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那一年,我们十八岁|| 夏清

那一年,我们十八岁
文/夏清
那一年我十八岁,她也十八岁。花一样的年纪。
我是一名实习生,她是一名骨瘤患者等待接受截肢手术。
手术的那天,她是自己走进手术室的,虽有些紧张,但还算镇静。她的个头很高,让我一下子就想到她的腿应该很修长,这使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疼痛,甚至感到自己的腿也有了失重的感觉。
我让她脱掉长裤躺到手术台上去。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照我的话去做了。
她长的很好看,皮肤虽然有些黝黑,但极富光泽和弹性,天然的饱满和滋润看着是那么的美好。她睁着一双眼睛望着我,有些羞涩和胆怯,眼神清澈干净。但她的眼里始终没有泪水。
我给她的那条健康的腿套上腿套,然后用持物钳夹着蘸了碘酒的棉球给她消毒。她的腿本能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又极力绷直双腿。她腿上的皮肤很白皙,一层茸茸的汗毛看上去有些粗黑。我看了她一眼,轻声问她是不是很凉。她摇摇头,冲我笑了一下。她的笑让我有要落泪的感觉。
如我所想象的一样,她的腿长得真的很漂亮,挺拔、修长、粗细得当,除了脚有些粗大外,真的是完美无缺了。可就是这样一条美丽的、充满生命质感和活力的腿马上就不属于她了。我极力让自己进入职业的冷静和干练中去,可思绪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她在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上奔跑的身影。——她像小鸟一样欢快地跑着,大声唱着山歌,林中的鸟儿被她惊的飞了起来,翅膀扑棱棱地把风也搅动起来,歌声被风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遛跶一圈后又传了回来,她的两只大脚紧贴着土地,脚步轻盈而坚实……
可是,从今天之后,她再也不能奔跑了。
医生已经划开皮肤,切断了肌肉、神经、血管,正在用锯子锯腿骨,“吱吱”的声音直往人的心里钻。
她做的不是全麻,虽然有些迷糊,但应该能听到锯子在自己骨头上啃噬的声音。
当那条漂亮的腿被锯下、医生用一块蒸煮得有些发黑的手术巾包裹着、“咚”的一声扔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时,她竟然抬起头看了一眼。
那截残肢静静地躺在地上,皮肤霎时变得灰白,并开始挛缩,露出一段白茬茬的骨头,尖锐而冷漠,刺痛了所有注视它的眼睛。
她收回目光,很安静地躺下,但还是没有哭。
陪伴她的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看上去有些憔悴,常常一个人躲在走廊外偷偷地抹眼泪。
突然失重的身体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伤口的疼痛也折磨着她,但她一直咬牙忍受着,有时还笑着逗母亲开心。她母亲虽然面上在笑,可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很深的忧虑,有时她悄悄背过身去擦去眼泪,怜爱地摸摸女儿的额头,轻轻地叹口气说,这么大的姑娘一点也不懂事。
我给她换药的时候对她说,不要太难过,等以后装了假肢,不用拐杖也一样能走路。其实,我心里明白,装假肢对她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她家里的经济是无法再满足她装假肢的要求的。
我不难过。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现在还能活着回家真好。少一条腿没关系,拄拐棍就是了。她说完脸颊上飞上了两朵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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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揣测她可能没和陌生人说过这么多话,这一定让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在她家乡的那片山林里,她是自由的鸟,歌唱的莺,活泼的溪流,美丽的野花,而在医院这间病房里,她已经习惯了点头或摇头,习惯了木讷地说是或是不是。
等伤口不怎么疼的时候,她就用医院配置的拐杖练习走路。因为不习惯,常常摔倒在地上,但她也从未叫过一声疼,爬起来又继续走。有时,她索性扔了拐杖,单腿在病房狭小的空间蹦来蹦去。她看上去很开心,皮肤比来的时候白了许多,更好看了。如果她在蹦来蹦去的时候,突然看到医生进来,会立即停下,随手抓住身边的床架,望着我们笑。这个时候,朝阳往往从她身后的窗子斜射过来,暖暖地包围着她。她灿烂的笑容慢慢合拢成一丝的羞涩和忸怩,碎发粘在汗津津的额头上也忘了去捋一捋……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忘不了她,忘不了那截残肢,忘不了她的笑脸。我时常追问自己,如果是我遭遇如此不幸,是否能笑得那般灿烂,是否能在猝不及防的打击面前选择坚强?
雨果说:“上天给予人一份困难时,同时也添给人一份力量。”
但我觉得,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住上天赐予的那份力量的。
2008年9月20日——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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