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彤丨拉卜楞寺行记
(一)
夏初,乘车前往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拉卜楞寺。过土门关就到夏河,这里的天气如同一个恋爱中的小姑娘,说哭就哭,说笑便笑。刚刚天空还阳光四射,白云在青山间宛如温和的羊群,一片一片连成羊毛垛,瞬时,山里一阵倾盆大雨,白茫茫的雨雾笼罩在蜿蜒曲折的山峦上。而仅仅不到10分钟,阳光又从云层里露出脸,像个调皮的孩子,把万道光芒洒向大地。
拉卜楞寺,是一处要用双脚丈量,才能寻到它的神圣和神秘的地方。大夏河仿佛也生有缠绕土地的双腿,潺潺奔腾蜿蜒而来,在拉卜楞寺身边奔腾流淌,仿佛一条守护河。
顺着大夏河,便来到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县城,拉卜楞寺坐落在夏河县城的西北。下了车,步行走在去拉卜楞寺的街道上,似乎进入了图画中的色彩世界,我被眼前这个神奇城域中的房子吸引了。街道两边的房子,好像是为装饰而建,然而它的实用价值又不比其他任何房子差。房屋多呈大屋顶式飞檐建筑,多用白色、蓝色、红色、绿色勾勒墙壁外围边框,呈各种几何图样。又在墙壁中间绘制色彩鲜艳的“吉祥八宝”,有海螺、宝瓶、经轮、宝伞、吉祥结、金鱼、莲花、胜利幢等饰物。
在夏河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颜色呈现的美感包围。即使躺在房间的床铺上休息,仰面看到的白色屋顶也有用鲜亮颜色绘制的图样,而这些颜色让人看一眼,便能即刻让心情平静下来。整个县城中,墙壁上的美丽颜色,让走过这里的人们沉浸在安详之中。而这些颜色搭配产生的视觉效果,给人的印象,却又似乎不是偶然。
在藏传佛教文化中,聪慧的藏族人将印度佛教改造成适合内陆藏族人习惯的宗教,在藏族人“大圆满”的最高功法中便是“以意念领光”,用白、红、蓝、绿等光的颜色净心、调身。他们用光感来修炼佛法,这或许是这些房子上勾勒图画所用颜色最早的来源。佛教中哲学和美学的深奥是现代科学研究的难点,而这些颜色似一曲曲轻轻吟唱的美妙音符,伴随着人们朝圣在拉卜楞寺的路上。
(二)
走在夏河色彩斑斓的街道,除了墙壁上美丽图画的颜色,更多的是街面上流动的深红。这些深红色从拉卜楞寺的方向涌来,又向拉卜楞寺的方向而去。很多身穿喇嘛教服的僧侣走在路上悠闲的身影,似乎身在尘世却又与尘世无关紧要。他们来去最终要奔赴的地方,便是夏河桥那头的“拉卜楞”。
“拉卜楞”在藏语中是“僧侣们的宫殿”。在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院中,拉卜楞寺是西北地区最高的佛教学府,朝圣者终年不断,寺内的僧侣有时多达4000多人。而小小的夏河县城,也似乎是僧侣们学习佛法和研究经律最好的去处,这里保留了全国最好的藏传佛教教学体系,有闻思学院、医药学院、金刚学院、续部上院、续部下院、时轮学院,而这些学院除了研究佛教,还同时研究音乐和医药。
佛学教人仁善,音乐让人快乐,医学解除人们身体的病痛,难怪在去拉卜楞寺的路上,有那么多从四面八方磕长头的信徒,他们积日、积月、积年经历千山万水的跋涉,在信念的支持中用身体去丈量朝圣的路程。藏族人修来世,他们用今生的苦难换取来世的安然。尽管在朝圣的路上经历了身体和思想双重的磨难,却要让拉卜楞成为人生最终的目的地和归属。西藏的很多牧民,将一年辛苦耕种和放牧得来的经济收入,大部分供奉给寺院的佛和僧侣。听说,西藏每8户人家供奉一个僧侣,而这些被人们尊敬信仰的僧侣,他们研究佛学、音乐、医学,天文、历算、书法、藏文,给西藏人精神、心灵和身体带来多重慰藉,这似乎是僧侣们在西藏受到尊敬的原因之一,也形成一种没有约定俗成的和谐。
