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国禄丨乡村的温软时光



在一个慢节奏的生活方式里,村庄的时间就像一个古老的钟摆,在岁月的发条上有条不紊地转动着,生长在村庄的人们,在一年四季的春种秋收里播种着微薄的希望,收获着简单的快乐,许多时候,生活在村庄的人们早出晚归,锄禾插秧,他们似乎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数千年的农耕文明在村庄打上深沉的烙印。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广大农村地区远远没有走出传统的农耕文明的印痕,疲惫的耕牛,低产的土地,落后的生产方式,闭塞的生存空间。这种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一直把村庄制约在一个缓慢的发展状态,以致使村庄这个庞大的人群集散居所在岁月的时空里无限延续。

我曾在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终南山”的田园牧歌里寻找远古的农耕文明,我曾在杜甫的《绝句》里感受“懒慢无堪不出村,呼儿日在掩柴门。苍苔浊酒林中静,碧水春风野外昏。”的乡居场景,我曾在陆游的《游山西村》里打捞“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曼妙意境,我曾在刘亮程的黄沙梁寻找村庄的影子,那些一幕幕老去的发生在村庄里的故事,就像一个个鲜活的画面,让人在回味中对村庄产生一种深沉的向往与眷恋。

我是一个生活在村庄的人,我的村庄在淮北平原腹地一个叫姚家祠堂的地方,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我的祖辈们一代又一代的在这里生息、劳作,一条弯弯的汝河从村庄的东头缓缓流过,清澈而又透明的河水,给这片一马平川的土地平添了几许的悠远与宁静。汝河湾里的风情实录上,记满了村庄的陈年旧事,而生活在姚家祠堂的父老乡亲,他们一年四季在田间里耕作,面朝黄土背朝天,很少有人远离村庄,远离那片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许多村民只知道土里刨食,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年复一年,一直在村庄里慢慢老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村庄只是他们生命的一个舞台,他们没有更多的奢望,许多村民一生一世甚至没有见过火车,他们最大的祈望也就是老天年年风调雨顺,庄稼有个好收成。他们在一种较为封闭的状态里生活,孩子、老婆、热炕头成了他们间接地终极理想。姚家祠堂村子不大,十几户人家分成几排,一户连着一户,他们在村庄里朝夕相处,邻里之间,互相帮衬,整个村庄就像一个和睦的大家庭。长期以来,他们在村庄里培养了一种浓浓的亲情,这种蕴含在骨子里的最朴素的情感,成了村庄的灵魂。一个有灵魂的村庄,使生长在这里的人便有了底气,那底气构成了村庄的精气神。

我在沧桑的岁月里,寻找姚家祠堂的影子,那时的姚家祠堂就像时光深处的一个坐标,绿树环绕的村庄,窄窄的巷道里,偶尔看见散落其中的鸡舍和羊圈,每家每户的房前屋后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果树,有桃树、杏树、梨树、柿树等果木,每到夏秋时节果子成熟的时候,无论谁家的先摘下来,全村人都可以过来品尝,他们把成熟的果子分给街坊邻里,让村里里都来分享丰收的成果。纯朴的村民没有什么私心杂念,他们有的只是真诚与善良。

村子里有一名裁缝叫花婶,她为人一向热情厚道,无论谁家有事请她帮忙,她总是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地为全村人剪裁衣服,从来没有拿过谁家的一点报酬。花婶在村庄里人缘很好,村子里有好几个后生都认她做干娘。她常说,邻里之间谁用不着谁,大家互相帮帮忙理所当然,都是乡里乡亲的,哪有那么多的客套。正是花婶的人品好,值得大家信赖,几十年来,慈悲的花婶在村子里一直受到村民的爱戴。有一天,花婶家来了客人,花婶破例杀了一只老母鸡,中午吃饭的时候,她生怕邻居家的孩子嘴馋,就给几个邻居的小孩都盛了一碗香喷喷的鸡肉面,在那个物质贫困的年代,花婶的厚道确实让全村人感动。在姚家祠堂,我知道,这是村庄里的习俗,村子里的许多家庭妇女和花婶一样,谁家做了好吃的,邻里都会分享一点。淳厚的民风,朴素的乡俗,让生活在村庄里的每个人感到幸福,感到满足。

驼背四叔是村庄的一个能工巧匠,他不仅会编筐挝篓,而且还会一手木匠活,谁家需要桌椅板凳,只要和他打个招呼,他总是尽量的满足你,从来没让人家失望过。驼背四叔经常为村里人义务劳动,有人过意不去,就给他送去几盒烟或是几斤鸡蛋以表谢意,驼背四叔一看就发火了,他说,我谁家的东西也不会要,谁来拿东西就是见外,要这样我就不肯给你们帮忙了。驼背四叔一发火,以后就再也没有谁敢给他送东西了。我记得,驼背四叔家的门前,种了一大片荆条树,他编了一个又一个的大筐小框,全部送给了村子里的人。驼背四叔虽然早已过世了,但村里的人一直还在念叨着他。

