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东:我画的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英雄

画家刘小东说,他特别不愿意别人把他画作中的那些人物称作“小人物”,“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生活中的英雄,顶天立地。”

刘小东,《我的一家子在纽约SoHo》,2020

刘小东的新画展“刘小东:你的朋友”正在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位于上海的美术馆UCCA Edge举行。展览以“你的朋友”为题,带着股北方特有的幽默劲儿,以“掏心掏肺的诚恳之态”展现着与刘小东最亲近的人,最亲密的关系——老妈、哥哥、一起劳动的远亲助手华子,妻子喻红和孩子。

刘小东,《自画像》,2010

刘小东画喻红画了几十年,但老妈和哥哥都鲜少进入他的画面,即使偶一为之,也从未公开展示过,一众好友里,阿城是第一次入了刘小东的画。不论南方的观众喜欢与否,刘小东就想把自己最近的关系捧出来给上海的观众看一看,“这一重视就容易掏心窝子,讲讲和别人不常讲的东西,就像两个人郑重其事地谈恋爱,总得讲讲自己的弱点,讲讲自己的家事。”

刘小东,《阿城》,2020

画妈妈

总是画不好

2020年1月,刘小东在农历新年期间被疫情困于纽约曼哈顿时创作的一幅自画像成为这个展览的亮点,自画像以辽宁黑土村、老家埋葬着父亲的那片小树林为背景,画面上的刘小东与白雪地坦诚相对,以老虎般的姿态最原始的方式亲近这片养育了自己的土地,对自然与环境的顺从之态,对不可避免失去的接受,也是这幅作品的核心所在。

刘小东,《你的山水——尾矿》,2011

黑土村只有50户人家,距离刘小东长大的造纸小镇金城并不遥远,他和哥哥的农家小院令这里充满了回忆与欢乐,粗糙的东北农家小院没有什么现代化的设施,老妈每天去地里捡的花生堆在小院子里,但这里是家族团聚之所,全家在这里生火做饭,围满了炕头。
困在他乡,病毒的阴影使他开始思考人生最亲密的关系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样珍重的情谊还能延续多久——几十年交往中共同成长,终将到来的衰老和远行。空间有限,水彩、墨水就变成了厨房里因地制宜可以信手拈来的绘画工具,妻子和女儿就成为他画中最常出现的人物。
2020年10月,终于搭上了回国的航班,整个11月,刘小东都留在了黑土村,“京哈高速直奔东北,过了山海关树就更绿了,我知道快到家了。黑土村没一个人,车已进入小院,院中两棵小果树开满粉红色的桃花,一看就知道那是妈妈特意绑上去的假花。妈妈站在门前,脸色泛黄,我贴上去,凉凉的,在她耳边说:'狼崽子回来了,妈妈还生我的气呢吧?’”他很少画妈妈,小时候画过一两张,“画不好,她不像爸爸的脸长得那么好画,一画就把她画成《苦菜花》《高玉宝》里的妈妈形象。”

刘小东,《老妈》,2020

这一次,刘小东作品《老妈》找回了孩时与母亲朝夕相处时的踏实与温暖,与曾经不能理解母亲的辛劳的自己达成了和解。画面中的老妈坐在已经去世的丈夫老家院子的石凳上,原本逆光的脸庞被玻璃窗的反光照亮,每一道皱纹里都浸润着故事。正值丰收的季节,周围沉甸甸的瓜果蔬菜围绕着她,一片暖意融融,就像沉默而丰饶的黑土地,经历了生命的严寒酷暑之后,终于迎来了收获的喜悦和秋的宁静。

拍纪录片

可以“没有我”

画家刘小东就是有记录生活的癖好,现实生活不可重复,若不及时地用各种方式记录下来, “挺冤枉这段时间,也挺辜负这个丰富的世界。时间不会复制,世界变化得太快了。”写日记笔记是一种,但他在家里从来不写日记,到创作时就会写,“很多正在进行中的事情说不清道不明,要记录下来丰富整个行动”。拍纪录片又是一种,画“三峡系列”时,贾樟柯拍摄了后来在威尼斯电影节荣膺欧洲纪录片协会奖和欧洲艺术协会奖的纪录片——《东》,也助生了获得威尼斯金狮大奖的故事片《三峡好人》;“金城小子”系列,导演侯孝贤为他监制拍摄了同名纪录片。