跟着街上穿着深红色喇嘛服的僧侣,随着匍匐在地上三步磕一个长头的信徒,朝拉卜楞寺走去。拉卜楞寺在凤山的脚下,凤山是一座横卧的山岭,它宛如展翅欲飞的金凤,隔了大夏河与对岸的龙山相望,龙山松林葱郁好似一条青龙。拉卜楞寺依山傍水,处在“龙环凤抱”之地,似在“金盆养鱼”之中,占尽舆地形胜之利,正是修行悟谛的理想场所。
夕阳下,远处,僧侣们的宫殿错落有序地整齐排列。粉刷洁白的墙壁,将僧侣们门楼巍峨的住宅一间一间连在一起;红墙金顶的佛殿凌空耸立,金光四射。褚红色白玛草墙点缀的高大宫殿,是活佛们的府邸和供奉活佛舍利的地方。
跟着朝圣的人们,向顺时针朝左手的一条石头路走去,这条路上木制的长廊没有尽头。长廊上一个矮一个,全是一米多高的转经桶。这些转经桶下面绘制了“吉祥八宝”的图案,上面用金字在木质的红底上书写了藏语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而经桶里面,是一部部可以脱轮回之苦的“六字大明咒”经卷,转经桶每转动一次相当于念诵经文一次。在这里,只要有人走过,转经桶便发出轰隆隆的转动声,它在反复念诵成百倍千倍的六字真言。虔诚的藏族人嘴里的诵经随着转经桶的声音,由底到高连绵起伏。他们手握转经桶的手柄,仿佛触到了佛的衣角,他们朝圣脚步的执著使曲廊下的石径小路光滑而洁净。在他们虔诚的感召下,我也走向这条圣洁的小径,似乎是一个有信念的佛的弟子,一边诵经,一边牵动转经桶。这一刻,内心平静而安宁,似乎在用心与心中的佛默默交流,一切善良、美好的愿望升腾而起。
(三)
转经桶的曲廊似无尽头却有终点,一段曲廊的转角处和寺院的各入口,都有一座阁子间样式的转经房。房子里没有供奉佛,门口两边各有一对小转经桶,里间的整个屋子,被一座3米多高的木质巨大转经桶占据了,只留下周围能通过一个人的走道。这样一个庞大的转经桶,站在它跟前,人似乎很渺小。当转经桶正在转动时,如果用手握在把柄上,转经桶急速转动的力量,会带着人向前奔跑,这奔跑的速度让人不能自我控制,就像在朝圣的路上,即便是一个从无信仰的人,也会被一种力量带动,恭敬和诚恳地站在佛的面前。
走过一段很长的曲廊,经过几间转经房,便来到拉卜楞寺有名的贡唐宝塔前。远远望去,塔顶金光闪耀,塔刹有日、月星辰;塔瓶被精致的鎏金菩萨浮雕包裹;塔下门前煨桑焚香朝拜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门口两只白身绿色琉璃头的藏式大狮子,威严昂首傲立。它们似乎是被神封的门官,在朝拜佛殿之前,在它们面前应将一切私心杂念化为乌有。人们把早已准备好的哈达,恭恭敬敬地呈在它们面前,系在它们的脖颈上,这是对佛敬献的开始。
贡唐宝塔大门上的飞檐下,有蓝底金字汉藏两种文字书写的匾额:“贡唐宝塔”和“功著千秋”。向院内望去,贡唐宝塔下长长的转经筒长廊上,人们在松柏缭绕的青烟中缓缓地绕塔行走,恳切地把身心的每一处融合到这里。在这里,大殿前的青石板、殿门上的铜环把手、转经筒上的一块木料、廊檐下帷幔里的柱子,都被诚信的藏族人用额头轻轻膜拜。即便是一块筑墙的石头,上面也油光清亮,那里有人们虔诚向佛的痕迹。
来到大殿,立即觉得自己矮小,连跨过门槛的那条腿似乎也不够长。这座宝塔,是贡唐仓活佛的纪念塔,大殿里供着来自尼泊尔的无量光佛,还供奉了历代贡唐仓活佛的灵塔和木雕镀金像,以及两万多卷藏传佛经。大殿内悬挂着各式剪绣的五彩幡幢,四壁绘制了神像,神像四周下的墙脚,摆满了僧侣们诵经的黄色蒲团。在大殿里,眼睛被酥油灯照耀中闪烁的佛像光彩充盈着,耳膜被僧侣们阵阵的诵经声轻轻鼓动着。初来的人,他们的心情一定和我一样不平静,有时震惊,有时欢喜,有时慌张,有时渴望……在高大的佛面前,自己很渺小;在众多虔诚的人们中,自己很卑微,最后只好将身体和灵魂寄托给佛祖,双手捧起洁白的哈达,高举过头伸向前方,敬献给佛座,两膝发软,跪向那布包的蒲团,把心里最无瑕的瞬间留在这里。
