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籍京山人鲍事天自述(下)

返乡泣别双亲
豫北战局日形紧张,敌军占据徐州后,又调大军侵入皖北,节节西进,企图进攻豫北。豫北、豫东均属第一战区管辖范围,长官部遂作全盘计划,准备固守平汉线,向西转进。此时适内子在湘染病,使我内心焦急。9月底乃请假南返,赶赴长沙探视病况。途经鄂北,因目睹战局日益不利,鄂北势必遭受战祸,顺道前往京山宋河老家,拜候二老双亲,告以大祸将临,家人必须早做准备,以保万全。乡间防军势力孤单,苻遍地,匪祸蔓延无已。在此情势下,二老不知如何可以逃避灾乱,只有祈求上天保佑,听天由命。筹划再三,我亦别无善策。最后二老与我商定,战乱时期,人民生活难保,子女教育中断,顾虑无法周全。幺弟年甫12岁,小学毕业后,自应送到后方升入中学,以免半途辍学,断送今后前途。
10月3日清晨,我同幺弟事国拜别双亲,乘车前往汉口。老母亲在送我俩登车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亦内心痛苦无比,低头暗泣,不忍正视,讵料此次拜别,竟成永诀,使我抱恨终身!
抵达汉口时,一片凄凉景象,惨不忍睹!那时离双十国庆只有1周时间,居民早已疏散乡间,市面竟成死城,毫无庆祝国庆的气氛。最使我诧异不解者为,市内各大公司,商院均在大门上贴有字条,用英文书写此系“英国公司”,“美国产业”或“荷兰商行”,意图避免日军骚扰,保全财产。其实这些公司商号都是国人财产,冒充外商产业,免遭没收或抢劫,此种奇形怪事,实在可怜又复可耻!
京山惨遭轰炸
另有一件惨绝人寰的日军暴行,不能不予以报导。1938年9月下旬,正在我返乡探亲的时日里,日寇忽出动大批飞机,轰炸京山县城。京山县系2等县,西北处大洪山山麓,东面毗邻汉水,文化不发达,物产亦缺乏,从未驻扎大军,应付战争。县长姓蒋,一日蒋县长召集全县耆宿、乡绅开会,商讨保境安民大计。汉奸竟误报系蒋委员长召开军事会议。敌机乃大批来袭,大肆轰炸,将全城夷为平地,死伤数千人(的小学老师秦式如、张六先生亦于是日殉难)城内8大绅士(蔡、曾、查、王等的先人均系前清官吏,建有堂皇的府邸)的大宅院全被炸毁,京山的古老文化遗产尽遭摧毁无余。日寇之作恶多端,实在令人发指!
我们在长沙停留了1周,敌机每日来袭,炸弹爆炸声日夜不止。一天晚上,我俩正在长沙最著名的“爱晚亭”静坐乘凉,敌机忽然飞临上空,到处投弹,城内数处熊熊大火直冲云霄,令人骇然!未数日,传闻武汉大保卫战失利,敌军前锋逼近汉口近郊。长沙似已危在旦夕,不能久居。我与内子携带一侄女仓促间登车南行,拟在衡阳暂住,听候战报,再作打算。同时,我将事国弟交托长沙雅礼中学(会开办)劳校长照顾,带往湘西沅陵,进入中学攻读(香港无法入学,菲国又无居留证入境,故将事国留在国内升学)。
长沙毁于大火
我们在衡阳等车期间,广州被敌占领,未数日,武汉亦陷敌手。继而恶耗南传,长沙当局在慌乱中实行焦土政策,放火焚烧全城,人民在黑暗中无处逃身,死伤无数。全城哀号痛哭,枕骸遍野,天地为愁,草木凄悲,人间惨事莫有甚于此者。湖南省政府当局未查明真相,不了解战情,惊惶失措,遽然下令焚烧全城,真是愚蠢昏庸之至。
