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布局

梦的布局

吕敏讷

忽然来到了一个叫何坝的地方。

是一个春天。天气晴朗。天蓝水碧,楼群林立,水岸边的草坪,空旷,恬静,上面只放着一把白色的靠椅。身穿粉色连衣裙,腿裹白色长筒袜,脚蹬小黑皮鞋的一个小女孩走过去,坐在椅子上,端起手里的书,在这个叫何坝的地方,她在看书。这是小时候的一个梦境。

梦境里的人是我,目睹这个梦境的人也是我。梦里的小女孩大概七八岁,当然了,做梦的小女孩也一定七八岁。她当时没有离开过那个叫做稍峪的小山村,更没有见过大城市,同样,也并没有去过何坝。何坝是爷爷离休之前工作过的最后一个单位,那时叫何坝公社。爷爷离休回家后我才出生,显然,长到七八岁时的我,只是从爷爷口中偶尔听说了何坝而已。但是梦中的小女孩,美丽的大城市,惬意的画面,楼房和草坪,这些事物,我在现实中根本就没有见过,这样的画面是来自哪个遥远的地方呢?它们是如何进入我的梦境的?那时候,我每天在稍峪沟的大河小河之间,大树小树之间,大坡小坡上,像一只无事可做又闲不住的蚂蚁。我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村子对面的山尖,见过最大的世面就是山尖上的树和云,梦里的场景也许是我潜意识里对大城市最初的理解,爷爷工作过的地方,是我意念和想象里的城市。大概有一个神秘通道潜藏在我身体内,让我要挣脱逃离眼下生活里的一切。工作和大城市构造了一个虚幻的未来,虚幻里的未来必将远离泥土和低处的大地。梦里的那些高大上和理想主义色彩的意境,时不时跳出来让我和现实比照,多年过去,我发现在城里奋斗了十数年以后,还是没有实现。

十五岁那年,我进城参加中考,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县城。我见到了传说中的楼房,却不是梦里的样子,城里的楼房与梦中的楼房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进城后站在白水桥头,第一眼看到了一座古旧的二层楼房,写着“青年楼”,但是楼却灰头土脸,一点也不年轻。再往前走,在县城的最繁华地段,第二眼看到的楼房,写着“百货大楼”,在门口,一股乡村供销社的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县城这两座地标式的楼房,露着青砖的骨架,布满锈蚀的钢筋,破旧的玻璃窗,满是灰尘,完全不是想象中楼房的模样。梦总是完美的,随时准备按照人的意愿安排情节,调整剧情。梦里的事物是白天难以实现的,梦是现实中的缺憾,所以人们常常提醒对方,做梦去吧。城里的阳光带着毒,晒得脸生疼,我背着帆布书包,手里提着两个大布包,圆环形的塑料把手下,被吊得老长的布袋子,像两个忠实的奴仆,顺从地跟着我,我走在那里,它们就跟到哪里,丝毫无力反抗。一个袋子里装着母亲为我炸的油饼,是母亲担心第一次出远门的我饿肚子而准备的干粮,临走母亲一再叮嘱要分给一起住宿的同学吃,回家时一定要给爷爷奶奶买城里的酥饼和麻糖;另一个布袋子里装着换穿的衣服,是穿在城里的街道上能清楚地标识出身和来处的衣物。布底鞋是母亲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十几年来这种柔软的布底和那条沙土路打着最亲密的交道,各自最熟悉对方的秉性。小西装是市里工作的姑姑嫌过时寄回老家来的,释放着樟脑丸的气味,虽然过时,却也是新的,我曾穿着它拍了毕业合影照,毕业照以一种特殊的气味变成我恒久的记忆。城里人的目光像刀子,不屑与蔑视让他们眼皮耷拉着,几近刺穿我脚下的水泥地。我和同伴一起像逃难一样在城里的两条街道上挨家挨户打问住店的地方,商量价钱,再三比照,我们发现,私人旅店价格差距很大,如果是小二层,住宿费要贵一些,不光价格贵,二层小砖楼里住宿的人太杂乱,吵吵嚷嚷的,也不够安全。太阳西斜的时候,我们终于安顿下来,选择了一家老奶奶的瓦房旅社,老奶奶虽然有着城里人的刻薄却看上去慈祥,收我们每人每天五元钱,最后一天不住宿,那半天可以免费。老奶奶住在前院,我们住在后院,这样的院子跟我家的很相似,我们就踏踏实实地交了定金。考试四天,来回两天,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村子,在外面借宿最长的时间。第一次远离家,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在老奶奶家破旧的黑瓦屋里卸下满身的行囊,就直奔某一个确定的方向而去。