在这里,我常常想,如果能有幸碰到这座巍峨宝塔的主人该多好。他是年仅6岁的第七世贡唐仓·洛桑格勒丹堪钦活佛。而活佛却不是一般人,只好在大殿酥油灯光里看他的照片。他是至高无上的活佛,却也是一个童稚的孩子,他的眼神里有孩子的好奇,轻轻微笑,“缄默”地看每一位瞻仰他的人。活佛,他们的成长历程,和一生的经历都仿佛神话中的预言。在拉卜楞,是以嘉木样活佛为中心,形成的一个等级分明的活佛体系。而贡唐仓活佛的地位仅次于嘉木样活佛,历代的贡唐仓活佛学识渊博,很有作为,他们为研究和弘扬藏传佛教做出了很大贡献。相传他们是为纪念和继承西藏著名的宗喀巴大师而生。宗喀巴大师是杰出的佛学家、哲学家、思想家和宗教改革家,他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创始者,提倡通过“闻”和“思”,有计划、成系统地学习来完成修学净治身心,他的佛学教义将中华民族中的藏族文明推向了高峰。在藏地,僧俗信众视他为观世音、文殊、金刚的化身,人们相信他的转世和复活。而贡唐仓活佛似乎就是为来完成藏族人更好地修学净化身心而来。已逝的六世贡唐仓·久美丹贝旺旭活佛曾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举行过10次大讲经和辩论会。特别是1994年7月,第十次大法会,在绿色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有3万座帐篷林立,有40多万信众前来聆听讲经。这不是聚会,应该是一种感召,“把人性神话,于是,佛学教义中的真、善、美成了民族心底的一种彩色的梦幻,一种圣洁的沉淀,一种永久的向往。”
站在贡唐宝塔的最高处,这里距离地面31﹒33米,是宝塔的第五层。攀登完很长的盘旋木梯,到这里长长出一口气,在温和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中无忧无虑,把心沉下来,做一个没有欲望的自在人多么不易。然而在这塔顶,当拉卜楞整个庙宇、寺院尽收眼底,心里得到的满足,恰恰似乎就是这样没有欲望自在人的感觉。遥望南面成百上千间僧房、佛殿、活佛的行宫,巍峨如海市蜃楼在山雨前的薄雾里若隐若现;北面大夏河上一座木质的小桥,一直通向依山而建的晒佛台。这时人便走进了神话,思想任意驰骋,跟随了低空中遨游的雄鹰,展翅飞翔在被小山环绕的这座神圣而庄严的殿堂。
(四)
每一位寻访拉卜楞的人,都要去“大经堂”。“大经堂”是拉卜楞寺的灵魂。占地面积4500平方米的“闻思学院”,因其经堂是所有经堂中规模最大的一座,故称为大经堂。其他殿堂以半月形格局,环绕周围,似众星捧月。拉卜楞寺主嘉木样活佛常在大经堂讲经,这里也是寺内喇嘛进行学习和辩论的地方。
走向“大经堂”,远处的龙山上,零散着有许多奇怪的小屋,据说那里住着一些尼姑。在藏传佛教中,女人的地位很低,尼姑当然也不例外。而在拉卜楞尼姑中也有一位女活佛,每年大经堂的辩论会也有她的一席之地。
灰暗的天空中几只雄鹰飞得很低,临近大经堂,天上淅淅沥沥落下雨点,有一阵,没一阵。绕过宽广的院围,来到大经堂前的广场,远远听到宏厚响亮的诵经声,这声音似滚滚潮水奔赴向前不可阻挡。这才知十五日,正逢诵经。从广场向大经堂望去,高大的房脊雕梁画栋,飞檐斗拱。顶脊上的宝瓶、金鱼、宝伞金光灿灿,楼顶上覆盖着光洁的琉璃瓦,正中一只鎏金的法轮闪闪生辉,被雌雄双鹿簇拥着。大经堂是辩论会和讲经大会的场所,为全寺中枢。听说一世嘉木样初建时,只有80根柱子,二世嘉木样扩建为140根柱子,可容纳3000僧人诵经。后世的嘉木样汇集藏汉建筑的风格,使大经堂成为有前殿楼、前庭院、正殿和后殿共数百间房屋,为全寺最宏伟的建筑。
在大经堂门口,门虽敞开,却看到两位身材魁梧,红衣黄帽穿戴整齐的喇嘛,把持在门的两侧,他们手里握着驱鬼降魔托地的长剑。从门里向经堂大殿望去,长长台阶上巍峨的殿宇正中,端坐着一位红衣的活佛,两边各有喇嘛护坐,身后的廊宇下一字排开坐着诵经的喇嘛,他们肃然端坐,护持佛法。这样的情景,顿时便捕慑了人的情感,使人进入一种震撼心灵的宗教文化境界。
