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诗经·采薇》,抵达一个戍卒的心灵!||“走近100座文学圣殿”(第14篇)
写在前面的话:
人教版新教材必修课文撤换了《诗经》的《采薇》《氓》,选了《芣苢》,因为要围绕“劳动光荣”这一人文主题而选文。
前些年,我备课读到《采薇》时,曾写下小文一篇《阅读<诗经·采薇>,抵达一个戍卒的心灵》,今天推出,以助新一届的同学对《诗经》多一份了解,其它的朋友可以忽略。
阅读《采薇》,抵达一个戍卒的心灵
魏建宽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喜欢央视主持人柴静的一句话:“采访是一场抵达!”的确,采访是抵达受访人心灵的过程。其实我们阅读诗歌,又何尝不是一个抵达诗人心灵世界的过程?
阅读《诗经·小雅·采薇》,就是这样抵达一个戍卒心灵的过程。
《世说新语·文学篇》中为我们记载了这样一个颇有戏剧性的场面,一个关于诗化教育的场面——
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当代学者张万起、刘尚慈如此翻译——
谢公(安)趁子侄们聚集的机会,问:“《毛诗》中哪句最好?”侄儿谢遏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谢公说:“'訏谟定命,远猷辰告。’(用大的谋划来确定政令,以远大计谋来确定诏诰)我认为此句最有风雅之人深远的意趣。” (《〈世说新语〉译注,中华书局1998年第1版。)
谢遏(即谢玄)读到了《采薇》中最美最深情的文字,谢安读到了《诗经》中政治襟抱最远大的文字。这是一个关涉美与理想的话题,这是一个关涉风雅的话题,这是一个关涉诗人与政治家对于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不同取向的话题。
谢安是东晋名相,谢玄后来也曾任淝水之战的前敌总指挥,但少年时代的谢玄与长辈谢安的审美趣味却大相径庭。谢玄欣赏的是极具诗意之美的《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为什么?我认为,从本质上来说,每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他更愿意用诗人眼光去打量这个世界。而当时的晋朝执政即身为政治家的谢安呢,却更愿意用理智与理性的眼光去洞察这个世界。正因为如此,才会有《世说新语》中记载的那样一个颇具戏剧性的场面。
我们是凡人,我们读《采薇》,更愿意以谢玄的眼光去慢慢靠近一个戍卒的心,去理解一个普通的甚至普通得有点卑微的戍卒的心。
沈从文先生说: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采薇》中的戍卒,没有战死沙场,他九死一生,他侥幸地回到了故乡?
何以说“九死一生”?“载饥载渴”说明军旅生活之艰苦,“我戍未定”说明戍守边境的军队换防之频繁,“一月三捷”说明战事之频仍,“岂不日戒”说明异族入侵边境的猖獗。无怪乎清代学者方玉润于《诗经原始》一书中也不由得这样感叹——
“盖壮士从征,不愿生还,岂念室家?曰:'我戍未定,靡使归聘’者,虽有书不暇寄也。又曰:'忧心孔疚,我行不来’者,虽生离犹死别也。”(《诗经原始》第340-342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
那么《采薇》中的文字,会让我们联想到唐代诗人笔下的哪些诗句呢?
是王之涣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皇恩纵然浩荡如春风,却吹不到玉门关外戍边将士的身边。《采薇》中的“王事靡盬”,不也正是这样的一声叹息吗?
是岑参的“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戍卒与相识的来自都城的慰劳部队的使臣邂逅,嘱托使臣替自己向家人报一声平安。《采薇》中的“我戍未定,靡使归聘”,不也正是对故乡亲人彻骨相思而无法传递的暗恨吗?不过,岑参笔下的戍卒尚有故人向自己的家人传报平安,而《采薇》中的戍卒呢?因为辗转征战,因为“王事靡盬”,既逢不上朝廷派来劳军的使臣,战友也决没有一个被批准退伍的,因此无法向家人报送平安。更何况即便有人替自己向家人报送自己平安,因为自己的辗转征战,家人的回复也无法知晓。这一层悲情,岂不比岑参笔下的戍卒的悲情更添一分?
