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军||爸妈的爱情
父母的婚姻属于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他们几岁时定下的娃娃亲。当时媒人对我外公说:给你家三姑娘寻了一个高门槛的好亲事。我外公喜滋滋地说:不怕,慢慢爬!其实,我外公在当地也很富有,外号“刘肉头”。
母亲到了十来岁,略懂了人事。一天,邻居跑来对她说:三姑娘呀,我们今天本来想上五里街,可是路过你婆家,看了一天热闹。原来是我大老太爷去世。我外公跑去出礼,回来后不无夸耀地讲:今天见到了我那未过门的女婿,到了他家,我进了十二道门,酒席坐了单厅,想上个厕所,愣是没找到……
真是风水轮流转。不久后的一天傍晚,外公发现离他们家几里外的东北角上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好一场大火,直烧了整整一夜!外公心里私下嘀咕:难道是我老亲家家里失火?别人家失火断不会烧这么长的时间。第二天一大早,外公就出门打听,果不其然,原来是我父亲家的油坊失火,火势蔓延,诺大一个圩子,几乎烧了个干干净净。
经此一劫,三个老太爷分家,一个大家族就此分崩离析。又过了三四年,我太爷我祖父相继去世,留下父亲兄弟四个,其中我最小的叔叔才一岁,我父亲居长,也不过十六岁。这时我母亲早到了出嫁年龄(母亲比父亲只小一岁),可是父亲还有两个亲叔叔比他岁数还小,只有待叔叔结婚了,才能轮到我父亲。另外自从分家以后,因为我们这一族人丁兴旺,人多了而收入减少,锐穷!(我外公本是一个嫌贫爱富之人,这时候对我母亲的婚事便稍有不满,但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倒也未悔婚。)
屋漏偏逢连夜雨,时间又进入到抗日战争时期,因为我四叔公张一平是淮阴地区共产党创始人之一,日本鬼子对我老家又放了一把大火。如此一来,老爸已娶不起亲。不过我父亲此时也顾不上家事,自从祖父去世以后他就追随四叔公参加革命活动,做他的警卫员,是出了名的神枪手。父亲六十多岁时,有族人拿汽枪在我家附近打鸟玩,父亲一时兴起,拿过枪,坐在凳子上,手起鸟落。其时,我父亲与我大舅交好,因而会到外公家去。我母亲曾在门缝里偷偷瞧过,几十年后,我母亲常不无自豪,一脸追慕的对我们描述过:你爸当时打着绑腿,跨着盒子枪……我父亲一米八的个子,即使在伤残的晚年,还英气逼人。我外公有时会在家骂:哪有未过门的女婿就上门的?!也对我母亲说;就是给你赔八大件的嫁妆,你那婆家也没地方摆呀。外公意欲悔亲,母亲坚决不同意。她急性子,一口气闷在了心里,发不出声音,犹如哑巴,喉咙处鼓起一个大包,很是凶险。这种病当地叫“气咽”。姥爷又心疼我妈,带着我妈四处寻医,终于治好了,若干年后,母亲常指着喉咙上因这场病而留下的疤痕对我们谈起这段过往。从此外公不敢再提悔亲的话。一晃母亲到了二十多岁,不幸又染上时疫。为了“冲喜”,母亲带病出嫁。当时,母亲已经二十二岁,在那时那可是绝对的晚婚,相当于现在三四十岁才结婚。
母亲尚在病中,有一天,父亲带回很多钱,袁大头堆了半床。他是来跟我母亲告别的。告诉母亲他要到淮阴城里买枪火。不料被捕,后经多方努力,方才得救。去时一身的新衣服,回来时烂成了片片。不久之后,又发生一件事。外公家有个邻居,跑到大兴庄鬼子炮楼,告发外公的女婿是一个八路。结果外公被关进了炮楼,天天挑水做杂事。心气颇高的外公遭此一劫,后虽被救回,却一病不起,撒手西去。其后不久,游击队晚上摸到外公邻居家,把这家父子俩全杀了。外婆晚年全靠我爸妈奉养,外公若在,不知会作何感想。
母亲婚后,和父亲相聚的时日并不多,父亲南征北战,行踪无定,只是偶尔回家。再次怀孕的母亲(第一胎一出生就夭折了)与奶奶相依为命。一天傍晚,母亲正要准备晚饭,忽见父亲骑马归来,母亲又惊又喜。却是我父亲随大部队北撤山东,途经五里街,父亲请假回来过了一晚。临走时留下一副绑腿给我奶奶裹脚,留下手枪上的红绸给了我的母亲。我大姐出生后,巧手的母亲用它给大姐做了一顶帽子。
