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间好友 | 没有一起醉过的酒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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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访溪上柿间开业，

龙文兄扛着好酒好茄从海上漂来。

同来的，还有一把新鲜出炉的如是壶，

刻着“柿间”二字。

世间有些东西是无价的，

比如刻着“柿间”的如是壶。

前些日子公司搬家，

翻出几箱深藏的《宜堂手记》，

也想起为《宜堂手记》写的一篇小文。

龙文兄说这是一本喜欢紫砂的喜欢紫砂，

喜欢摄影的喜欢摄影，

喜欢设计的喜欢设计的好书。

所藏无多，

分飨诸友。

沒有一起醉過的酒友

文 | 寂萊

“生活應該是酒，哪怕衹有一口，但它應該是酒。”

“酒之為用，非可獨酌，宜須用侶，然後成歡。”

我和龍文是酒友。說是酒友，記憶中卻好像並沒有一起醉過。沒有一起醉過的原因當然不是因為酒量好。我們都差不多到了好酒肝不好、好吃胃不好、好色腎不好的年紀。酒更像談興的調味，過了，反而容易搶去食材的風頭。“花看半開，酒飲微醺。”彼時，故事就是最好的下酒菜。這些年，龍文總是自帶了好酒和好的下酒菜來，我也就自然沒有少聽他的故事。

龍文是上海人。自幼喜習書畫金石，少年入室朱復戡老，是朱復老的關門弟子。馬公愚曾有聯謂朱復老云：“於名信手拈捨，於利隨揮去來。”朱復老年幼成名，“赤兔馬”、“煉銀槍”，少年風流。於藝術“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當年張大千、鄧散木都曾慕其盛名而欲拜為師，吳昌碩更稱他為“小畏友”。我們這一代人，能夠遇見名師已是幸事，遇上不世出的宗師，還能常侍左右得耳提面命，則更是可遇而不可求。朱復老六歲起習石鼓文，上窮商周秦漢魏晉，下逮隋唐宋元明清。“筆墨之間，淵然有思，醰然有味，遊神於三代，冥心於造化，可謂傾倒極矣。”而龍文參仿故宮石鼓原型，研摹朱復老石鼓文創作的石鼓壺，以古人之風骨，開今時之生面，會個中趣，破眼前機，得味外味。造型刻繪迥別時流、自出手眼。在鳴遠、曼生之後，以一人之力一開新文人壺入古出今之逸致高標，亦可謂“傾倒極矣”。所謂名師高徒，師承趣味，於此或見一斑。與朱復老少年盛名不同，龍文摶砂之始，已然年過不惑，然其心摹手追，情猶眷眷之意，亦真吾輩酒友中之“老畏友”也。

“老畏友”與紫砂的緣分發端甚早。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紫砂還是統購統銷的年代，青年龍文已是往返於上海和宜興丁山的“投機倒把分子”。那時，從上海坐長途汽車去丁山，單程要五六個小時。龍文常常是私下購了生坯，躲過層層盤查，偷偷帶回上海。自畫自題自刻一番之後，再偷偷帶回丁山入窑燒造。一把壺當時生坯進價幾十塊，放至老錦江賓館門口的禮品部立馬洛陽紙貴，身價過千。龍文則能從中分得數百大洋。這在當年簡直是一筆不菲的橫財。有一次，龍文請名手沈遽華製坯，帶回上海延請海上大家謝稚柳題字、程十髮作畫，然後自加刻繪。共計三把，每把賣去臺灣大幾千，三把就輕鬆超越了“萬元戶”。龍文的“第一桶金”就這樣賺到了，現在聽著都讓人“羨慕嫉妒恨”。十多年之後，大陸紫砂收藏的熱浪一浪高過一浪，熱過了海峽對面的寶島。這三把壺中的一把又從臺灣回流內地，入藏大陸藏家，再見時身價早已數倍於當時。然而，如果不是在生坯上題畫，三張謝老與程老合作的書畫放至今日，不知又會是怎樣的行情……