九死一生,奔向故乡的路上,戍卒本该归心似箭,本该喜乐如狂,本该笑逐颜开,可戍卒偏偏是“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戍卒内心的伤悲有多重?为什么他说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的伤悲呢?
戍卒向我们传递的是怎样一种伤悲呢?
是后来的诗人宋之问所言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那样一份恐惧?是担心家中的田园荒芜?是担心妻儿父母是否别来无恙?是担心家乡遭受战争的浩劫?
是为战死沙场的战友而悲伤?是因为与自己一同告别故乡奔赴沙场的战友全都抛尸边关,只有自己孤身回到故乡,因而无法面对战友的亲人的诘问?这样的场景,岂不正是后来的唐代诗人陈陶所描绘的情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戍卒没有向我们表白——他为何走在归乡的路上,仍“我心伤悲”?他只向我们诉说他触景而生的那一份情愫——“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他只告诉我们,他告别故乡出征时,那是阳春三月的季节,那依依的柳枝,多像与自己告别的妻子的柔软的手,可是那么美丽的景象中却出现一幅悲情的画面。戍卒他只告诉我们,他九死一生回到故乡,故乡雨雪交加,弥漫天际的全是彻骨的悲凉。他将巨大的想象空间,留给后来的读者,当然也留给了数千年后的今天的我们。
《采薇》显然是一首厌战的诗,但为什么《采薇》却能入选《诗经》的《小雅》呢?
《小雅》是用于朝廷宴饮的乐歌,王公贵族会认同这样的厌战情感吗?会不会觉得《采薇》太让人感伤呢?
我觉得不会,因为答案就藏在《采薇》的诗行中。
王公贵族听到“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四牡翼翼,象弭鱼服”的歌吟,不会为自己的国家的军威之壮而群情激昂吗?
王公贵族听到“岂敢定居?一月三捷”的歌吟,不会为从征的士卒能与将帅同仇敌忾共御外侮百战百胜的爱国情愫与英雄主义豪情而感佩吗?
我想这正是《采薇》能进入《小雅》之篇中的重要原因!这样的歌吟,我们从盛唐之音中也能听到——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凉州词》)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昌龄《从军行》)
当然,这首《采薇》——戍卒的歌吟,也能引发王公贵族的深思——怎样才能少一些战争,给百姓多一份安宁?诚如《孔子家语》中所说:“铸剑戟以为农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千岁无战斗之患。”
写到这里,倒令我想起了两个人,一是巴勒斯坦的阿拉法特,一是美国总统奥巴马。
这两个人物,让我坚信从人性的角度看,这个世界并没有纯粹的好战主义者。
阿拉法特1974年站在联合国总部的讲台上,向世界动情地说出了那句话:“我左手握着自由战士的枪,右手拿着橄榄枝,请千万不要让橄榄枝从我的手中滑落!”这位曾数次参与反以色列的血与火的战争而且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巴勒斯坦领袖,他也在向全世界祈求以和平的方式让巴勒斯坦那片土地获得安宁。
奥巴马获得2009年度的诺贝尔和平奖,他在答谢辞中这样表白——
战争的手段确实在保卫和平中具有作用。但这个事实必须同另一个事实共存:不管理由多么正当,战争导致人间悲剧。军人的勇敢和牺牲无比光荣,表达了对国家、事业、战友的忠诚。但战争本身决不光荣,我们决不能如此宣扬。
读到上述的文字,更让我坚定地认为——读《采薇》,最需要阅读到的应该是一个戍卒的悲辛,而非面对外侮的英雄主义豪情,我们更须抵达的是一个戍卒的痛苦的心灵,而非纯粹对爱国精神的颂扬。
正因为如此,我更欣赏谢玄的审美眼光与审美情趣!
(本文发表于《读写月报(高中版)》 2013年第1期,2021年9月30日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