这一面之后,父亲多少年音信全无。雪上加霜的是,国民党又来放了一场大火。至此后,原来富门大族的张圩,终于被烧得地塌土平,一贫如洗。三房头无一房幸免,只留存几盘无大不大的磨盘,还有我家的一张八仙桌(当时埋在地下得以幸免),以及廊柱下的两块础石。后来常被母亲拿来压咸菜缸。兵荒马乱,时日艰辛,母亲人又漂亮,当时有人来劝母亲改嫁。大家都说,现在天天都在打仗,多少多少人都死啦!大舅也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父亲那一营人死得只剩下三个!母亲始终不为所动,坚信父亲一定还活着,一定会回到她身边的。她四处打听,四处找算命先生,然而只要算命先生说父亲没指望了,她就笃定算命先生是假的。其中有个算命先生对我母亲说:这人还在,一直在西北角没动。
眼看解放了,出去的人都陆陆续续有了音讯,有的甚至回来了,这些人中也多有另娶了可就是不见父亲半点音讯。后来知道,父亲驻防胶东时,本地有个新寡的漂亮新娘子,其丈夫也是在部队上牺牲了,经众人撮合欲嫁给我父亲,父亲死活不愿意。母亲常常步行到城里,去找当初与父亲一起参加革命,现在政府工作的张光亚姑妈(解放后淮阴县第一任法院院长)打听,并多次登报寻找,始终杳无音信。妈妈不死心,有一天又去找姑妈,正坐在她家等得心焦,下班回来的姑妈从窗户里看见我妈,未进家门就满面春风大声说;光弟有消息了,光弟有消息了
父亲受伤了,这个消息让母亲兴奋不已。可是住在什么地方什么医院一无所知,左等右等,人就是没回来,有人甚至怀疑该消息是假的,或伤重不治。唯有母亲坚信不疑。
在我大姐六岁时,有一天,我母亲去邻居家磨面粉,远远看见一辆黄包车,旁边跟着一个当兵的,后面还跟着一大群人,纷纷说我父亲回来了。母亲端着面粉到家时,家里已经里外挤满了人。只见父亲双腿裹着厚厚的绷带,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父亲却哈哈大笑,而六岁的大姐吓得躲到母亲的身后哇哇大哭。直到晚间人都散尽爸爸妈妈才说上话。原来父亲1948年11月在淮海战役中受重伤,躺在后方医院一年多,生死未卜,怕家人担心,一直未通消息。
1952年,由国家安排,父亲带着全家住到了无锡荣军疗养院,妈妈才享了几年福。不久国家经济陷入困难时期,父亲听从四叔公吩咐(建国后江苏省第一任水利厅厅长,文革前去世。),不顾其亲四叔(后来任无锡检察院检察长)的反对主动要求回乡安家。而且放弃留在城里,直接回到老家。
1964年,我出生,正逢天下大旱,平时深深的汪塘都干得见了底。父亲用安家费盖了三间青瓦房,才真正安居下来。
在我的记忆中,家中总是很热闹,不是亲来就是客往。 父亲行动不便,母亲一个人操持所有家务,我们兄妹共七人,我老小。母亲溺爱我们不让我们插手家务,希望我们好好读书。可叹我糊涂透顶,意气用事,不思进取,一事无成,难报父母深恩!母亲的事务愈加繁杂,而母亲从无一句怨言。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总是把父亲打理的清清爽爽。后来父亲的身体康复了不少,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常看到父亲帮妈妈切菜,甚至洗衣服。
在我小时候,父亲还曾因枪伤发作而住院,当年弹片无法取出,父亲拒绝了医生截肢的建议。在他七十多岁那年,枪伤再次发作,医生重提旧议,父亲再次硬挺了过来。在生活上母亲尽可能地给父亲开小灶。父亲七十大寿时,有亲戚开玩笑说:还能活到八十岁吗?!但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父亲活到了八十三岁。父亲去世后,母亲把父亲生前用过的东西,包括一块手帕,一根拐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父亲还会随时取用似的,一直到她九十岁去世。
【作者简介】张军,淮阴县渔沟中学1986届。生于淮阴,长于淮阴,工作在淮阴,偶有闲暇,码些文字,回忆旧时的淮阴。淮河的风,梳理着她的记忆;淮河的水,漂洗着她的文字。淮河的柔波,只宜与月光相融;淮河的呢喃,只宜于一隅静听。她每一个字符都有意无意地远避霓虹灯,远避车水马龙;她每一个字符都犹如一朵朵荠菜花,自顾自地芬芳在沟边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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