进门来到前庭,这里的院落宽阔平整,四周是敞开的廊房,据说有32间,是闻思学院辩经及法会时考取学位的场所。走过殿前广场,走上长长的台阶,我的行走似乎一直在殿前威坐的护法活佛和喇嘛们的视线里。凡人的平常心,让我每向前一步都小心翼翼。来到殿前,殿门紧闭,只能听到潮声一样的诵经从里面传出。因有佛事,不能进入,于是我在殿门外进献哈达。大殿廊下东西两边厚垫子上的僧侣们轻声诵经,这样庄严地敬献是我平生第一次。此时,内心无我,大地震后每每祈祷,唯有默默祝福养育我的苍生安宁吉祥。
沿着殿前的柱子向左绕殿退出,当我在廊前石板上行走,赤脚穿着的高跟凉鞋,在诵经声中发出“咔哒、咔哒”不和谐的声音。我的彩色凉鞋、赤脚、脚趾上红粉的色彩,这些让我感到自己似乎穿过时空隧道,行走在另一个空间和时间,而我身边的红衣喇嘛们,他们是我在画中游走时路过的圣景。走过正中威坐的活佛,轻轻点头致歉,他目视前方,似乎也看了我一眼,在他的世界里我是沧海中瞬间流逝的一粒尘沙。
围绕殿宇外墙转经,外墙用石块砌起,光滑平整,这里是地地道道的藏式建筑。“内不见土,外不见木”,只有墙头顶端下面,堆砌着一米多厚的干“茴麻”树梢。这些树梢涂上赤红的色彩,而它们最可观的价值却在于坚韧抗潮,极富弹性,能减缓地震引来的冲击波。
绕到正殿左侧,看到有一处侧门,因没机会走进大殿,心生遗憾,于是我贸然走上高高的木楼梯,想在门边偷偷窥视一眼殿内的辉煌。然而,却在意料之外,这里是大殿的二层,空阔的木长廊上有两位年轻的喇嘛,他们正在磨得光滑有痕迹的木板上磕长头。他们的厚底布靴放在门口。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脱掉凉鞋,赤脚踏在光洁的木板上,我在他们身边学着他们的样子磕起长头。我的存在似乎在他们的世界之外。他们后背上红色的长衫,浸满汗水,他们一心向佛的虔诚,让人汗颜。
一边欣赏木廊墙壁上的彩绘壁画,一边磕头慢慢离开他们,向长廊深处走去,那里很久没有人步入,木板上有厚厚的灰土,依旧磕头敬拜,灰土与我,便如这些喇嘛眼里的我。不知为何越往里间,壁画越是辉煌大手笔,而这里却无人朝拜,只有门口的木板地被磨出深深的沟槽。正在想像猜疑中,那两位磕头的喇嘛发现了我,他们嘴里说了些什么,我赶紧离开,后来知道,这样的地方是禁止女人进入的。
(五)
离开大经堂,雨越来越大,索性躲避在一处庙宇的门楼下。这里门槛上坐着一位满头银发的阿奶,她褐色脸庞上的微笑温和而安详,她默默地注视着我微笑,而这微笑是这庙宇里滋生的最温情的东西。在夏河县城居住的藏族人,早起都要去绕拉卜楞寺转经,他们每天在祈祷中,期盼着祥和安宁,在静心诚心向佛中坦然地生活。临别拉卜楞,想起曾经读到的何正瑝先生为纪念嘉木样五世而作的一篇文章,文章的结尾正是我游历拉卜楞的心声:“这一片白色大寺,原是缥缈的仙居,我匆匆地来,终是会匆匆地去,返回到那熙扰的红尘中。只有珍重,珍重此行的收获;它将是我平生回忆中最堪留恋的一段。”
汪彤,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法学会会员,中国监狱工作协会理论研究骨干,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中国文化报》《北京青年报》《深圳日报》《芳草》《飞天》《档案》《散文世界》《甘肃日报》等省内外各杂志刊物300多篇。2011年12月出版散文集《心若琴弦》,2012年5月散文《拉卜楞行记》获甘肃省第四届黄河文学奖三等奖。2013年5月散文《母爱无眠》在第五届“漂母杯”全球华文母爱主题散文大赛中获得优秀奖。2014年5月散文《四旧书屋的老李》获得第五届冰心散文优秀奖。2015年散文集《心若琴弦》获得第五届黄河文学奖优秀奖。2015年散文《将军的女儿》入选《2014年中国散文排行榜》。2015年9月获得天水市麦积山文艺奖文学奖三等奖。2015年10月获得第五届“岱山杯”全国海洋文学奖三等奖。2016年7月获得第三届徐霞客游记征文三等奖。2016年7月获得纪念柳青诞辰100周年征文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