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益:醉于酒,醒于诗

昆曲与酒自有不解之缘。不说厅堂侑酒,光是经典折子戏,流传至今的就有《义侠记·打虎》、《虎囊弹·山门》、《醉菩提·当酒》等,都是描写酒给英雄壮士带来的无限豪情。

酒与诗也密不可分。“斗酒诗百篇”正是李白的标签。诗人一生屡屡失意,却永远保持超人的自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醉中的诗人李白,那飞扬的神采和无拘无束的风度无人能够企及。尽管有时他也会忧伤:“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也会疑惑:“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然而借酒抒发内心豪情,狂态毕现,疏放不羁,又是何等的洒脱!

常识告诉我们,灵感涌动的诗句总是头脑高度清醒时的产物,即便谪仙人,也醉于酒而醒于诗。李白不过是借助酒力遣愁排恨,寄托自己的无奈与哀愁。酒,足可令他以浪漫去对抗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又在铁桶般的困境中坚持浪漫。酒赋予他心旷神怡,风流逍遥,忘乎所以,有时却也惊心动魄。“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如此激烈的情感冲撞,不是谁都能体味的。

昆曲《醉写》一折,是李白醉于酒而醒于诗的杰构。

唐玄宗很欣赏李白的诗赋,出于仰慕,召李白进宫。李白进宫朝见那一天,唐玄宗降辇步迎,“以七宝床赐食于前,亲手调羹”,给了诗人罕见的礼仪。唐玄宗问了一些当世事务,李白胸有成竹,对答如流,唐玄宗大为赞赏,随即让李白供奉翰林,除了草拟文告,每有宴请或郊游也陪侍左右。

这天,唐玄宗、杨贵妃由高力士、李龟年等陪同在兴庆宫沉香亭赏花作乐。唐明皇一时兴起,宣召李白作诗。谁知李白昨晚诗酒欢宴,带着宿酲而至,来到沉香亭后,又奉命饮酒,余醉进而浓醉、烂醉,在酩酊之中挥毫作诗,却又鲜明地呈现出恃才傲物的“诗仙”性格。

你看,他醉眼迷蒙,步履踉跄,却乘着酒兴,以一连串的“哑身段”示意高力士为自己磨墨拂纸,甚至把腿伸到高力士面前,让他帮着脱靴。高力士想,人家巴结自己都还来不及,你李白竟敢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可是皇帝雅兴正浓,他只能强压怒火,弯腰替李白脱靴。李白走到书案前拿起笔,又让杨贵妃捧砚。杨贵妃自然也不能表现出任何的不快。

李白百无禁忌,随心所欲,将权倾一时的高力士痛快淋漓地戏弄了一番。随即,诗兴乘着酒兴如泉水一般奔涌,每一句诗都洋溢着酒气,顷刻间写成三章:“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浓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边恨,沉香亭北倚阑干。”唐明皇看罢,不由连连赞赏:“妙哉。清雅藻丽,大有风人之致。矢口立成,妙丽如此,真仙才也。可命李龟年即将此词度入乐府,被之管弦。”

新翻天乐绕虹梁。皇帝如此评价,他高興得很,别人的不高兴也就无所谓了。尽管日后遭受高力士的报复,至少此刻他酣畅淋漓地表现自我,他大笑、讪笑、冷笑、狂笑、畅笑,做了一回真正的谪仙人。

笑罢,酒似乎醒了。其实,在脑海深处,他始终没有迷糊,让他清醒的是诗。突然恍悟刚才让人脱靴、捧砚的举动有点儿过分。一旦弄得唐明皇不爽,该怎么收场?不过他不会懊悔,假如懊悔,就不是谪仙人了。于是李白被高力士和念奴搀扶着,向前翘起左腿,用一只右脚跳着趻踔而下。懂行的人明白,他是演绎了《庄子·秋水》的那句“吾以一足趻踔而行”。

醉于酒,醒于诗,这才是儒文化。

疯僧的笤帚

这似乎是一折荒诞剧:秦桧与妻王氏合谋害死了岳飞后,心里虚怯,来到灵隐寺斋醮忏悔。他无意中发现了疯僧的一首题壁诗:“缚虎容易纵虎难,无言终日倚阑干。男儿两眼凄惶泪,流入襟怀透胆寒。”于是招来疯僧。疯僧却是地藏王的化身,他说破了秦桧夫妇在东窗设计谋害岳飞的事,并以笤帚扫之,让秦桧魂魄四飞,狼狈逃去。