衡阳一片混乱
我们3人冒冒失失地到了衡阳,四处寻找住所,竟无一家旅馆可以容身。天无绝人之路,忽然在一旅舍中遇见佛兄的老友谭平山先生,在汉口时我曾与他接谈过。我与寒喧后,即告以内子患病拟赴港医治,现在衡阳无处可暂作栖息之所,不知如何办法。是时适逢担任国际反侵略协会干事长的郑彦棻先生同在一起交谈。他们两人各订有客房一间。谭与郑商谈少顷,即婉言告我:郑先生可搬到我的房间同住,他的房间让给你们。大家逃难,应当互相帮助,于是解决了我们住处的问题。谭郑两先生有此同情爱心,真使我们感激不尽。(先生来台后担任中央党部秘书长及侨务委员会委员长,我赴台时,常与交谈海外党务及华侨教育等问题。)
广州失守,我们南下出港的美梦完全被粉碎。从北面汉口、长沙及东面湘、赣两省涌至衡阳,准备逃往内陆的男女老幼,何只数10万人,蝟集旅馆车站,焦急万状。是时军事紧急,车辆多被调运部队,可供旅客乘坐之客车少得可怜。而且供不应求,1票难得。我因为有1位旧友陈绍平兄当时任铁道部路警总局局长,办事处设在衡阳,他负责维护铁道交通,权力相当大。次日我去拜访他,告以我要护送家眷赴港养病,请他设法代我购买车票赴桂。他慨允协助,即吩咐副官向铁路总站购到3张车票,我们喜出望外。第3日正午即乘上湘桂铁路客车赶往桂林。次日经过祁阳、东安、全县,下午到达桂林市,如释重负,两周来的恐怖心理亦烟消云散。
我们住进一位朋友开设的旅社,稍事休息,消去疲劳。内子因有身孕,经不起长途跋涉,疲惫不堪。这位朋友本在政界交游甚广,他此时开办这间旅社,一方面是做生意,另一方面也是要为避难的朋友提供歇脚的所在。乱时为朋友解决困难,也是一件大好事。桂林山水甲天下,素称旅游胜地,我们在逃难中,心绪不靖,前途堪忧,哪能有心去游山玩水?
由广州湾出海
广西近些年来,在李宗仁、白崇禧2人集体领导下,教育进步,治安良好,人民安居乐业,生活颇感满足,惟交通尚不理想,农工业发展亦不积极,如欲建为抗战后方基地,仍须下很大的功夫。
第2天早晨,我去广西省政府所在地,拜访广西政界耆宿李任仁先生,查问前往香港的路径,请其指教协助。李先生系1忠厚长者,态度和蔼诚恳,据告:到香港只有两条路可走:1条是经过南宁,领取出境证件,前往越南,假道河内、海防往港,另一条是路过柳州、贵县等地到广州湾,搭乘法国轮船往香港。他说:如要赴南宁,他可专函介绍。我们又在桂林住了两天,机会难逢,适有1运客车开往广州湾,难民朋友争先恐后,争取座位。我们幸而得到3个座位。次日清晨,坐车南行,经过柳州、贵县,住了1晚,次日晚间才赶到广州湾海口。
到了广州湾,情形更乱。此地系一出入口货转运站,地方狭小,人口稀少,旅馆寥寥无几,均告客满。我们无计可施。只得商请旅舍老板准许在其大厅内临时排床铺,住了两晚,第3日才有空房轮到我们居住,暂时安心等待船运消息。整整又过了2日,有1法国货船经过海口。据云:此系运货轮船,尚有余舱可以容旅客。我们后来才知道这完全是船长藉机会捞外快,故将运货舱位卖票收客,大赚1笔孽钱。战乱时期,无良心的人出此下策害人,真是可恶!
