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 ·《虹光》（12）（中篇小说连载）作者：泓汶
守望梦中的家园
作者 泓汶
（中篇小说连载）
12
天黑时，雪下得更大了。村子的房屋、树木、柴垛和粪堆，都变得灰蒙蒙的，一片昏暗模糊。
父亲不在家。他跟邓兴、何七一块儿到何麦家去了。奶奶点上香，又开始念经和祷告。这天晚上，她念叨的时间比以前每个晚上的时间都要长。
季森躺在被窝里，老是睡不着。一会儿，他想起何麦浑身水淋淋躺在硬板床上的丑陋样子。一会儿，又想起女人突然晕厥跌倒在地上的情景。一会儿，又想起女人在房子里放声哀号的悲伤情景……这么想着，他心里觉得很忧伤。
但是，他现在一点儿也不恨何麦了。他想，何麦没收弓箭那件事，就让它过去吧。他现在倒是有些恨冯会长和邓兴他们。他想，何麦跟三妈不过是吃了一回嘴，为什么就一定要用驴腿把他打死呢？何麦虽然凶了，但何麦一点儿都不可怕。何麦不是妖怪。邓兴是条狗。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慢慢地迷糊了。
一觉醒来，他突然感到有什么很冰的东西撞着他的腿。睁开眼，他恍惚看见邓兴戴着火车头帽子，在他眼前晃动。邓兴的帽子上白乎乎的，沾着雪花。
看这狗睡得舒服不？邓兴咧开嘴笑着说，嘴里喷出一股烟臭味。
你才是狗，季森咕哝着说。他困得要命。
我把你的嘴撕烂去！奶奶骂季森。
季森不做声了，把脑袋缩回被子里。父亲跟冯会长、邓兴、何七他们在说话。
这小伙可怜，父亲叹息说。年轻轻的，正是在世上活人的时候。
人活世上，就是这样，冯会长说。五痨七伤，七灾八难，啥灾祸都给人身上进攻呢。人活一辈子，就是跟这七灾八难对抗呢。你还常常抗不过这些天灾人祸。你看自己今日平平安安的，可是，天一明，眼一睁，你就不知自己今日遇啥灾祸呀。
人活世上，罪大得很，何七叹息说。
季森睡不着了。现在，他脑子完全清醒了。他看见父亲在磨道下边熬茶。茶罐里的茶水咕嘟咕嘟响着，飘出一股茶香味。父亲的脸孔被火焰映红了。
他断气时，三家在跟前么？奶奶问。
不在，冯会长吸着烟说。她躲在房子里，再没出来。
奶奶叹了口气，在灯影里摇晃身子。
他断气时，喉咙里大声打呼噜，吐气，就像他睡得很香一样，何七又说。
人死的时候，就那样，冯会长说。人死了就跟睡着了一样。
他把三家的手一抓住，三家都叫起来了，邓兴说。他把她的手都攥出青印了。
他的心都在她身上贪着呢，何七说。还好，他算是甘凉甘心地走了。
不甘心，奶奶叹息说。他咋能甘心呢？他这样年纪轻轻的。
茶水开了，父亲给冯会长、何七、邓兴他们倒茶。季森鼻子里闻到一股好闻的茶香味。
何麦断气后，三家哭来么？奶奶问。
跟晌午那阵一样。冯会长说。她哭了一声，又叫不灵醒了，口里又吐白沫。我看是脑子受刺激了。几个妇女又给她嘴里灌水，才把她救醒来。
人活世上，都不如个虫虫。奶奶叹息说。
人就不如虫虫，冯会长说。虫虫比人活得自由。
现在，他可能已经死了，季森想。“死”这个字眼，有力地钉进他脑子里去。他努力想象何麦死的样子。可是他想象不出来。他只能想起何麦躺在硬板床上的肮脏模样。那会儿，他的大勾鼻子还在往外出气。
思量起来，何麦这辈子真可怜，何七说。
打十四，他就给柳村王家做活，父亲叹息说。半夜里，王家人叫他起来，套磨子磨面。他个子低，够不着摇罗柜，就把斗垫在脚底下，踮着脚尖，站在斗上摇罗柜。给王家做了半年，他累得受不了，想要退活。人家问为啥不做了？他说嫌人家磨子大。
冯会长、何七和邓兴都笑了。可他们笑得很难看，笑得酸乎乎的。