刻而優始摶。龍文與紫砂的緣分一路從計劃經濟時代走進了互聯網時代。在做酒友之前，我和龍文是紫砂論壇的網友。他的網名叫“宜堂龍文”，我的網名叫“無上清涼”。雖然彼此都“久仰大名”，然而從線上走到線下，前後卻用了幾年時光。記得第一次見面是在丁山，在臺灣聚水堂悠哉組局的酒桌上。壺友醉里橫笛、丁山中青輩高手唐彬傑、高旭峰、李寒勇皆盡在座。那時的龍文打理著一間室內設計工作室，滬上數間威士忌酒吧和食肆都出自他的手筆。其中包括幾間吉士系列的餐廳和會所。當年老吉士的老板國華、乃俊幾個老友，愛上了威士忌，在別人的酒吧開過數不清的好酒之後，國華租下辦公室樓下的一樓，由龍文操刀，將上下打通，這就是後來被評為“亞洲最佳50佳酒吧”的酒池星座。龍文是這間酒吧的小股東，賣酒賣雪茄賺來的分紅又被他悉數換成煙酒。每年一到上海春秋拍賣季，茂名路永嘉路路口的酒池星座壺友咸集，一人一杯威士忌一支雪茄，吞雲吐霧，推杯換盞，好不痛快。龍文的好酒“千斤散盡還復來”，仿佛共產主義的明天已然來臨。再後些年，丁山壺商、陶手喝單一麥芽威士忌、抽雪茄蔚然成風，甚至壺商賣壺的時候也會兼賣一些老酒，始作俑者龍文應該是功在當代、利在海內外的。

從老酒池星座二樓的後門穿出，就是老宜堂。如果說湖隱是杭州的“壺友接待辦”，那麽宜堂便是上海的“壺友接待中心”。巴掌大的一塊地方芥子納須彌，“挹古今清華美妙之氣於耳目之前，供我呼吸；羅天地瑣雜碎細之物於几席之上,聽我指揮”。埏埴、燒窑、習字、刻石……有茶、有酒、有琴、有畫、有書……常是取諸懷抱，悟言一室；偶有因寄所托，放浪形骸。龍文喜為雜件，荸薺、菱角、栗子、蓮蓬、藕段、核桃、佛手、松枝、太湖石……心師造化、畢智窮工；神人假手，物物逼肖。於無用之用中盡得詩酒田園之真趣。某一日，一舊友攜新友酒過三巡乘興而至。正逢龍文創作的幾枚仿生瓜果新鮮出窑。那位新友甫一坐定，便拿起茶桌上的一枚粉段泥紫砂花生。那枚花生做得極是惟妙惟肖、幾近亂真。眾人以為他拿了花生是要欣賞把玩，誰知他竟藉著酒勁將那枚紫砂花生當了酒食生生掰斷。現場瞬間酒醒、一時尷尬、四座嘩然。那日後，世間少了一件佳作，卻從此多了一段佳話。

比起那枚腰折的紫砂花生，龍文的大作“風篁天籟”套組則要幸運許多。創作“風篁天籟”是在2013年，那時的宜堂還沒有電窑。每次做好生坯，都要送去丁山燒造。做紫砂龍文師從的是華健的夫人吳奇敏，每次燒窑都是托付給華健伉儷。“風篁天籟”是那一年專為春秋堂拍賣特別創作的拍品。出窯那天，離開拍的日子已然不遠。祈得天時地利人和，“風篁天籟”順利出窑。華健的華人齋人頭攢動、濟濟滿堂。“瓶水初澄，茶煙正裊，檐角風篁清籟。”一壺曰“風篁”、一杯名“天籟”，皆以竹根印巧入杯壺。形與竹化，殊今异古；制器式度精妍，妙不可尋；刻飾驅刀如筆，蒼、拙、圓、勁、脫。眾人觀之，皆嘆為神品，直呼“鳴遠第二”。各路友人爭相上手，仔細摩挲賞玩。輪到杭州趕去的小五，小五本是玩壺的老鳥，竟一時激動將天籟杯失手跌落在大理石地面。在座個個驚出一身冷汗，小五更是呆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華健兄內心拔涼拔涼地俯下身去，拾起天籟杯，翻來覆去看了又看，誰知那枚天籟杯竟然毫髮無損，沖線、崩砂都無。這樣的奇跡在做壺、玩壺之人的經歷中簡直是聞所未聞。那日後，世間差一點少了一件佳作，卻從此又平添了一段佳話。

