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窝堡
□雪 鹰
第一卷
3
这天是寒衣节。节名的来历应当与孟姜女千里送寒衣有关，后来逐渐演变成给死去的亲人烧寒衣。在蜂窝堡，一般人家这天都要去先人坟头烧几沓冥钞，化几套纸剪的衣衫。吴之甫原打算来送汪明魁的，因要去给亡父上坟，也就没来。曹文俊本不打算来的，他父母均已亡故，他也要给父母上坟；但考虑到汪明魁平时对他关怀备致，觉得还是来送送为好，便把上坟的事交给了哥哥曹文灿，自己一大早就来到了横台上。汪明魁临出门时，族长汪明槐领着几个族人来送。族长已年过花甲，汪明魁说什么也不让他去，只同意永强永定两位族侄做代表，加上明达明凯，一行六人迎着朝阳出门。汪明魁和曹文俊走在头里，明达等人轮换担着行李跟在后头。家里人都站在大门前挥手再挥手，一直到他们上了张子路又走出好远才转回家门。汪明魁没有从莲华市上船，而是在莲华市下游的拉家场。他家离拉家场近，路也便捷。他家南边约半里处有一条路叫张子路，往西经小黄台、邓家台、张子剅、郑家祠堂、朱家台，再不远就到了熊家嘴；往东经洲子台、猴子庙、西湾、东湾，过夏家桥不到两里，就是拉家场。拉家场简称拉场，又叫拉胡场。东荆河是汉江下游的一条分流河道，自汉江龙头拐分出，流到这儿，河右地势平坦、宽阔，很适合渔网拢岸，是渔民收网起鱼的好地方。那些每天风里来浪里往、浑身沾满了鱼腥味的渔民便随口扔给它一个响亮的名字——拉场。河滩上也便长出了一座座用苇杆搭起的窝棚，一个在方圆数十里闻名的鲜鱼批发市场也就形成了。紧接着茶楼、酒馆、米店等店铺相继而生，最初的低矮苇棚也变成了高大的砖瓦房。河右岸的兴隆引来了河左岸村民的羡慕，他们仿照右岸竖柱上梁，建起店铺，兴起市场，与右岸分一杯羹。因左岸的村民多姓胡，所以称胡场。于是就有人把右岸和左岸连起来，叫它拉胡场。拉家场虽没有上游的莲华市繁华，但也有自身的特色：一是这儿有方圆数十里最大的鱼市，每天来此购鱼的商贩络绎不绝；二是近来这里的一家茶楼特别有名，就连熊家嘴这座巡检司衙门所在地的大集镇上的茶楼也难以与它媲美。这茶楼叫玉姑娘茶楼，主人玉姑娘虽说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待人接物，八面玲珑，周边红黑两道、三教九流，她穿旋其间，无不左右逢源，游刃有余。据说她是在汉口见过大世面的人儿。而更让人赞不绝口、艳羡不已的是茶楼里一位年方二八的姑娘，不仅人生得标致，而且弹得一手好琴，唱得一口好曲，唤做小玉儿。本地乡绅，过往客商和一些浮荡子弟，但有闲暇，无不到玉姑娘茶楼品茗听琴。每天下午、晚上，这茶楼更是茶客盈门。小玉儿也会在这两个时刻出场，隔着珠帘轻抚瑶琴，一展歌喉。每每这时，茶楼里顿时茶香袅袅，琴声绮丽，歌声婉转悠扬。精彩之际，满楼茶客如痴如醉，喝彩之声，不绝于耳。汪明魁、曹文俊一行六人来到拉家场码头雇了船，放好行李。船要中午才开，曹文俊便提议和汪明魁到玉姑娘茶楼喝茶，留明达四人在船上照看行李。因是上午，茶楼里茶客稀落，只有四五个年老的茶客在楼下围着一张茶桌边喝茶边谈论着什么。玉姑娘一见是蜂窝堡的两名秀才，顿时满脸堆笑，口吐莲花，甜言蜜语把他们迎到了楼上。这茶楼曹文俊、汪明魁、吴之甫也来过几次，因他们是方圆十多里内的文雅之士，在周边有较高的声望和地位，玉姑娘对他们印象极为深刻。“玉姨，今日我兄弟二人来此，不全是为了喝茶。”曹文俊落座后不待店小二上茶，便对玉姑娘笑了笑，“我们想见见玉儿姑娘。烦请玉姨通融一声。”