何麦是个好人，也是个软人，父亲接着说。老蒋手里，我记得那年拉壮丁。当时，秋甫月当保长。他跟秋甫月不知说了啥话，人家就打了他几个耳光。后来，秋甫月还叫背枪的仁东谦用枪把子在他头上打。把何麦打得鼻子口里流血。
那事我知道，冯会长说。就在村东头老皂角树底下打他来。
就这，土改那年斗争秋甫月，别人都发言，骂秋甫月当保长欺负人，何麦一句话都没说。照理，他那时当民兵连长，最能报仇的。可他一直都没吭声，父亲说。
何麦是个好人，邓兴说。把他娘的，何麦是个好人。
所以我说，好人多遭难，何七叹气说。
不过，这事情也怪他，冯会长说。这事不比别的事。这事是灭天理乱人伦的事。再说，他自己也觉得遭罪，自己心里也受不了。前前后后，他在野外都转了好些夜晚了。
他是心里受不了，父亲说。他自己良心受折磨。他又不是个糊涂人。
三家也一样，奶奶说。我只怕何麦一死，她心里也起那个坏念头。
你明天跟她再坐一坐，五姨，冯会长说。我看她还是听你的呢。你给她好好宽宽心。
这时，谁家的公鸡拍拍翅膀叫起来。隐约还有一头母牛叫了一声，很沉郁，很苍凉。
这阵子还下着么？冯会长问。
还下着呢，大片鸡娃子雪，邓兴说。
不知怪劳劳他们几个把墓打得咋样了？
只怕还不行呢，何七说。时间太紧了。
你就遇着这紧事了么，有啥办法呢？冯会长说。待会儿，邓兴你去看看，叫他们加个劲。明晨赶卯时前，一定要埋了。
他们要把他埋掉，埋在地里头，季森想。以后，何麦再也起不来了。再也背不成枪，吹不成哨子了。这么想着，他觉得死亡真是件可怕的事情。它象黑夜里一股冷风吹来，灯焰惊惶地跳几下，就灭了。然后，周围就是一片可怕的黑暗和寂静。
棺材呢？奶奶问。没棺材，怎么埋他呢?
我给西头张四季说了，把他那口棺材先用了。张四季说能行，他那口棺材板也薄，冯会长说。
这些事，你都操了心了，奶奶说。
看五姨说的，总是在一个村里住着，邻家百户的么。何麦他爸活着，也跟我伯关系好，冯会长说。邻家邻家，有了难，就一个帮一个。
老二，等一阵，你跟老七再过去，把何麦脚上的鞋脱一只，再准备一盆水，冯会长对父亲说。
父亲跟何七惊讶地看冯会长。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要准备一只公鸡，冯会长又说。
要这些捞毬呢？邓兴说。
冯会长不满地看了邓兴一眼：何麦是少亡，他血气正旺盛，死后怕村里不干净。
要鞋子和水弄啥？何七问。
怕他心不甘，还想回村里来，在村里骚扰，把缠人。你们先给头门门槛那儿，挖一道槽子。等棺材一抬出门，你们就把那只鞋埋在挖好的槽里，再倒上水，用土埋了。
这样做，他就不回来骚扰了么？何七问，咧开毛蓬蓬的嘴笑。
槽里灌了水，就等于是一条河。鬼魂过不了河，就不回来骚扰了，冯会长严肃地说。
何七和邓兴都咧开嘴笑。显然他们都不信这把戏。
那要公鸡做啥用呀？邓兴又问。
他这是凶死了，宅子里肯定不干净。起丧以后，你把公鸡剁了头，提着鸡膀子，给屋前屋后、树上墙上，都淋些鸡血，把宅子的凶邪气镇一镇，这样就好一些，冯会长说。
季森想不明白，何麦死了以后，再回来时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会象以前那样，穿得干干净净，后脑勺头发梳得油光光的，背着一根枪，威风凛凛地从女人们面前走过去？还是像昨天那样，闭着眼睛，面目丑陋肮脏，浑身水淋淋地回来？有一会儿，他想象何麦再回到这个厦屋时，会变成一团黑森森的雾气，飘进土门里，和那个三妈见面。这么想着，他觉得很可怕。
还有出殃的事，冯会长又对何七说。你回去，给屋里人都说一下：明天早上，叫屋里人、小娃，都起来迟一些。太阳冒花花以后，屋里人再出来。他是凶死的，出殃时，年轻人要躲一躲，撞上这殃可不好。