一见面,疯僧就与秦桧针锋相对。

秦桧不屑地说:“呸!我道怎么样一个疯僧,原来是个腌臜和尚。”疯僧则反讥:“我道怎样一个丞相,原来是个奸臣秦桧。”秦桧问:“你认得我是谁?”疯僧唱【醉春风牌】回答:“恁是个上瞒天子下欺臣,我单道着你,你!休笑俺污秽,我这肚皮中倒干净似你,你!”

剧作家塑造的疯僧巧妙地成为民心向背的象征。他左手持吹火筒,右胁夹笤帚,肩挂香袋,头歪脸侧,带有疯态,眼睛却炯然有神。秦桧虽然权倾一时,陷害忠良,肆意妄为,但他终究遗臭万年,留下了“白铁无辜铸佞臣”的千年之叹。借助于疯僧的形象讽刺、鞭挞奸臣是巧妙的,也顺应公道人心。何况他是地藏王化身,更加无所畏惧。

秦桧说:“你伶牙俐齿的有甚本事?”疯僧回答:“能呼风唤雨。”他果真唤来风雨。秦桧说:“我想风雨在天,如何来得骤。”疯僧话中有话地答:“连发十二道金牌招来的,怎么不骤?”秦桧不由连连作声“吓,哈哈哈!”在腹腔中共鸣的笑声,显现了隐私被揭穿的恐惧,也露出对疯僧无可奈何的懊恼。

疯僧:【快活三】风来时雨便起,云过处电光辉,把他拿住风来握住雨不淋漓。秦桧(白):好大风啊!疯僧(白):这不是风。秦桧(白):是什么?疯僧(白):是朱仙镇上那些黎民的怨气!秦桧(白):好大雨啊!疯僧(白):这不是雨。秦桧(白):是什么?疯僧(白):呐!这的是屈杀了岳家父子天垂泪!

疯僧与秦桧的这一段对白酣畅淋漓。疯僧并非法力无边,也没能诛杀秦桧,仅仅用“笤帚扫之”而已。但他一语双关,机锋毕露,直指秦桧夫妇东窗策划暗害岳飞的阴谋,让秦桧心惊肉跳,他不能不承认,“被这疯僧一番言语,说的毛骨悚然”。

舞台上,身为丞相的秦桧多在中央,而疯僧多居边侧。一个道貌岸然,居高临下,一个蓬头垢面,成竹在胸;一个色厉内荏,芒刺在背,一个讥笑怒骂,呼风唤雨。净角与丑角的鲜明反差,从外形抵达内心。每一个观众都明白,哪怕秦桧树大根深,又与宋高宗沆瀣一气,人间或许奈何不了他,但他最终免不了千夫所指的命运。即便到了阴间地府,仍然会有牛头马面在惨雾愁云中拷问他。正如疯僧所唱:“到如今悔后迟,他在阴司下便等你,在阎王殿前去告你。”

疯僧蓬头垢面,浑身污秽,确实挺腌臜。他的“疯”却是修炼到了极致,无所拘牵、无所不为的状态。他无疑是百姓的代言人,不仅表达了对英雄岳飞壮志难酬的无限同情,对奸臣秦桧的无比仇恨,更阐述了做人的道理。正气凛然的形象,恰恰以腌臜的疯僧形象演绎,可谓用心良苦。与其说他手里拿着笤帚,还不如说他自身就是一柄扫除邪恶的笤帚。

《扫秦》源自元杂剧,重唱,并无复杂身段。精心处理的唱腔,在加重疯僧感情分量时卖足板眼,拿足腔调,令人感受到昆曲成熟时期的艺术魅力。

一个皂隶的自尊

《红梨记·醉皂》是一出净丑戏。故事情节很简单,雍丘县令钱孟博令正在喝酒的皂隶陆凤萱,前去邀请书生赵汝州饮酒赏月。陆凤萱一口气被伙伴灌了三杯,醉眼蒙眬。偏偏赵汝州苦等与谢素秋的私会,在百无聊赖中发困,迷迷糊糊睡着了,于是两人闹出一连串笑话,醉态、傻态、丑态被演绎到了极致。

