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旅途,短促的人生——浅解《古诗十九首》
一、逐臣弃妇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古诗十九首》地位极高。历代文学鉴赏家经常引用的赞语,有以下几条:“五言之冠冕”(刘勰《文心雕龙》),“一字千金”(钟嵘《诗品》),“可与三百篇并驱”(范晞文《对床夜语》)。
但这组古诗所写,却是最平凡的故事,最寻常的情感。这种基调,在第1首《行行重行行》已经奠定: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什么时代的凡人,不是这么过的呢?生计的召唤、命运的驱策,你不能不投身遥远又崎岖的旅程,不得不辞别亲朋好友,孤苦地寻觅,自己被冥冥中注定的归宿。古时交通不便通讯不畅,社会动荡加上医术差人均寿命短,这一别也许就是永诀(“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诗评家认为,根据“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两句,加上开头“与君生别离”,断定《行行重行行》作者是个受到排挤的官员,不满朝政昏暗(唐朝李善注《文选》认为:“浮云蔽白日”意思是“以喻邪佞之毁忠良”)。这次被贬黜,要到僻远地区,他感觉不可能回来、也不想回来了。
遥远的旅途与短促的光阴之间,唯有相思,能够冲破时空阻隔。而古代的相思,与当今的相思对比,可谓截然不同:
当今,依然还有可以称为“相思”的动作、情态。但下一秒,你立即点亮手机屏幕,就可以同你想见的人视频对话。你的表达,对方能实时收到,马上开展交流。实现感太强了,几乎没有悬念,也就不需要太多的想象。而在古代人各天涯,旅人面对的只能是孤独的自己,无可互动,唯有靠想象,苦苦追忆已往,或者期盼未来。
如此经年累月,带着相思越过千山万水,却忽然间,觉得自己,已经年纪不轻(“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此诗结束两句,迸发出全篇华彩:“弃捐”是古代感情深厚的夫妻,离别时惯用的语言。相当于留守妻子对即将远行丈夫说:我们这一分手,见面无期,如果你一个人在外生活艰难,就另外找一个人来照顾你,不要挂念我了,把我“弃捐”了吧!
《行行重行行》故事里的妻子,肯定对临行的诗人丈夫说过“弃捐”。所以诗人这么写:“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这是远行丈夫对留守妻子的思牵、诉说:“弃捐”你就不要再说了,我心中只有你,希望你多吃点饭菜,保重好身体。这种表达,是深爱夫妻之间难分难舍、又无力无助、无比凄苦苍凉的情愫叠加,读来感人至深。
《古诗十九首》不是一人、一时、一地的作品,而内容、风格大体相同,所以各诗创作的时代、地域,相隔都不会太远。据历代诗论家的品评,这组古诗分为四类内容:逐臣弃妇、生命无常、游子他乡、朋友阔绝。第一类“逐臣弃妇”占十首,比例最大,前文选读的《行行重行行》属于此类,还有第8首《冉冉孤生竹》相当有名: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诗中男女主角挚爱不渝(“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也是相隔遥远的路程(“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诗中诉说衷情的一方,换成已经订婚在家等候迎娶的妻子。她说:红颜在等待、思念中日渐老去,却迟迟未见夫君驾来白马香车把我迎娶(“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天下红颜如花有期,当采不采,终将枯黄(“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读者须注意,此诗与《行行重行行》有相同的一句“思君令人老”。虽然相思能够突破遥远的距离,但衰老死去,乃是命定的终曲。
二、生命无常
任何人,最终都要踏上生命的回程。《古诗十九首》第二类内容“生命无常”共六首,占比第二,其中第13首《驱车上东门》,抒发诗人对光阴短促的感喟、对死亡的觉悟: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当时(东汉)京都洛阳城,十二道城门之一的“上东门”,是有车一族玩飙车的地方。车从上东门驶出城外,马上见到北邙山墓地(“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时值秋季,凉风吹过白杨树叶萧萧作响。按我国华北、西北地区民俗,习惯在墓地栽种白杨,树型相当高、叶片大叶柄长,秋风吹过声音特别凄凉、悲壮。
诗人营造白杨呼啸、松柏夹道、荒冢累累的场景,烘托对泉下死人的超验想象:那是永无日出的万古暗夜里,一次不复再醒的长眠(“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人生短促,人人必死,无可逆转、复生,不能预知、替代。必须在你无从预期的时间地点,自己亲自领受死亡,一切抗拒必是徒劳(“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今天从上东门出城飙车玩乐,也许明天就躺在北邙山黄土里,与白杨松柏为邻。
“生命无常”类再读第14首《去者日以疏》: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殺人!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这首意象,依然用白杨悲风、松柏青冢。但人生还有更加悲催的结局,令诗人更加痛苦不安:亡者如若亲属迁徙到他乡异国,或者后人绝嗣,古墓无主,将会复垦为耕地,砍倒墓旁松柏变成柴火。这么看,倏忽人生归宿何处,又增添无限变数。
