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来去、定时守信:2000年前秦汉贵族流行的雁足灯

2007年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举办的“中国秦汉文明特展”非常火爆,历经四个月,吸引了北美地区35万人前来观展,其中一组特别的秦汉时期的铜鎏金灯引起了西方参观者的浓厚兴趣。

西汉各种造型铜鎏金灯

雁足灯

这组灯的仿生铜灯造型可爱、做工精良,有人物灯、鹿灯、羊灯等。其中有一雁爪造型的灯,比较特立独行,引起许多人驻足参观。这个造型奇巧、古朴的汉代铜灯,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雁足灯”,灯是青铜灯具的一种独特类型。

灯柱呈雁足状,上有一圆形灯盘可容纳灯油,始见于春秋战国,流行于秦汉时期,从目前考古发现来看,汉代诸侯王墓中出土青铜雁足灯最多,在河南、江苏、河北、陕西等地均有发现,其中部分刻有铭文。

煜守丹阳日,苏氏者出古物,有铜鴈足镫(雁足灯),制作精巧

雁足灯从产地、质地到制作,无一不显露精巧精致,使用到汉代末期不明原因绝迹于世,直到后来宋代摹古之风兴起,又被欧阳修、黄庭坚等大家发现后极力推崇,对它赞叹不已。黄庭坚说:“ 雁足灯, 汉宣帝上林中灯, 制度极佳。” 欧阳修在《前汉雁足灯铭》也有记录说:

“煜守丹阳日,苏氏者出古物,有铜鴈足镫(雁足灯),制作精巧”

1970年出土于陕西宝鸡市陈仓公社的六甲村汉墓出土一雁足灯:通高14.3厘米,重0.898千克。灯盘为圆环形内有凹槽,盘径11.9厘米,槽平底较浅。

灯盘内圈中空,凹槽用来盛放动物油脂的燃料,内有三个锥形烛柱,可同时点燃。因动物油脂在古代也是稀缺品、不易获取,此灯设计的环状凹槽形就是为了把油脂集中起来燃烧,避免浪费。

凹槽用来盛放动物油脂的燃料,内有三个锥形烛柱,可同时点燃。

造型逼真的雁腿形柄在右侧有力的支撑住灯盘,足蹼刻画细致逼真的雁足三趾向前立于灯座上。从目前的已知考古出土的雁足灯情况来看,出土的灯高度多在14-35厘米之间,专家推测雁的短足高度正适合了放置在几案等物品上。

雁腿柄既是灯支架又可作为手持的灯把,是个既美观又非常实用的设计模式,使用者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调节灯的亮度,也可以在案几上随意移动。

此灯的形制集设计、艺术、工艺、实用于一身,充分满足人们生活的需求,体现出当时灯具设计的科学性,这样的设计理念正好契合了汉代黄老思想的“以俭为尚”的风格。

再看灯具底部雁足直立,上部有涡形纹饰,灯盘下有刻铭46字,含重文一处,其铭曰:

“建昭三年,考工工宪造铜雁足灯,重三斤九两。护建、啬夫福、掾光,主。右丞宫令,相省。五年十二月输。中宫内者第一。故家。”

此铭文信息量很大,既有灯的制作时间、名称,还有制作此灯的工匠名字,甚至连主管与监造官的职名、人名都一一记录,为什么记录得如此详细呢?

铭文内容详尽

这里我们穿插个小知识点:春秋时期的“物勒工名”制度。“物勒工名”可以说是我们古代最早的“产品质量追责体系”了,器物的制作者要把自己的名字以及监管人员的名字都要刻在器物上,一旦出现质量问题,顺藤摸瓜就能找出制作者为产品质量负责。

“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工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究其情”

建昭雁足灯灯盘底部铭文

上海博物馆所藏的建昭雁足灯与陕历博所藏的雁足灯是同年制品,也属于中宫之物,它比陕历博所藏的雁足灯铭文更加丰富,铭文上直接有:“今阳平家画一至三,阳朔元年赐”,这件灯佐证了阳平家受到赐灯不止一次的事实。

不须远远苦求师,雁足渊源可细推。

每个器物的造型都不是凭空而现的,在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下,都有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我国春秋战国时期鸟足器物极其罕见,但精美的鸟兽形青铜尊却很常见。

山西博物馆的晋侯鸟尊和赵卿鸟尊就是典型代表,这类神鸟尊的外形奇异古怪,通身浮雕羽毛华丽,双腿直立,足间有蹼,其蹼状足极有可能是取象于大雁。

与雁足灯更相关的器物发现于陕西临潼秦始皇陵的陪葬坑,为模仿秦宫苑囿的K0007号陪葬坑中出土四十六件青铜水禽,这些鹤、天鹅、大雁等形态逼真、造型生动。

秦始皇陪葬坑青铜水禽

这批彩绘青铜水禽均按照真实禽鸟1:1大小制作,凝固了或卧或立或觅食曲颈鸣叫的瞬间,姿态优美,自然之趣盎然。文物专家在修复这批水禽在地中海区域广泛使用的青铜器分铸工艺、铜片镶嵌补缀工艺,这些工艺在中国传统青铜器工艺中很少见到。

经过实验室的青铜器成分分析,和我国先秦时期青铜器一般采用铜、锡和铅合金铸造完全不同,其铜和锡的比例在10%左右,和古埃及、古罗马等地中海文明青铜雕像的成分基本一致,这说明青铜水禽有可能是收到地中海地区的方法的影响。

