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如:鸟瞰富连成——生行的双子星座(下)
说到谭富英,成名相当早。1921年百代公司请人灌制钻针唱片,在老生行中,余叔岩的六张唱片当然最受欢迎;而马连良在当时虽已很红,却因嗓子只吃扒字调,他录制的唱片并非十分畅销。与余、马同时,谭富英刚出科不久,也录制了几张唱片,其中与王连浦合演的《法门寺》,一时成为家喻户晓的抢手货。记得在20年代中期,无论大街小巷,大人小孩,几乎每人都在摹仿刘瑾和赵廉的对白:'(净)下面跪的敢是郿坞县的县太爷吗?(生)臣不敢赵廉。'而'小傅朋他本是杀人的凶犯'也成为时髦的唱段。它如富英在物克多公司所录的《洪羊洞》,在高亭公司所录的《南阳关》、《搜孤救孤》、《珠帘寨》、《定军山》等,都备受欢迎。我在1932年从东北定居北京之前,对谭富英已有较深印象。等来北京后,发现谭富英尚未组班,只给一些旦角挂二牌,因此看他的戏并不多。直到1934年富英正式挑大梁后,才有机会常看他的戏。
谭富英初挑大梁,由于嗓音爽亮甜脆,一时颇能叫座。二牌旦角是程派青衣陈丽芳,武生茹富兰(有时也兼演小生),丑角慈瑞泉,花脸刘砚亭,花旦计砚芬(艺名小桂花)。稍后其岳父姜妙香也加入演出,阵容更为齐整。他除演《失·空·斩》、《四郎探母》、《定军山》等重头戏外,平时多演双出,如《游龙戏凤》后面加演《碰碑》,《南天门》后面加演《黄鹤楼》,《盗宗卷》后面加演《南阳关》等。美中不足的是,演双出时总有一出不大卖力,真正过瘾的还只是其中的一出。他和马连良两人都爱贴《桑园会》、《打鱼杀家》双出。从我直觉的印象,谭的《桑园会》优于马,马的《杀家》胜于谭。后来看得多了,从老顾曲家那里听得也多了,才知道自己的感受是有确据的。富英的《桑园会》是乃翁小培先生亲授的(小培的《桑园会》我也见过,唱念做均好,确有实受),而小培此戏又得之于其师许荫棠。据谭元寿告我,《桑园会》是奎派戏,应有王帽戏功底才演得好,孙菊仙、双处以及许荫棠皆优为之。故富英从小培学得此戏亦有特色。而连良的《打鱼杀家》因早年屡与王长林合作,手眼身法皆有准谱,故马演来倍见精彩。由此可见,即使是名演员,某戏倘得真传,其演出水平也会较侪辈为优。
我在《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中曾特别指出谭富英《南阳关》的引子,三句都有满堂彩声,堪称'名句'。其实谭的《战太平》演得也很有特色。李少春拜师余叔岩后,首演《战太平》,一时轰动。为此我特意又看了一次富英的《战太平》,发现富英的《战太平》是真情流露,是从肺腑中流淌出来的一腔忠愤之气,因此其身段表情均浑然天成,无丝毫造作雕琢之处;而少春则一招一式都不敢离谱,反而显得拘谨放不开。及天长日久,少春已渐忘当年所下的刻板功夫,因而去余派日远,反倒有点泛滥无归。而富英的演出虽前后相距数十年,却一直有准谱。这两年利用电视屏幕与音响资料,拍摄成不少音配像的戏曲片,乃有机会重聆富英的实况录音。我发现他在《战太平》和《定军山》里所唱的快板,真到了杀渴解气的程度,不仅气势雄浑奔放,而且珠走玉盘,爽脆有口劲。纵有先天禀赋,倘无后天的基本功,也无从臻此佳境。在拙著《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中,对富英晚年表演指疵过多,为此亦遭物议。但我也不同意今日有的评论家对富英一味赞誉有加,不嫌溢美。这样的评价易使后之学富英者进入误区,反而去谭益远。不论是为了振兴京剧还是总结过去经验教训,仍以认真总结、实事求是为好。
无论是潇洒大方、玲珑剔透的马连良,还是悃愊无华、真凿实砍的谭富英,'俱往矣'!而今日的'风流人物'又当属于谁何呢?泚笔至此,不禁怃然为间,'予欲无言'矣!这里似乎用得着《兰亭序》的结尾语:'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