朱復老留下過一批錄音帶，講述的都是他們那一代人的逸聞趣事。有朝一日整理出來，就是一本民國佳話集。聊起這件事，龍文說：“我們這一代人，也應該留一些佳話給後人。”幾年前，龍文出過一本書——《聽砂手跡》。邀來好友汪涵作序。汪涵在序裏寫道：“龍文是一位不想做紫砂壺的書法篆刻家就不是一個好的酒吧老板的牛人。”這話的意思大概是你無法把龍文簡單地歸類為一個陶藝家、書法篆刻家、設計師、收藏家或者威士忌達人……你以為他在做陶的時候他可能在臨帖，你以為他在臨帖的時候他可能在喝酒，你以為他在喝酒的時候他可能在逛美術館……“心窮萬物之源，目盡山川之勢”，龍文坐在泥凳邊的時間或許比丁山許多陶手短，但他遊心於博物館、澄懷於古物佳器、且飲且讀深入典藏、熏習於美好事物的時間卻絕對比大多數陶手長。在“一條”采訪龍文的視頻裏，龍文說：前些年，他覺得衣食無憂了，於是開始專注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一個沒有車、不會開車、去年纔學會使用打車軟件，沒有別墅、排屋、大House，沒有一官半職、不屬於任何協會組織的人，卻在這個“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世界裏，天真地認為自己已經“衣食無憂”了。這在一些“成功人士”的眼裏簡直就是一個笑話。博爾赫斯說：“任何命運，不論如何漫長複雜，實際上衹反映於一個瞬間：人們大徹大悟自己究竟是誰的瞬間。”“ 人生來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龍文的“財務自由”，更多的是源於他的住世出世、知機息機。於“名利”二字，不拒不求、不將不迎。這個世界或許最怕清醒而又專注的玩家——以松弛的狀態一門深入直抵無人之境。近些日子，龍文每天都會在朋友圈裏曬他臨習的秦詔版，正臨、反寫，樂此不疲。今天的上一條還是“早上不喝酒，人生路白走”。下一條已是“也學童子翻筋鬥，反寫秦詔”。所謂“工夫在詩外”，當有人擔憂著生計，有人惦記著名利，“衣食無憂”的龍文正專注地做著自己自得其樂的事情。而我，看見的是一段屬於百年後的紫砂的歷史。

這個時代，是紫砂最好的時代，也是紫砂最壞的時代。“趨名者醉於朝，趨利者醉於野，豪者醉於聲色車馬……”名手一壺 “能使土與黃金爭價”。丁山日產數萬把紫砂壺，卻罕見有趣味、有文心的作品。陳衡恪論“文人畫”的特質時曾說：“文人畫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學問，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空善。”今此四者，俱是稀缺之資源。世無文心，則文人器絕。“人須養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如所謂易直子諒油然之心生，則人之笑啼情狀，物之尖斜偃側，自然布列於心中，不覺見之於筆下。”畫家之法如此，陶工之法亦如是。偏居丁山兩百公里之外的龍文，居海上如山林。日日一杯酒一支雪茄，胸中具上下千古、縱橫萬里之思。一筆一刀，時寫時畫時劃，自創自摶自刻。凝神遐想，搜妙創真。時而是瓜果系列，時而是文字系列。或飲牧溪《六柿圖》之甘露，或沐良寬心月輪之醍醐。甲骨、秦權、秦量、方升、王鐸、八大、金農、昌平寶山、北村靜香……天地萬物無一不可為師。所作之砂器，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技法根植於傳統，語言又不離當下。傳承中蘊含著創新，創新中又滿含著古意，“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如果這個時代還能有稱得上是文人佳器的趣味之作，鳴遠、曼生、子冶、玉成窑之後，衹見龍文一人一騎絕塵。