不少人认为,醉皂的戏眼是醉。角色的程式动作(步法、眼神、念白)都围绕着一个“醉”字做文章。确实,这位满口扬州白的皂隶,上台自报家门后就有一段长长的念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同行伙计、酒保、儿子、县老爷的声音,也表现出他们不同的性格。在他嘴里,一切都是不合逻辑的。福民桥堍“没荤馆”里点的菜,第一样是苍蝇脑子炒的蚊虫眼睛,第二样是青菜炒的豆腐,第三样是桂圆炒的胡椒,这第四样,却是葱椒烧的九头鸟。“把手这么一把,抓了六七个头,往嘴里一撩,吃到那个喉咙头,叽哩嘎啦,叫起来了”!如此滑稽搞笑,果然令人忍俊不禁。

进入赵汝州所在的西园,醉眼迷蒙的皂隶且歌且舞,先唱一曲【粉蝶儿】,又唱一曲【红绣鞋】。花草、藤蔓、秋千、亭榭,所有的景物都是摇摇摆摆,恍惚不定的。他的步履也是行三步,退四步,抬脚跨腿似乎在棉花垫上。在秋千架上摔下来,疼得哇哇叫。待等爬起来,谁知又跌跤。不由說:早晓得还要跌,我就不爬起来,在这块牢等。但想想还是要爬起来,站稳了,发现眼前有一个大鱼池,险些跌下池去。于是他唱起了【普天乐】。乍听起来,醉态百出的皂隶在告诫金鱼,其实却是唱给那些命运跟金鱼相仿的人:“摆尾摇头,戏水舞花,爱闲游被网牵,贪香饵悬钩挂,有一日血淋漓,命丧在刀头下……”别以为他已经清醒,转眼间他又自说自话,要摸几条鱼来烧烧,搭酒吃。谁知鱼儿竟一条都不见了。醉皂将金鱼吓跑,金鱼也让醉皂吓了一跳。

接着就是皂隶陆凤萱与书生赵汝州的对手戏。皂隶特意压低嗓音,喊了三声赵相公。赵汝州在蒙眬中以为是心上人谢素秋到了,一把抱住皂隶,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不料发现是皂隶,顿时感到很失望,也很尴尬,赶紧问,你是什么人?皂隶陆凤萱的自尊一下子被激发出来。“呀哈,我嘛!”他拔高嗓音唱道:“俺本是琴堂的皂衙,雍丘县俺是个老大,恁读书人全不晓谦恭礼法……”他自称老大,只想炫耀一下,自己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哪容你读书人小觑!

在皂隶说明来意后,牵挂着谢素秋的赵汝州仍推三托四,不愿跟他去赴宴,让他无奈。借着醉意,他转到了镜子前,发现对面居然站着一个伙计,便故意讲笑话道,赵相公他不正经,我一进门去,他就亲我的嘴。喔哟,好一张冷嘴!看老爷分上,你这无才,也来亲我的嘴。乃至和镜中人吵了起来。看似搞笑,仔细辨别,却全然是对读书人的无情讥讽。

皂隶陆凤萱的自尊与县令钱孟博的昏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一上场的念白中,他便列数县老爷当天审的三个案子,第一起是儿子告老子忤逆,第二起是和尚同尼姑打架,第三起则是一个江洋大盗打劫了讨饭叫花子的一个砂锅。实在无厘头。县老爷说这个事情弄不下去,只得掩门退堂。既然县老爷如此颠三倒四,似是而非,真假莫辨,皂隶们去买醉,反而显得实在了。

在中国戏曲漫长的发展历程中,从唐代参军戏,优戏,宋、金杂剧,到元明杂剧,都离不了滑稽调笑、诙谐谲讽,即俗话所讲的“无丑不成戏”。伶谏戏遂形成一大特色,乃至出现了东方朔、黄幡绰等为后世仿效的名伶。观众从陆凤萱的身上看到的不仅仅是醉态,更有底层衙役的自尊。陆凤萱的内心始终很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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