秦始皇陪葬坑青铜水禽

专家这种推测在1999年的考古发现中被证实,西安北郊的战国铸铜工匠墓中出土数件草原游风格(其典型特征是多表现野兽,有时为野兽搏斗撕咬)的陶质模具以及一件雁足灯座模具。此时期的北中国境内发现草原游牧风格的青铜器很常见,在大秦帝国时代华夏民族与北部和西部的边疆民族通过贸易和战争保持着密切联系。

战国铸铜工匠墓中雁足灯座模具

这座战国铸铜工匠墓中出土的一枚印章表明墓主人身份,他曾是秦国的工匠,名“苍”,根据出土情况判断,这个名字为苍的匠人生前或许是设计制作草原游牧风格的青铜器,待他死后家人将他生前所爱器物的模具埋入墓中陪伴他来世。

鸟类或其他动物爪足状装饰或造型的器物在西方,特别是地中海世界更为常见,和那批秦陵彩绘青铜水禽一样,可推测模仿动物身体某一部分的造型设计理念由西方传入中国,而且很可能是通过亚历山大大帝的东征和游牧的斯基泰人传入的。

许多西方装饰纹样,如格里芬、喀迈拉等在公元前六至三世纪进入中国艺术领域。这些充满异域情调的纹饰发中国工匠创作出大量颇富想象力的杰作,而雁足灯或许就属这广阔潮流中的佳例。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古希腊青铜香炉三足座

雁足灯,汉宣帝上林中灯,制度极佳。

“器以载道”,器物不仅可以折射社会风貌、文化环境,更能映射人的精神世界、审美品位和社会身份。因古人制器尚象,而雁在中国文化中为一种美好的意象,必然要承载一定的文化意识,作为文化符号传递某种抽象文化。

雁在古代被视为“五常俱全”的灵物,因此也是君子的象征。雁有仁心,雁群中的健壮者不会对老弱弃之不顾,是为仁;雁的雌雄伴侣从一而终,失偶不再配,是为义;

西汉 · 彩绘雁鱼青铜釭灯(中国国家博物馆)

雁飞行时排成“一”字,或“人”字,礼让恭谦,称作“雁序”,是为礼;雁警戒性强,很难捕获,是为智;雁按时迁徙,寒则自北而南,止于衡阳,热则自南而北,归于雁门,是为信。

《礼记·月令》曰“孟春三月,东风解冻……鱼上冰,鸿雁来”,这段话都以雁表现季节的顺递、时令的变换,大雁作为季候的传达者而存于人们的印象中。

鸿雁衔鱼写实生动的造型,表现了中国古代灯具柔美典雅、巧夺天工的神韵

而《汉书·苏武传》道,“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这或许是鸿雁传书的最早文字记载。“雁”作为书信的象征,亦始于汉昭帝时期,汉辞赋中多有相关叙述。

以雁为型制灯,直观表象是古人聊把青灯梦影与游子思人来相互关联,意属祈盼书信千里传音。另外,古代还有执雁为礼的惯例,“奠雁礼”就曾是重要的婚姻礼仪。

《仪礼·士昏礼》是我国关于婚礼的最早记载,其中有“昏礼有六,五礼用雁,纳采、问名、纳吉、请期、亲迎是也”。

古人认为,雁南来北往,顺乎阴阳,婚姻大事以雁为礼,象征夫妻和睦,彼此忠贞。如果仁义礼智信是社会层面的理想主义,那么忠贞便是自我约束,自我品德的端正与强化。

大雁飞行时排成整齐的“雁阵”,彼此照拂,因而在中国古典文献中,雁成为忠诚和守信的代名词,正是文人君子所需。

古代灯形大概可分为像生、像物两类,而雁足灯作为像生灯,象征着饱和的生命力。柴萼《梵天庐丛录 新安四巧工》中说:

“尝仿汉製作雁足鐙,其烛座鹤形跂足,高数尺许,独立不仆。”

可以说,雁足灯是文人寻找生命张力与潜力的象征。黄庭坚曾言:“雁足灯,汉宣帝上林中灯,制度极佳。”上林即代表高贵身份和社会地位。

柴萼和黄庭坚虽都是从其精湛的制造技术出发鉴赏雁足灯,由里及表,外在审美兴趣不外是内在精神情感的流露,亦是对一定阶层身份的渴望。

古代士君子大多有远大志向,立言、立德、立功,都希冀在学问和品格上文德合一,此是个人意图或个体价值的表露。书画碑帖、金石鼎彝、笔墨纸砚、香茗琴棋等都成为文人寄托情趣、表达情思的文化意象,传达生命的呼喊。

随着宋代金石学兴起,雁足灯仍受到收藏家和文人士大夫的高度推崇,许多文人士大夫在诗词、文章中提到雁足灯,或将之视为珍贵的古物,或是桌案上的优雅陈设。

南宋著名诗人陆游在他的诗词中数次提到将雁足灯用作台灯:

“眼明尚见蝇头字,暑退初亲雁足灯。”

雁足灯以其独特的价值备受文人青睐,彰显内在审美趣味及精神价值,因此,雁足灯因其独特造型和古物价值而成为一种特有的文化符号。

海昏侯墓出土雁鱼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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