读者须注意《驱车上东门》和《去者日以疏》两首诗的结尾两行,写的都是对生命意义的彻悟: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这是参透人生之后,选择享乐主义的态度:遥远的旅程短促的光阴,心灵受苦太重无法摆脱,一切奔波、努力、劳累,结果都归于杳茫。那就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只顾今生吃好穿好,有今生无来世。
人们隐退的取向是一致的,但是,想过享乐主义的生活,并非人人皆有资本。不少诗评家判断:《驱车上东门》的作者必定是贵族出身,从官场退下来,依然坐拥豪车佳丽、钟鸣鼎食。
而写作《去者日以疏》的诗人,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他虽然已断定,政坛无比黑暗,仕途前景一片绝望,他越来越恋念自己在乡下未踏上仕途时,清静单纯的生活(“思还故里闾”)。但他只是一介穷书生,辞官后生活来源更加匮乏,不能不思前想后。“欲归道无因”这么解:(诗人写道)我想回家了,但是一时还没有条件,想不到回去的办法。或者路途遥远路费不菲一时无法筹措,又或者担忧回家后生计无着。
诗论家认为,我们通读《去者日以疏》全诗,很明显地能读到这样一种情绪:人生是这么变化无常,死了以后也是这样,我却明知前途无望还要滞留在他乡,欲归不得,真是没有意思。这就是诗歌的“意在言外”,让我们读者自己去揣摩、去联想。(《流沙河讲古诗十九首》105页)
三、文学的自觉时代
无论“不如饮美酒”还是“欲归道无因”,都不是积极、进取的处世态度,特别是及时行乐花天酒地,差不多就是颓废主义。从整体看,《古诗十九首》的色彩就是这样。那么,为何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如此之高?这是读者应该探究的。
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考虑《古诗十九首》写作的时代背景。一般认为,这组古诗的作者不可考,由多位无名诗人写成于公元140至190年之间,即属于东汉后期,正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政治腐败、战乱频仍、天灾不断、民不聊生。
组诗的作者群,无疑都是失意士子,最不满当时把持权势为非作歹的宦官、外戚和贵族豪门,最希望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例如第4首《今日良宴会》:“人生寄一世,奄乎若飚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第3首《青青陵上柏》:“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直言社会上流峨冠博带的权势人物,住在京城里面的豪华宅第,把一切资源垄断起来仿佛变成他们的私产,仅在上流圈子里分肥、互相输送(“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普通人完全进不去,怎么勤勉努力都没有用。
诗人们代表的阶层,日益失意、愤懑,长期没有出路、又无法改变现实,不由自主地,对传统儒家思想产生怀疑:孔夫子主张的“学而优则仕”还可行吗?屈原那样为了追求道义“虽九死而未悔”(《离骚》)还值得守持吗?在诗歌创作上,要不要抒发属于自己个人真实的、哪怕庸常低俗、不是那么主旋律的感受?还是应该继续甘心情愿接受“发乎情,止乎礼义”(《毛诗序》)的约束?
幻想破灭之后,不约而同,诗人们选择了突破: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前所未有的、被称之为的“文学的自觉时代”,发生于东汉建安时期(公元196~220)。鲁迅说:“用近代的文学眼光看来,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而正是建安时期开始,多位无名氏诗人的《古诗十九首》,被奉为文学经典(范子烨《古诗十九首的时代与作者之谜》)。梁启超认为《古诗十九首》“体格韵味都大略相同,确是一时代诗风之表现”(《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由此可见,《古诗十九首》被誉为五言诗的里程碑、开创“文学的自觉时代”的标志,确实当之无愧。
本文结尾,再分享一段清朝著名诗论家陈祚明的评语,阐明《古诗十九首》看似平凡人物的寻常故事,何以能穿透时空、震撼人心:
十九首所以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几?虽处富贵,慊慊犹有不足,况贫贱乎?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谁不感慨?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相守,然谁不有别离?以我之怀思,猜彼之见弃,亦其常也。
夫终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不复知其乐;乍一别离,则此愁难已。逐臣弃妻与朋友阔绝,皆同此旨。故十九首唯此二意,而低回反复,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此诗所以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则人人本自有诗也;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尽,故特推十九首以为至极。
言情能尽者,非尽言之之为尽也,尽言之则一览无遗;惟含蓄不尽,故反言之,乃使人足思。盖人情本曲,思心至不能自已之处,徘徊度量,常作万万不然之想。今若决绝一言则已矣,不必再思矣。故彼弃予矣,必曰亮不弃也。见无期矣,必曰终相见也。有此不自决绝之念,所以有思,所以不能已于言也。
十九首善言情,惟是不使情为径直之物,而必取其宛曲者以写之,故言不尽而情则无不尽。后人不知,但谓十九首以自然为贵,乃其经营惨淡,则莫能寻之矣。(《采菽堂古诗选》,转引自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中华书局,2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