导演杨波拍摄的同名纪录片《你的朋友》

借由这些方式,刘小东为绘画增加了一层“现场感”,又通过现场打开了自己。一件相同的事情由于不同的媒介表达,形成了不同的世界。但刘小东的拍摄团队人员一向十分精简,一位导演兼摄影师、一位录音师兼音乐制作,然后在当地找个当地人做翻译或者助手。
这一次的展览,就有一部由导演杨波拍摄的同名纪录片《你的朋友》,99分钟的影像,以流动的纪实再一次呈现出现在绘画中的那些朋友和家人。刘小东评价片子拍得“善良而幽默,很动人,是对于生活立体的切片”。

刘小东,《喻红》,2021

片中,能够看到在王小帅工作室,刘小东为喻红画的一幅肖像,喻红身穿一身黑衣站在瘦骨嶙峋的树干旁;与另一段镜头交替出现:1994年王小帅执导的电影《冬春的日子》,刘小东和喻红扮演了画家冬与春,“表演”着画与被画的人。
片中也能看见刘小东与哥哥之间毫不遮遮掩掩的直率对话:“你能不能把我画得再漂亮一点?”“已经够漂亮了,你说哪里能再漂亮一点?”“这里有白头发。”“这样的年纪染过了还是会有的。”

刘小东,《宁岱同学亲自笑了》,2021

刘小东认为,纪录片的拍摄是独立的创作,他很少去干预,有时候甚至片子里都没有出现他的影子。“拍摄团队会觉得有点对不起我,就说刘老师你要不写点歌词吧,我说总得有我一个名字吧?他们说你不是要我们自由发挥自由创作嘛。我只好说好。我这点很好,需要我就拍我,不需要就把我忘了。”

画陌生人

画出人类的共性

纪录片和他展示的日记一样,以歌曲《你的朋友》结尾:“你的城,你的山水,你的朋友;天改得蓝一点,墙改得黑一点,柱子改得粗一点,事儿改得对一点。”

刘小东,《喻红和红孩儿》,2020

作画时,刘小东经常在画布上改来改去,很少有画了一半的画就此作废销毁,他心疼画布,“因为那挺贵的,”他不心疼自己的精力,“画得不理想可以再改”,他开玩笑说,就像在料子裤子上抹牙膏,好牙膏,加好的料子裤子,两厢里都很珍贵,“涂改本身是绘画的本质,就是要不停地涂改,画的魅力才慢慢显示出来。”

刘小东,《换灯》,2021

每一幅画对刘小东来说都是一场战争,虽然执画笔者是他,但每一幅画所画的对象不同,画画时的条件不同,画家当时的身体状况也不同,一切的不同,使每一幅画都成为了一个新的开始。
哪怕在迁徙中,面对全然陌生的人群和地点描绘具体生活,他也总想画出“人类家谱”似的东西,不要让人只是想到张三李四某某地方,而是让这种具体描绘中渗透着人的共性。于是,在那里待上一阵子,不随随便便地下笔,“你得让人家知道你是干吗的,人家一放松警惕才能展现出生活的真实一面。”

刘小东,《红孩儿倚窗》,2020

2015年下半年,正值欧洲难民危机汹涌爆发之际,他和助手沿着难民进入欧洲的路线行进,从希腊、土耳其辗转意大利、奥地利,然后进入德国,根据旅途中的观察和经历创作了一系列油画、素描,拍摄了照片,此次展览中的“难民”系列3,5,7,8号作品都绘制于他在希腊的莱斯沃斯岛的短暂停留期间。他与聚集在海岸边上的难民很快打成一片,不仅用画笔记录下危机最前沿的生活图景,也展现出面前的人群即使在未知何去何从的命运摆布下,仍然流露出生命的尊严与热情。大幅群像《本来事情会更糟》描绘的是聚集在米兰火车站前的移民群体,人群松散地一字排开,与普通劳动者的昂首阔步迥然相异。

刘小东,《小帅》,2021

人的迁徙有时候是为了逃避战乱,有时候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人是复杂的,一个人同样是复杂的。刘小东画他的亲人和朋友,因为在他们身上有他熟悉的情感和故事。他愿意画普天下所有的人,可惜无法有幸认识普天下的每一个人。而他画画时是如此渴望与这些形形色色的人面对面,“他们在阳光下,我渴望我的画布、颜料和笔触在阳光中灿烂;他们在睡觉,我希望悄悄在他们床边支起画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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