“公子有所不知，我女儿平素里是不单独会客的，本姑娘恐怕难以为力。还请见谅。”玉姑娘面含微笑，声音柔和，但语气十分坚定。“玉姨，你听我说，我这位兄弟，如今要去省城进新式学堂。我想请玉儿姑娘给他抚琴一曲，以壮行色。”曹文俊立起身走到玉姑娘面前，掏出几个铜钱塞进她手中。“玉儿姑娘是个通情之人，玉姨您通报了，她肯定会相见的。”“你这样说，我这就去试试，她若不肯出来，还请二位莫怪。”“文俊，你这是何苦呢！你我兄弟离别，何必要外人插进一脚。”这玉姑娘茶楼，汪明魁虽说也来过两次，但这小玉儿，他是从未见过，也没听过她弹琴唱曲。在他内心，这些风尘女子，无非是些以才艺为媒介，以色相为诱饵，以卖笑为手段的欢场尤物，是一些不知亡国恨犹唱《后庭花》的商女。他对她们并无多少好感。小玉儿出不出来，对他并不是什么大事。他端起茶杯，向曹文俊示意了一下，啜了一口茶。“哪里哪里。兄今日一别，再次相见，不知何时。我兄此去，定如鲲鹏展翅。让玉儿姑娘给你抚琴一曲，岂不是锦上添花？这玉儿姑娘并非俗物，况我与她，也算熟人，料想她不会拒绝。”“文俊美意，为兄心领了。我是担心她故作矜持，假装高傲，不肯相见。那时，你我岂不是尴尬至极，无趣至极？”“兄长放心，玉儿姑娘虽是风尘中人，但也颇具雅趣，定不会轻慢你我二人。”曹文俊显得成竹在胸，举起茶杯，作敬酒状：“汪兄，今日相别，小弟我以茶代酒，祝你一帆风顺，青云直上！”两人正喝茶时，玉姑娘一脸喜气，从帘内走了出来。曹文俊见她身后空空无人，一脸失望，但还是挤出笑意，问：“玉姨，莫非……”玉姑娘摆摆手，止住曹文俊，笑道：“我女儿说既是二位公子，就请内室相见，也好叙话。”“我儿，两位公子请到，你好好陪他们说话，不要怠慢了客人，被人说我们不懂礼数。”说完，就转身出去，轻轻地把门带上。“见过玉儿姑娘。”曹文俊立即抱拳施礼，然后回身指了指汪明魁，“这位是我兄长，也是蜂窝堡的秀才。”汪明魁连忙抱了抱拳，点了点头：“玉儿姑娘好！在下汪明魁，久仰姑娘芳名，今日特来拜会，冒昧之处，还请见谅！”“汪公子客气了。小女子这厢有礼。”小玉儿欠了欠身子，算是还礼，接着指了指茶几前的凳子，请二人坐下。“不知二位公子见小女子有何见教？”“见教不敢当。”曹文俊再次抱了抱拳，“我这位兄长，要去省城，我来送别，烦请姑娘弹奏数曲，替我兄壮壮行色。不知姑娘意下如何？”“公子说笑了。小女子手拙，恐怕有辱尊听。”小玉儿抿着嘴笑了笑，面向汪明魁，“不知汪公子去省城有何贵干？”汪明魁朝小玉儿望了望，吁了口气：“想必姑娘也有所耳闻，朝廷废除科举，断了我等进身之路。我虽不甚在乎功名，但好男儿应志在四方。我想到省城上新式学堂，进可以报效国家，退也可以造福乡里。今日成行，船需午时才开，便特来拜访姑娘，聆听雅乐。”“公子谬赞了。”小玉儿笑了笑，“公子志向远大，的确可敬。不过小女子有一事相求，不知尊意如何？”汪明魁内心疑惑，愣了愣，看着小玉儿，“请姑娘吩咐。”小玉儿轻轻起身，缓步进内室拿出一封信。“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请公子帮我捎封信，不知可否？”“谢谢姑娘信任！姑娘请放心，我一定替姑娘把信送到。”汪明魁接过信，只见信封上两行娟秀的小楷写着：武昌候补街高家巷圣公会王楚英启。随即将信揣入怀中。“汪公子确实是个爽快人，小女子在此先谢过了。”小玉儿回转头看了眼曹文俊，“曹公子刚才说弹琴的事，小女子也不客套了，就此替二位弹奏数曲。笨拙之处，切勿见笑。”汪明魁、曹文俊异口同声。他们接过小玉儿递来的香茗品了一口，静静地等待小玉儿抚琴。