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赏析]陈啊妮‍‍:简评冯强生的组诗《黑色奏鸣曲》

石头叔

石头叔一辈子与石头结怨

似乎仇恨石头这个名字

仇恨石头的冥顽不化

他每天都要钻进大山的胸腔

在石头上凿眼

带着防尘口罩也不敢大口呼吸

只能让风钻代替他痛快地喘气

他知道,锉骨扬灰的石头

无孔不入,有锁喉的毒

坑道里的石头异常强硬

被炸得粉身碎骨也不流血

倒是石头叔有一天开始喊痛

他的胸口堵得慌

里面有一群石头在嘶嘶乱叫

石头叔转而与自己身体内的石头抗争

较量了许多年,还是他最终败下阵来

至死,那些石头占领着他的胸腔

不肯撤退

简评:

用石头隐喻一个人性格与秉性,而作为另一块石头与之抗争的力度成为输家,作为意象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石头承载着异样的命运。而如此让文本张力十足,它所传递出来的思想具有劳动人民的普遍意义。【陈啊妮】

徐富贵的手

富贵这个名字起得好

可他的手黑

有一股子煤腥气

黑事做多了

无论怎么洗也洗不白

据说他的女人身上

时常有黑手印

就是这双令人生畏的黑手

救了好几个兄弟的小命

那一次,县上的一位领导

毫不犹豫的伸出温软的巴掌

紧紧握住他的手

黑白分明

全矿的人都敬重那双手

并认定,那真的是一双富贵手

简评:

作为歌颂题材 手 他的立体的,同时也最大程度上还原人物的思想品质,在场景呈现真实性上也值得称赞,另外很平实的语言,但在爆破性力度上很精彩。这才是属于老百姓的诗歌,朴实,不绝望。【陈啊妮】

铜牙

万祥哥能说会道

一张嘴,能将水说得点着灯

尤其嘴正中镶有一颗铜牙

发出疑似金子的光

大伙儿都说

此人应该靠两片薄嘴唇吃饭的

跑这黑巷道里头来刨食

实在对不住他那颗“金牙”

问起他那颗“金牙”的来历

问出一段传奇故事

他年轻时追的女人嫌他穷

并且嫌他还缺一颗门牙

说话漏气,不关财

于是,他狠下心去到镇上

花了五元钱镶了颗“金牙”

于是,那女人成了他的堂客

那年,附二井发生透水事故

万祥哥没来得及跑出来

还有另外的两个兄弟

一起被大山的唾沫湮没

几个月后,找到三具白骨

谁也认不出那些骨骸各自是谁

唯有万祥哥的堂客

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颗铜牙,黑炭水掩不住

一擦,仍闪着金灿灿的光

简评:

金牙的历程在呈现上由虚逐渐往实上过度,最终抵达一个工种的危险性,从而又完成折射出诗歌人物上的真实与饱满,这也完成了对一首诗的完美诠释。最大烘托诗歌无限魅力。【陈啊妮】

川娃儿

一群煤黑子当中

他是少有的白

操一口好听的川音

大伙儿都叫他“川娃儿”

龟儿子多情

每逢隔壁塆的张寡妇来矿上

他都能奉上一担又黑又大的煤果子

还有几张捏得出水的票子

张家宗族的人护食

肥水岂能流外人田?

几次将川娃儿揍得鼻青脸肿

川娃儿默默承受

仍傻傻的对张寡妇好

忽然有一天

川娃儿不见了

不见的还有张寡妇和她的黄毛丫头

只有大山知道这个秘密

那天深夜,它心怀悲悯

目送那两大一小三个人儿

手牵手走远

简评:

大山的慈悲,更是大山人的感恩与爱。作者用一个完美的故事起到唤醒意识,唤醒的这种纯、真、美,这正是这个物欲横流现实社会的缺失的,同时他也凸显出一种职业的痛点。【陈啊妮】

不如蚂蚁

站在山的高处往下看

一溜下井的人

就像是一队进洞的蚂蚁

老六正是其中的一只

属于那种职责明确的“工蚁”

他还很稚嫩

应是读书的年纪

告别校园的阳光

也许是身不由己

现在,他必须要在地底下

将一担担百斤重的煤或矸石

分两次提起来托举

倒入矿桶

有时候他的脖子青筋暴突

感觉到双臂快要折断

幸好黑暗掩盖了他脸上的其它颜色

不能拖累大家,必须硬撑着

产量和进尺,决定了这个月工资的厚度

他又想起了书本上说的

一只蚂蚁,可以举起超过自身体重四百倍的物体

而他,双臂能承受的重量

还不够自己体重的一半

老六想哭

但没有哭出声

简评:

人物在时间与空间的构造上应该是旧时社会,当然也不乏那些贫困山区。如此在人物塑造上具有像刻刀刻出的力度,对于人物来说他的真实性,时效性以及现时场景的陈述的回归让诗歌可信度增强。【陈啊妮】

黑皮

黑皮,黑,且皮厚

蚊虫不叮他

唯他的女人时常咬他

一黑遮百丑

不仔细瞧,看不出来

他的身上有任何异色

他的女人白,还嫩

像白玉兰

许多人眼馋,咽黑口水

馋,也是白馋

他的女人第一胎

为他生了一对龙凤胎

粉白粉白

千万莫说那不是他的种

否则,狗日的黑皮

会下你的黑手

简评:

似乎作者通过戏谑的口味在陈述,同时也将人物的工作性质暴露无遗。以至于结尾这种戏谑依然存在的这个事实,一般读者会想 文本的度上这种戏谑说不定有点 过度?显然这是作者在有意为之,它加剧了文本与语言的张力结构,最终抵达文本人物工种的痛感,当然这是互为烘托关系。【陈啊妮】

大黑哥

大黑哥真黑

炎炎夏日,敢骂太阳

田间地头,遇不平事

敢顶撞人,像头黑牛

下到井巷,仍胆大心黑

聚众与黑暗较量

他带的一帮人个个都黑

挣的黑钱也比别人多

谁也没想到

大黑哥这块黑炭遭遇一块冒顶的青石,瞬间碎裂

巷道里再一次上演一幕

地下剧场的《红与黑》

大黑嫂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她的男人会如此脆弱

天都没有压垮他

如何就硬不过一块山的骨头呢?

几天后,那块炭被烧成了灰

竟然不是黑色的灰

大黑哥终于洗白了自己

简评:

一场矿难事故让原本幸福的一家人瞬间分离,有更多的反思呈现在人类面前。作者做到了完全客观呈现,零度情感宣泄的方式,如此让事件痛感表达出来可信度更具说服力。【陈啊妮】

黑土命

山子误入背风巷拉屎

一会儿就瘫成了一堆屎

弄出来

已是一架毫无生命迹象的“坑木”

正当大伙儿含泪准备放弃时

福爹来了

福爹将山子置于一堆黑炭上

东按按,西拍拍,再嘴对嘴吹吹气

一会儿,山子竟然悠悠的醒了

福爹说,我就知道

这小子是个“黑土命”,死不了

山子说,他做了个梦

梦见他挖了一辈子黑土的爹

他感觉到好冷的时候

他爹敲碎了一些炭果子,点燃……

后来,他就醒了

简评:

黑土的名只是一种象征,而实质是什么以及黑碳在这里传递的作用与用途,这同样也引申出一种事业的传承,最后文本在陈述到死上,这样也反应上逝者也为生。【陈啊妮】

“水不清”

算命先生说

发尔是个“水不清”

所谓“水不清”

就是命里遇水必有劫难

发尔从小就远离水

在父母的呵护下

小心翼翼长大

长大后去了山里

下井挖煤

十多年平安无事

谁也想不到

山一旦被惹恼

也有一肚子坏水

那年,东井走到大冶湖底

发生了透水事故

发尔被山的“一泡尿”淹死了

弟兄们伤心之余,都说

狗日的算命瞎子算得真准

躲也躲不脱

简评:

整体有戏剧化的烘托,也反应出人物于命运呈现出一定的关联性。死,死于工种,但不能说死于迷信,这是文本始终对抗的。【陈啊妮】

哑炮

王四槐沉默寡言

不明就里的人

以为他是哑巴

蹲在井巷的某个角落

像一块供人歇憩的石头

有人打趣,若不是他头上有顶“乌龟壳”

一不小心,有人会一屁股坐上去

十几年如一日

他专干装药放炮的营生

经他的手

那些炮发出沉闷的咳嗽声

听似响动不足

实则威力巨大

同时他也负责排险

处理哑炮

好像从来没有一个哑炮

在他的手中再次炸响

排险的过程

安静得令人感动

因此,没有人不尊重他

他的沉默是无声的踏实

让班组的弟兄们安心

谁也没想到,有一天

他毫无征兆的抡起一根炮钎

将一个新来的煤黑子

打成了重伤

王四槐被公安抓走了

那天他戴着手铐

咬牙切齿,大喊大叫

完全与平日判若两人

惊愕过后

大伙儿才了解到事情的起因

原来,头破血流的那小子

偷走了他又白又胖的女人

地上地下的人都说

那小子不地道,该打

偷啥不好

偏要偷人家屋里的

真看不出来

王四槐那小子

才是一枚突然炸响的哑炮呀

简评:

整体采取叙事勾勒出诗歌的主旨,亦有一定的警醒作用,人物的 哑 很大程度上显示文本人物的内在性格,当然如文本作者通过外力来凸显与人物的对抗展现出诗歌张力的外延部分。【陈啊妮】

“白馒头”与“黑炭果”

“黑粑”被黑井“吃”了后

矿长特批他的女人进了职工食堂

专做白馒头

她做的馒头又白又软

养眼,养手,养嘴

容易让煤黑子产生联想

特别是维修班的“炭果”

从此胃口大开,浮想联翩

只要不下井

有事没事总爱往食堂跑

那双白手真巧

和粉揉面上下翻飞

俏脸白面相映生辉

每次看得“炭果”两眼发直

也不知是哪一日

她竟然真的和“炭果”揉到了一块

而且黏起来扯不脱

喝喜酒那天

弟兄们都背着一对新人悄悄嘀咕

“那女人真傻呀!

白馒头又找了块黑炭果”

简评:

俗话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种通过一系列对比最终让文本走向一种和解,也应了傻人有傻福的至理名言。【陈啊妮】

退休

福爹不再吃“黑饭”

告别大山时

已年近花甲

矿井张着嘴

说不出挽留的话

说是“退休”

其实没有退休金

他最后领取的是

一抹夕阳的霞光

还有另一种最高奖赏

——他还活着

而且活得像一棵不倒的老樟

家门口的一棵老槐等着他

正开着碎银子般的白花

等着他的还有一些薄田瘦地

敞着温热的胸怀

以后的日子里

福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顶鸭舌帽

每天方方正正戴在头上

偶尔碰见熟人打招呼

“您老人家退休了吧”

“是呀,退休了!

没事到处转转,闲得慌”

福爹说话的腔调

透着一股“派头”

俨然就是一位骄傲的

光荣退休的老工人

简评:

读到一种痛感,在平淡中陈述又在平淡之中给人以警醒,人物秉性及社会属性都有一定的展示。【陈啊妮】

黑白两道通吃

曾经很长的一段岁月

故乡的男人多半有两重身份

人前,他们在田地上侍候庄稼,挥洒黄汗

背后,他们却进到深山

钻入大山的骨髓处

干见不得光的事

一年四季,那些五谷杂粮

还是能一眼认出他们是农民

而每逢月底,口袋里新添的几张人民币

又竭力证明他们类似于工人

尽管拥有双重身份

但他们都有一个明显相同的特征

一旦进山,便开始流黑汗

脸黑,手黑,脚板黑

只有当他们平安回到家

见到老婆孩子时

他们才会咧嘴一笑

一口白牙,晃眼

不知该怎样准确地称呼他们

“窑花子”是旧社会的叫法

喊“煤黑子”,虽然贴切

但仍是歧视父兄的意思

唯有他们的女人心里明白

自己的男人,不一般

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人

简评:

黑与白和生与死很大程度上他们是想通的,这种相通更凸显出一种无奈,由此让诗歌文本催生出高于文本本身所启迪作用。这是本诗最大的思想成就。【陈啊妮】

坑木

去偷大山的宝藏

自然险象环生

如果想留住一条生路

须依靠一些粗壮的坑木支撑

支坑木,也叫“装树”“抬门”

是一门技术活

“装树”“抬门”的人被尊为“大工”

一把锋利的“开山”(斧头)

吓唬不了山的血盆大口

但绝不能让它嗜血的咽喉闭合

砍、剁、劈、削,使出毕生绝学

将一些树木牢固地贴靠洞壁立定

让大山如鲠在喉

让被黑暗吞噬的兄弟

能够安全地原路返回

神奇的是,那些坑木通常会活很久

它们在没有阳光的地下

手挽手,拼命托举

有时,手臂上还会冒出绿芽

长出菌耳

简评:

作为支撑之物,一定具有原始的硬度,其本身内含成为救人也是展现物体属性。而在物体气节上和所属职业的人一样,具有同纹理和属性。【陈啊妮】

“炭客”