傳承，可以知何所來；創新，則可以知何所往。“落筆要舊，景界要新。”無論紫砂創作的傳承或創新，龍文無疑都是這個時代投射反思最多的作者之一。與近幾十年丁山主流的整口蓋、二次燒成的做壺方式不同，龍文的紫砂壺創作更接近於龍窑時代的傳統作法——不整子口、一次燒成。他的紫砂壺創作以隨形和嵌蓋居多。口蓋卻比大多數整過子口、二次燒成的紫砂壺還要不茍絲髪。壺蓋與壺身的曲線凹凸一致，渾然一體。這又源於他對新工藝的大膽嘗試和對傳統工藝的全新突破。滬生在復旦大學哲學學院的畢業典禮上做過一次演講，演講中引用過一句黑格爾的話：“所謂常識，往往不過是時代的偏見。”“道隱於小成”，由於紫砂的地緣優勢，丁山一直有著或多或少的地域意識。外鄉人龍文的紫砂創作挑戰的恰恰是紫砂行業的偏見與成見。在經歷過一部分丁山陶手的不屑與嘲諷之後，摹龍文、仿龍文、龍文式紫砂壺“如雨後春筍”般成為坊間的金字標簽。今時今日，甚至已然成名的陶手都在公然摹仿龍文創作的石鼓壺，且遠不如山寨商家來得坦蕩，仿畢還要大張旗鼓地拍個視頻，宣稱是自己的“原創”。或許，“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就是這個時代向“業餘陶手”龍文表達“敬意”的獨特方式。

每每去到丁山名手的工作室，常常是架上空空如也，尋不見一件燒好的作品。套缸裏的半成品也多是藏家早已預定的“雅債”。衹有龍文，屁股後面雖然也是一堆“雅債”，宜堂茶桌後的展示櫃裏卻滿是“觸目驚心”的非賣品。茶桌上茗戰的忽爾是“金農遺食”，忽爾是“香出五指”……“一個沒有非賣品的藏家，不是一個真正的藏家。”然而，卻從未見過一個有著如此之多非賣品的作者。王爾德說：“吾輩皆身處溝渠之中，然其必有仰望星空者也。”在《聽砂手跡》裏，龍文寫道：“做紫砂……是想藉由某種行為的纍積走到一種事物內部核心所在的決心，是完全浸淫在天籟裏忘我的澄心。”陶庵云：“ 世人一技一藝，皆有登峰造極之理，至人心以全神注之，通神入化，必待天公，又不全藉人為，蓋使人著力不得，不著力不得，服之，習之，便自得之，故曰'遊’也。”龍文的遊於藝有如爵士樂手自己也難於複制的即興演奏：物我兩忘，天人合發；乃至藝與道合，人與天通。“傳神者必以形，形與心手相湊而相忘……”或許，在龍文的眼中，每一件自己的作品，都是自己仰望星空時上天予以的嘉獎吧。

杭州到上海衹有一炮仗路。於我卻總覺得是兩座城市而心生了畏懼。龍文則不然，視杭州為後花園，常帶了茶、酒、雪茄和新作或取道丁山、或直奔杭州而來。永福寺點雪龕與月真法師閑拂碑帖，聽僧廬山雨；凈慈寺南屏凈苑和戒清法師庵中吃茶，分半榻清涼；西湖邊、西泠橋畔看水看山看展；江南驛吃個椒麻雞、青蟹煨面；湖隱且茶且酒抽袋煙……臨別時總會丟下一句：你們什麽時候也來上海呀。前些日子，龍文說弄了一套Diageo的Flora and Fauna花鳥系列威士忌，叫我們去喝。於是約了張良、張含、滬生、淑瑾奔赴新宜堂酒聚。新宜堂就在老宜堂的樓上，龍文自己操刀設計，比老宜堂大了許多，處喧見寂，更是舒坦敞亮。幾個人就著雪茄和故事，“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把十一瓶威士忌輪番喝了一遍，方纔酒終人散。第二天下午，剛剛開始愛上威士忌的滬生在群裏說：他的胃一直沒有緩過來。龍文的回復如同一個煙圈從屏幕中冒了出來：“我們的胃從來就沒有緩過來過……”

從來就沒有緩過來的或許不止我們的胃，還有我們的心。“人生百年常在醉，算來三萬六千場。”上個周末，約了龍文帶著好酒好煙去武夷山喝茶會友。到武夷山的第一個夜晚，浣喜女史李暘滿懷敬意地向龍文舉起酒杯，說出她的祝酒辭：“我的男神衹有兩個，一個是Johnny Depp，一個是龍文。”

二〇一九年六月二十九日於錢塘石筍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