因为村子里长着一棵大槐树,姚家祠堂在当地便有了名气。大槐树很高,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栽下的,邻村人都会把姚家祠堂叫做大槐树村,可见大槐树的名气有多响亮。大槐树下有一个土台子,那里是全村人吃饭聚集的地方,每到吃饭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谈庄稼的长势,谈丰年的收成。村里有个绰号叫“活宝”后生,曾经跟着一个说书人当了两年徒弟,他满肚子半荤半素的笑话,听了总是让人不忍离去,大家早已习惯了在大槐树下听“活宝”一个劲地“喷大气”。大槐树的前边,有一盘石碾,光滑的碾盘上,细细密密的纹理,依稀可见村民们在这里研磨了多少的岁月,老碾的旁边有一个石碓,村民们喜欢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在石碓旁,听那些游离在乡间的说书人口若悬河地编造故事,他们被说书人或悲或喜的故事感动着。村庄的大树上,偶尔有一两声夜鸟的叫声,它们似乎在提醒村民们该回家休息了。

村庄的周围有一条水塘,水塘的两边栽满了槐树、杨树、垂柳,每到夏季来临,这里藤蔓缠绕,浓荫簇拥,水塘里开满了荷花,荷花丛中,一只红蜻蜓在荷叶上飞来飞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瞬间又不见了踪影。几只“嘤嘤”飞来的蜜蜂争抢着钻进半开的荷花里,贪婪地采撷着花蕊里的荷香,一群呢喃的小燕子从池塘边的垂柳上飞过,低低地在水面上盘旋,翅膀轻轻地打在水面上。不远处,几个垂钓的少年,端坐在一棵大槐树下,他们一个个情绪亢奋地望着水漂,忽然,一个少年钓到一条大鲤鱼,小家伙高兴得又蹦又跳,那神情带着极大的满足。田埂上,一位赤足的少年骑在水牛背上,慢悠悠的向村庄走来。

姚家祠堂,村子不大,一座巍峨气派的晚清建筑矗立在村庄的西头,我记事的时候,姚家大祠堂还在,文革期间,这里被改成大队部,还建有一所小学校,我的启蒙教育就是从那所小学校里开始的。祠堂的东边,有一家铁匠铺,村民们喜欢在那间铁匠铺里闲聊,那里每天都能听到“叮叮当当”的锤打声,老铁匠把锻造好的铁器一排一排的摆放在门口,让村民们随便挑选,没钱的也可以先赊账,到秋后收成了再付账,纯朴的村民都比较讲信誉,从来没有听说过因经济往来产生过什么纠纷。

村庄的西头,有一口老井,老井的两边有两块光滑的青石板,石板的缝隙里长满了苍台,这口老井是全村人共用的水井,每天清晨,早起的村民三三两两地提着木桶,来到老井的旁边,一担又一担的把灶房里的水缸添满。当布谷鸟在村庄鸣叫的时候,村民便开始了一年的春耕生产,赶着牲口,把犁铧插进冻酥的黄土地,然后深耕细作,把一个季节的希望埋进深深的泥土。

春天来了,田埂泛出了新绿,村口的那片桑树也长出了嫩嫩的叶片。村子里,许多女孩喜欢养蚕,她们早早地把蚕卵捂在温热的身子上,待幼蚕出生之后,她们便采来大把大把的桑叶,精心地照料喂养着那些胖嘟嘟的春蚕,直到吐丝结茧,她们用光鲜的蚕茧编织着少女心中的丝绸之梦。勤劳的姑娘们,她们在一种简朴的劳动中创造着惊喜,创造着美的生活,她们肯定不会知道,蚕在吐丝时也能吐出一条丝绸之路。

当早晨的第一缕炊烟从村庄升起的时候,那些刚刚出圈的鸡鸭、牛羊在村庄里跑来跑去,鸡鸣犬吠随处可闻,沉寂了一夜的村庄开始变得活跃起来,村民们荷把锄头,三三两两地走进湿漉漉的田野,走进郁郁葱葱的庄稼地。这时候,村庄里的婆姨们正在忙着拾掇可口的饭菜,等待锄禾的汉子回来。勤劳的家庭主妇此刻也不忘见缝插针,她们要么先去纺一会儿线,要么到织布机上忙碌一阵,村民们的早饭没有固定的时间,或早或晚,没有谁会计较,他们计较的是多干一些农活,多锄些庄稼地,多年来,村庄的人们早已形成了习惯。村庄的时间只有村民们拿捏的最准。

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姚家祠堂就像一个远离尘寰的世外桃源,村庄的人们在一种古朴宁静的生活方式里快乐的生活着,直到土地分产到户,村子里的人们才纷纷外出打工,开始了与外界的交流与来往,许多年轻人走出了村庄,走出了他们曾经赖以生存的家园,他们慢慢淡忘了家乡和泥土,许多村民都从村庄里搬了出来,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村,旧村庄变得一片苍凉,成了无人居住的空心村。

我在姚家祠堂寻找村庄的影子,破旧的村庄还在,只是已经没有人在那里居住了,村庄失去了往日的喧哗,一个村庄消逝了,一个梦想破碎了,那留在记忆中村庄的温软时光已成遥远。

梦里,我常常回到那个杏花与竹影环抱的村庄,那是消逝在岁月深处的我的姚家祠堂。

作 者 简 介

姚国禄,笔名雅丹,河南正阳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多篇散文作品收入全国中学生阅读教材、2014年高考复习阅读训练试题、大学专升本考试题。著有诗集《临街的窗口》、《穿越大地的箫声》、散文集《月光下的村庄》,现供职一家电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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