“炭客”是一种小型动物的呢称

由井下的人特别命名

地面上,这种小东西贼眉贼眼

什么都偷,非常令人厌恶

而在黑暗的井巷里

它们的身份高贵,地位显赫

不怕人

如此受尊崇,自有其原因

它们天生具备一种

为最底层的人示警的特异功能

譬如,工作面出现冒顶、透水、瓦斯浓度超高

或者闭风缺氧等险情

它们会吱吱叫,提醒大伙儿赶紧逃生

如果哪个巷道忽然不见了它们的踪影

所有的地下工作者

立刻就会警觉起来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

它们曾经将许多误入黑道的人,拯救了出来

我也曾充满感情地称它们为“炭客”

从不敢失礼直呼它们是“鼠辈”

我时常在数百米深处

与它们共享又软又香的白面馒头

像亲密无间的兄弟

简评:

微小的事物只能在某一刻成为高大的事物,并不是事物在变,而是随着环境变化而变化的。整体并没有用歌颂的手法,而是用原始事件呈现它的真实性。【陈啊妮】

额头上的一颗星星

无论早班晚班,下井前

必须要做一件重要的事

摘一颗星星,戴在额头上

因为井下只有黑夜没有白天

而且这黑夜十分奇怪

从不见月亮出现

有一颗星星做伴,不离不弃

心里总归要踏实一些

看见对面走来一颗或几颗星星

孤独感顿时消失

那一颗颗星星

多像老婆和孩子们的眼睛啊

明亮而又温暖

闪耀着呼唤的光芒

小心翼翼呵护它

深情温柔地擦拭

长期在黑暗深处行走的人都知道

这井下的夜幕太沉重

一旦盖下来

那颗星星就不见了

简评:

一些意象的使用让整体呈现出从质到量上的变化,这种作者有意识的变化在塑造人物及情感上又近了一步。结尾在呈现是痛感十足。【陈啊妮】

感谢明月

上白班,阳光一般都会很热情

一路送我到井口

此刻,我会习惯性地停顿一下脚步

回头再望一眼蓝天白云

记牢它们的样子

井下的十多个小时

我必须去拥抱那些黑暗的事物

并与之和睦相处

尽力全身而退

下班犹如获得特赦

顺着山的呼吸道向上攀爬

回到人间,阳光蓝天白云不见了

一轮明月等在井口

像爱人。她如水的亮光

开始为我濯洗浑身的黑

感谢明月,那些年的许多个夜晚

多亏她默默陪着我回家

简评:

语言有意境之美,同时也将人物进行了悄无声息地烘托,让整体也展现了语言的力度,它让思想上的和走向纵深有了诚实的挂靠点。【陈啊妮】

伤口

过去的那些窑洞

都是山的伤口

许多年难以愈合

我的父兄们

曾经都是黑心肠的人

一直将身上的盐水

撒在山的伤口上

而山,睚眦必报

总是咬牙切齿

也在父兄们的身上

啃出道道伤口

那些伤口和山的伤口一样

也是黑色的,难以消褪

特别是二哥额头上的一处疤痕

像是古代犯人的刺青

今天,父兄们终于知道错了

开始带领我们一道

与山和解,为山疗伤

他们指着身上的伤疤对我们说:“与山的伤口相比

咱们的这些伤口

实在是微不足道”

简评:

与大山,大自然的和解,本身就是思想上人们的觉醒,这种觉醒很具有启迪意义。在整体诗歌文本上的象征意义有了延伸。【陈啊妮】

我认识那些黑炭

那年外地的寒冬,酷冷

我与一起打工的几位弟兄购置了一只煤炉

跑了几家商户,没买到合适的炭

最后一家,我终于见到了我想见的

那些闪着乌黑光泽的东西

无论块状还是粉状

都似曾相识

点燃,春天一会儿就来了

有柴木灰的香

一问,果真来自鄂东南的大山

故乡的黑炭与故乡的黄土

用水搅拌在一起是绝配

做成炭粑粑燃烧

烟少,火旺,耐烧

弟兄们哪,咱们身处异乡

尽管我认识那些黑炭

但从哪儿去弄故乡的黄土呢?

简评:

作者用缺失来宣泄思念家乡的心切,当然这种缺失也是真实存在的这和身在异乡的人一样,瞬间达成了双方同属关系。结尾作者的质问 更像是灵魂一击。【陈啊妮】

冯强生,黄石市黄金山开发区汪仁镇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会员。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小说、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国内报刊和微信平台。

陈啊妮,笔名叶子,居西安,长期关注现代汉语诗歌和西方诗歌的创作和发展,在多家平台发表诗歌评论和诗歌作品。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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