季森听不明白冯会长的话。但他感到，他说的那个出殃是很可怕的。
一只公鸡拍拍翅膀，又叫起来。然后，远处很多公鸡也跟着叫起来。它们的叫声互相打岔，在村子联成一片。
咱们过去，冯会长说，下了炕，勾他的棉鞋。过去看他们把张四季的棺材拉来没有。
几个人又踢踏踢踏地走了。父亲从外边掩上门。
婆，出殃是做啥呢？季森问。
人死了，就要出殃呢么，奶奶拉拉被子说。
那殃是啥呀？
殃就是殃么，看你瓜的，奶奶不耐烦地说。她端上油灯，颤颤地向香桌那儿走去。灯光照亮了她枯瘦忧愁的脸。
到底殃是个啥呀？季森还是弄不明白。
就是人的魂，奶奶说。人一死，它就从人的身子里边飞出来。
飞出来后，它会给哪里去呢？季森又问。
那看他是个啥人。是好人的魂，就飞上天堂，在天堂享福。是个恶人，他的魂就下到地狱里去，要炸油锅，剜眼割舌头，剥皮子，受各种刑罚……奶奶说。
那何麦的魂呢，它会飞到哪里去？
奶奶不回答。她枯黑的脸上出现一种茫然的神情。好像这个问题把她难住了。
它会飞到哪里去呢？季森又问。
谁知道！奶奶没好气地说。谁知道他的魂该到哪里去？人是不会知道的。反正天堂里不会收留它。
那魂是个啥样子呀？季森越来越不明白了。
浆水罐罐，睡觉去！奶奶吆喝起来。她想念自己的经了，可他的问话弄得她心里很烦。
季森用被子蒙住脸，身子缩进被窝里去。他睡的样子像一只小狗。出殃就是出魂，他想。那么，他们给泥土里埋的就只是何麦的身子了。那么，何麦出殃会是怎样的呢，为什么他们说，何麦出殃必须躲一躲？是不是何麦的魂也会吃人？
他翻个身。现在，他们一定在忙着埋他的身子去了。可是，何麦的殃会不会突然飞出来，祸害他们呢？要是何麦的殃飞出来，它一定是恨邓兴和冯会长他们的。是他们用驴腿，把它从何麦的身子里打出来了。他们既然打出了这个殃，这个殃就一定会向他们报仇的。
这么想着，他听见奶奶又咕咕哝哝念起经来。煤油灯映出石磨、柱子和牛槽的黑影。这些黑影都是黑魆魆阴森森的，里边似乎隐藏着各种面目狰狞的鬼魅怪兽。它们躲藏在浓稠的黑暗深处，挤眉弄眼，窃窃私语，嗤嗤发笑，做出各种令人恐怖的丑恶动作。煤油灯的光焰，显然不能穿透那巨大模糊的黑暗，照亮那些隐伏在黑暗中的凶险。因此，这隐藏在黑暗中的鬼魅怪兽，就变得更加让人揪心和恐惧了。他心里感到很沉重。停一阵，他听见狗又在村子里汪汪地咬起来。然后，那些公鸡们又互相打岔地啼叫起来。雪还在悄悄地下着。他脑子里渐渐变得沉重起来，迷糊起来……然后，他的意识又陷入一连串惊恐的噩梦中……。
（未完待续）
01
作者简介
泓汶：原名卢敏，陕西人。1984年毕业于陕西教育学院中文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围墙与焦虑》、《午夜月光》、《弃园》、《黑夜凝望火柱》、《虹光》、《荒沟》、《水莲》、《寒雾》、《毛拉湖》、《白净雪原》、《新月》等四十余篇，在《延河》、《北方文学》、《新大陆》等文学期刊发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黑夜凝望火柱》。著名评论家胡平先生、阎纲先生、李星先生，对泓汶小说均给予高度肯定赞赏。
作者微信公众号：gh_44a40df16cd6 微信号：slm6899。
02
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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