这小玉儿的确姣美，螓首蛾眉，浅笑晏晏，柳腰娉婷，莲步轻款，别有风韵。只见她在琴桌前坐下，然后微张葱指，试了一下琴音，抬头看了二人一眼，便弹了起来。这是一支送别的曲子，曲名《阳关三叠》。平日里汪明魁曹文俊也听过，感觉小玉儿的演奏别有韵味，曲调沉郁，情意绵绵，饱含着极其深沉的惜别情绪；更为重要的是所弹曲调完全契合他们眼下的境况。怎不让他们心潮起伏，激动不已呢？二人用指轻轻敲击桌面，小声应和着那婉转缠绵的乐曲。一曲弹完，二人四目痴痴，竟忘了鼓掌，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姑娘的琴声太美妙了！我兄弟二人今日可是大开眼界，大饱耳福啊！”小玉儿再次回到琴桌前，端起茶杯，做了个敬的手势，浅笑了一下，对汪明魁说：“汪公子今日远行，小女子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刚才所弹，是一支古曲，凡有离别，无不以它为首选。下面，小女子弹一支新曲，也是和离别有关的，请二位公子赐教。”伴着缠绵悱恻的琴声，二人心中突涌悲戚之情，他们眼前，一位游子，浪迹天涯，阅尽人情，饱尝漂泊的辛酸和离别的愁苦，向往家的温馨；但当他涉过千山万水归来，故人已如花飘零……痛苦、悔恨、无奈，随琴声起伏，翻涌，让他们胸口一阵紧过一阵，差不多都快喘不过气来。这时，只见小玉儿轻启朱唇，低声唱道：“阅尽天涯别离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一曲未完，小玉儿已泪眼婆娑，泣不成声。汪明魁、曹文俊也均早已说不出话来，只顾一个劲地用手帕拭泪。“词曲精妙，但姑娘的琴声更妙！歌声情真意切，催人泪下，真让人丧魂失魄！——曹某才疏，动问姑娘，不知此《蝶恋花》为何人所作？竟如此伤情，让我兄弟都不忍离别了！”“曹公子客套了。若小女子拈个前人的词曲来弹，定然难不到公子。想必公子平日里读书，多为那四书五经，再就是唐诗宋词，对今人新作可能涉猎甚少，那王静安先生，乃当今大家，他的诗文，还是应当品读品读的。”“姑娘说的极是。我等往后切不可沉溺于那故纸堆里。这也是我要去省城的一个理由。”“汪公子去进新式学堂，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小女子实在佩服！”小玉儿向二人抱了抱拳，继续道，“我与两位公子，就旁人看来，照说不是同道中人。但风尘之中，并非全是污浊。琴唱之余，也自有些许刚烈豪气。古之红拂、梁红玉，今之秋璇卿，实是我钦佩之人，我内心里常以她们为师。接下来，我就为二位奏一曲秋璇卿的《满江红》，一则表我心迹，二则为汪公子壮行。”“小住京华，早又是，中秋佳节。为篱下，黄花开遍，秋容如拭。四面歌残终破楚，八年风味独思浙。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俗夫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紧接着十指在琴弦上一震，琴声骤然激扬，只见她螓首轻摇，开喉顿嗓，随之一阵悦耳的歌声荡气回肠，在琴声的伴奏下充盈屋宇，飞出窗外，掠过河滩，追逐那湍急的东荆河水，激荡，回旋……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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