双手吊上货船
此船无码头靠岸,停在深海中,乘客须坐小船划到大船之旁。又无吊桥供乘客依次登船,仅由船员用双手将乘客拖上大船。我们一班旅客尚不觉困难,但我太太的情形不同。她有6个月的身孕,被用双手拖上10余尺高的大船,真是危险万分!第一,如果万一松手,立刻会堕入水中丧命;第二,她怀有身孕,如果因身悬半空,发生小产,既无医药诊治,又无房间休养。因乘客都住在大舱,形同难民,这是何等残酷的事!至今思之,犹有余悸!事后想起,真感懊悔不已!同时,最令人痛心者,乘客住的大舱,后面半舱满载猪、牛牲畜,臭气熏天。我们分住的半节舱,只分了些帆布行军床,供给女眷睡用。我们男士则倒卧地板上,遍地潮湿,如同住在地狱之中。当时大家逃难心切,只求能逃出虎口,安全到达香港,其他的艰苦与污辱均不暇计及了。
船行1日,经过珠江口外的万重大山,狂风大作,白浪滔天,船身前后摇摆,颠簸不定,船中空气污浊,秩序大乱,真是活受罪。晚间半夜2时左右,船抵香港的港口外,又是停在深海中,无码头可以登岸。我们必须坐小电船驶至大码头之外,爬上木板的趸船。我们进入电船时,遇到两名贼人,他们乘人声嘈杂混乱之际,将我携带的港钞、法币全部抢光。我当时机警,早已有所准备,独力擒住贼人,又将失落的两个银包双手夺回。否则银钱现款一无所有,到了香港告贷无门,真是狼狈不堪,恐怕要沦为乞丐沿街讨饭了。
幸能保住胎儿
登陆之后,已将曙光报晓,住进六国饭店,因内子怀孕,又生重病,饭菜不进,情形非常严重,必须延医诊治,保住胎儿。幸而此时探得一位广东的远戚亦已全家搬到香港,与之联络,请他的家人照料我太太。经他们介绍一位广州名医开方安胎,延长了1个月有余,安然渡过难关,终于12月尾生下我的女儿馨君。这次在逃难途中,遇着种种的艰苦险阻,困难重重,危险万状,我们与胎儿均能安然无恙,真要感谢上帝的大恩。
值此期间,南北战况日见危险,寇军占领东南沿海各大城市,内陆逃港难民,人山人海。香港地小人多,居住安置都成问题。旅社中拥挤不堪,楼上楼下的厅堂以及走廊都住了老老少少的难民,惨不忍睹。我们得到幸太太的帮助,在西环高街租赁了1间住房,暂作栖身之所,才算建立了1个临时的家。日寇占据广州,又威胁越南,要胁法国当局封锁滇越铁路,企图完全断绝我们的国际路线。法国终于屈服,阻止了中越交通,于是香港与内陆的交通全被切断。我们住在香港,走投无路,日坐愁城,终日长嘘短叹,落魂失魄,往南往北,无所适从。我在战区政治部的职务尚未卸除,而且另有别的新任务要我前往接事,数次来电催促,实在无法决定。何去何从,我已主张全无。我的内兄陈道桢顾虑我们的安全,尤其是我太太产后的调养与照顾,坚决催促我们重返菲岛,接任《新中国报》总编辑的职位(报社此时改由老友谢德超兄主办,他再要我回来,共同努力从事文化工作)。同时我可以参加抗敌后援会的宣传工作,普遍唤起侨众同仇敌忾的反日精神。
命里注定要坐牢
终日闲着无事,除看报了解前方战情外,有时逛街饮茶,或与幸次苏兄等聚首谈天。大家最关心的是:一为战事大局叹息;一为家人安全牵挂,忧心忡忡,无以解怀。一日上午,我们在无聊的情绪中,上到太平山顶,观看海湾美景,开展心怀。山上有一老年算命先生,道貌岸然,态度和善,他精通文王命理,能为人指点迷津。次苏对命理久有兴趣,而我从不相信此道。反正为了消磨时光,解除苦闷,与老先生谈谈时局大事,请他评断命理,亦无大碍。次苏算完八字,再要为我评命。老先生算完我的八字,问我要问何事,我说:我们不能在香港坐以待毙,最要紧的是向何处逃离,保障家人安全,往南往北,我心中一片模糊,不知何处是我们安身之地。他沉思片刻,才详细告诉我,他说:先生南人北相,往西北才有大发展,但目前道路不通,北返不易。如向东南去,亦有升发的机会,但你命里恐有牢狱之灾。不过,吉人天相,有惊无险,不致有生命危险。我本来不信命相之理,所谓牢狱之灾,不过危言耸听而已。我一切听从天命,心里盘算一下,还是决定南下,自创生机。结果在4年之后,日军占领菲岛时期,我终逃不过大劫。1943年秋季,奸人误报我组织反日游击队,系血干团的首领,被日宪兵部囚禁在 FORT SANTIAGO监狱达5月之久,命里注定,有灾难逃(情容后再述)。我安顿了家人在港的生活,准备好一切必要的手续,于1939年2月买棹南来,到达马尼拉时正是2月13日,竟是一个不祥的日子。我旧地重游,第二次来到这美丽的岛国——非律宾。
①    本文录自菲《联合日报》,转录时编者对个别文字进行了删节。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