种传奇,“徐瞎子”便不再是一个有生理缺陷的绰号,反倒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英雄脸谱。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县城剧院听他给我们中小学生作报告。我离舞台较远,看不大清楚他的五官,只记得这人个子较高,嗓门不大,是以一种拉家常的口吻讲他经历过的事情,我须仄楞起耳朵方能勉强听个大概。这次远距离观听,他给我的印象远不如传说中那么威猛。
我与他的近距离接触,是在初中毕业务农以后,那是1962年冬季,正值饥荒岁月。直至现在我都弄不明白:作为楼东人的老徐——人们当面都这么叫他——为何突然到我们楼西来当生产队长?那时的老徐,穿一身黑粗布中式棉衣,扎着裤脚,系条蓝布腰带,头上裹着羊肚子毛巾,是一副典型的乡下农民装束,没有城里农民那点“洋气”。
后来听说,解放后,老徐一家定居在平遥某村,那里有土改分给他的房屋土地,很适宜过一种他所向往的衣食无忧的农耕生活。也许是人老思乡的缘故吧,1960年饥荒乍起时,他带着一家人回归故里。怪不得我们同在一城却互不相识。
在我与他相处不到一年的时光里,他曾时不时带我去地里检查营生,或是参加一些小队干部会议。那时的我少年颟顸,从未想想我既不是队里的通信员,也不是小队干部,为何拉扯上我东跑西颠?那时我对父辈人历来敬畏寡言,故而同老徐交流也少。而这个老徐也不爱多说,安排活计简单明了,批评起人来句句沉实,几乎没什么废话,颇具一点大将风度。
记得一次大雪过后,他带我去地里察看冬浇,河渠两岸湿滑泥泞,他在前头大步流星,我在后头跌跌撞撞一路紧追,不一会就浑身淌汗,鞋袜裤腿都浸透了泥水。突然悟得,仅凭他这副敏捷身手,人们说他是个侠客就绝非浪得虚名,可他从未主动向人谈及他的“英雄事迹”,颇有“好汉不提当年勇”那种风格。
不过他也不是一概不提当年,有时候倒是讲一点他所遇到过的奇怪事情。譬如,他曾带领游击队员在一家吃饭,有人在锅里发现有只婴儿的小脚,吃过肉喝过汤的队员知道后一齐大呕,弄的主人家很是狼狈。再譬如,有一次他们在某村打尖(休息吃饭),有个给他们做饭的妇女,正在和面时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裤裆,举手一看带着血,随即瞄了一眼躺在炕上休息的游击队员,猛然发现眯着眼睛的老徐也在看她,慌得那妇人连忙把带血的手插进面里……老徐翻了个身没吭气;饭熟了,老徐假装感冒没吃。待到其他人吃饱喝足走在路上,老徐才慢悠悠地讲了他看见的一幕,引得一群人又是一顿狂呕……在那个没有生机的饥荒年月里,老徐这种恶作剧式的“画饼充饥”,似乎也可聊解饥渴。拗不过人们一再要求,老徐也讲过他的一些战斗故事,具体情节记不得了,只觉得他比电影《扑不灭的火焰》里那个蒋三更加厉害。
印象深刻的,自然是他护送刘少奇过晋中的故事,至今犹记大概情节:那是他刚接任游击大队长不久,有一次接到上级命令,要他亲自带一些高手,秘密护送去延安的刘少奇过境平介。老徐带着三十多号精兵,随同县委书记一道,把从晋东南方向来的刘少奇一行五人,由同蒲铁路护送至文水西北边山。四五天的日子里,夜行晓宿,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敌人知道这一带是共产党的交通线,故而封锁甚严,沿途碉堡林立,鬼子和皇协军日夜巡逻,有点风吹草动便昼夜设伏。鉴于此等形势,老徐他们利用早已在这一带布置的眼线,精心策划了每一段行程。一路上,老徐寸步不离刘少奇左右,刘少奇疲累不堪时,他还背着刘少奇走了好几里路。凭着他们的胆大心细,硬是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巧妙地穿过铁道,渡了汾河,跨越太汾公路,安全把刘少奇交由下一站护送人员。临别之际,刘少奇对老徐的神勇十分赞赏,顺手掏出烟盒,写下“三人一十八、文武全第一”的赞语,并约定革命胜利后相见。从此,本名福全的老徐,改名𣁦一(𣁦,音pan,上面一个“斌”字,下面一个“全”字)。
“听说你后来真的去北京了?”这是人们最好奇的地方。“去了。刚解放,就是想看看他,这个人没有官架子,一住下来就问问询询,日本人怎么样,皇协军怎么样,老百姓怎么样,工作上有什么困难。还和我们商量对付日伪的办法。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老徐说到刘少奇的时候,面带温情,那张疤脸也显得亲切。这张脸谱,至今定格于我的脑际。
“中央首长住的地方把守那么严,你是怎么进去的?”
老徐微笑着说,“我还是穿着护送他的那件烂棉袄。去了中南海,给卫兵说了说情况,人家要看介绍信,我说没有介绍信,人家说没有介绍信不能随便给首长通报,我央求了半天也没用,索性就半躺在墙根底下,心里想,只要你把我铐起来,我就有机会见刘少奇了。……卫兵见我耍赖,只好给刘少奇通了电话,不长时间,刘少奇就亲自出来,一边喊着我的名字问长问短,一边拉着我的手到了他的办公地点……打发人陪我窜道(逛街的意思)了几天,临走还给了六百块钱。”
有人问,“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共产党也没给你封个官?”
老徐一瞪眼说,“像咱这种从小自由惯了的人,慢不说没文化你就没条件当官,即便给你个官当,咱也受不了那个拘束。政府在太原也给咱安排过工作,是咱嫌不自由自己辞的,现在吃着政府给的一份残废金,还照顾咱在戏园子里维持秩序,共产党不欠我的。”
1963年夏天,得到母亲支持,我决计报考高中。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老徐,满以为他一定会说几句鼓励的话,不曾想他这样说,“书唸的多了也没啥用,肚子里有几本书就行了……你要一再想唸,你就去吧。”和我一向要好的伙伴听我说了老徐不冷不热的态度,神秘地对我说:“人家老徐是想培养你当干部咧,你没觉察出来?”细细想来,真还有那么点意思。
1967年的文化大革命,孝义城里已形成派系林立的乱局,形形色色的大字报糊满街头巷尾,其中也有几张“徐瞎子救过刘少奇罪该万死”、“徐瞎子是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的哈巴狗”之类的诬陷张贴,多数人对此下三滥行径嗤之以鼻,觉得根本不值一驳。然而老徐那边或许是受不了批斗会的那个刺激,竟也收罗了一帮地痞圪渣成立了个“马路兵团”,倒是没听说干什么坏事,好像是为革委会看家护院。我总觉得老徐不该趟这滩浑水。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在我当兵走后的1969年7月一天夜里,正在县革委休息的老徐竟被一颗破窗而入的流弹击伤殒命。躲过了不计其数围追堵截的武林高手,广布于晋中人们心目中的传奇英雄,竟然儿戏般地画了个生命句号,令人瞠目,可悲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