我费尽周折才最终找到她的家,见到她,一心想把没有见面的几年攒下来的话统统掏出来,可她像个贵妇似的坐在皮沙发里,态度冷冷的,端在那里,似笑非笑,一言不发,完全不是我们之前嬉笑打闹时的小伙伴了。我嗅到空气已经发生改变,她慢条斯理地拿出她们家的小茶杯,在茶壶里倒出少量的茶水,示意我喝,她是在提醒我,在这里就要用城里人的方式喝,对,她已经是一个城里人了,而我还是那个乡下人。我那时唇焦舌燥,嗓子里已经在冒烟,恨不得爬进水桶猛猛地喝一气凉水,可是在我曾经的伙伴面前,却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随性了。这城里人的茶终究解不了乡下人的渴。我是一个地道的乡下人,之前从邻居三婶子那里听说过她去城里走亲戚的经历,说城里人用茶盅一样小的碗吃饭,桌子上有摆设一样的水果瓜子,上楼,鞋子不能踩到地板上,进门要换鞋子。她在人家果盘里挑了一块糖果,吃在嘴里,不知道那糖是怎么做的,和她吃过的糖大不一样,最大的不同是,那颗糖长久地呆在她的嘴里一直到没有任何味道也不消失。她把那糖嚼了一早上,也没嚼化,便逼着自己硬是给咽了下去。一段时间过后,村子里流行吹泡泡糖,三婶才说起了她的糖传奇,并皱着眉整天担心那个粘柔的东西已经长在她肚子里。我看着那个大茶壶里亮黄的茶水,想着自己冒烟的嗓子,再看看桌上袖珍茶杯里的那一口茶,突然明白了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差别。她大我几岁,上完小学就弃学去学理发,后来她碰见了一个老板,就跟了那人,和那人好了几年,后来她年岁渐长,那老板反手将她转嫁于自己的儿子,她成功转型变成了那位老板的儿媳妇。她嫁给了一个大自己十岁的有公职的人,为了早早地把自己嫁出去,她没有经历普通人家的孩子必然要走的十年寒窗的求学之路,走了一条捷径,顺顺利利地成为人妇,住上城里的楼房。离开小山村住上城里的高楼,她实现了自己逃离乡村的理想,回头看那个土里土气的村庄和来自村子里的土里土气的人,就要俯视了。我用小茶杯喝了两小口茶,那是我第一次喝城里的水,很显然,我的味觉一瞬间就把那些水和山泉水做了快速的对比,它告诉我,城里的水既腥又咸不冷不热没有硬度。我再也喝不下去了,就向她告辞,她也没有挽留,我急急起身回到了我的那家破旧的旅店。

中学时代的校园是一处废旧的寺庙演变而来的,校园的一角有一座寺庙遗存下来的阁楼,是我最早见到的“楼”,那是先前给神住的地方,后来寺庙改成学校,阁楼用作教师宿舍,一般是留给城里来的女教师住,那是对城里老师的偏心和厚待,学校条件艰苦,历任校长把唯一的一间小阁楼给城里来的为数不多的女教师,是那个年代留住乡村教师的一种措施之一。小阁楼没有楼梯,校长找来木匠打制了一架木梯,搭在廊檐下,木梯宽厚结实,踩上台阶,能一直走到阁楼上。阁楼的地板是整块的长条厚木板,踩上去咯吱咯吱,只要人走动,咯吱咯吱的声音就一直叫个不停,感觉人始终悬在空中。利用给老师抱作业本的机会,我走上阁楼,站在窗户前四处张望,视野有了一个奇妙的变化,我能看到圆形的操场上奔跑跳跃的同学像草地上撒欢的牛羊,村子里的沙土路在树荫下延伸到很远的地方。那条路,在每年秋后会进行一次“维修”,沿途的每个村庄组织男女老少,挥舞铁锹,拉着架子车,将河道里的沙土给公路铺上厚厚一层,这样的话,在秋后雨水繁盛的季节,路就不至于翻起泥疙瘩,那些沙子和小石块被人们踩着踩着,也就不见了,一年一年,路面得以保持一定的厚度。我看见路上的人来来往往,每个人的个头都变小了许多,我感觉到了身体在高出地面的地方变得漂浮轻快,藏在内心某个隐秘角落里的一些细小念头在蠢蠢欲动。那些念头没有方向没有形状,却像一粒种子在内心柔软的土层里扎了根。有一年学校来了一个漂亮的女教师,是刚刚毕业从城里来的师范生,她住进阁楼的第一个晚上,深夜时分,山村四周一片寂静,却有一个脚步声踩着木楼梯,噔噔噔走上来,噔噔噔走下去,整整一夜,木楼梯上的脚步声一直没有停歇,匆匆忙忙走了一夜。女教师起初以为是有人和她恶作剧,但是脚步声持续了整整一夜。次日,她得知校园里没有其他住宿的老师,心里就发毛了。第二晚,第三晚,同样的脚步声在响动。女教师面色苍白精神恍惚地找到校长要求换一间住室。年轻的男教师换到阁楼上,同样的情形再次发生,男教师还听到阁楼上的木地板也有人走动的声音,那个男教师经常被梦魇纠缠。阁楼又换给了另一个新毕业的男教师,有一天他抱着被子出去晾晒,下楼梯时,眼前飘忽,一脚踩空,从木梯上摔下来,面部腿部多处受伤。那个高于地面的空中小楼阁,村子里的老人说它原本是寺庙里专门给某一个神住的地方,寺庙虽然不复存在,但是神灵一直在那里。神灵无处可去,他会在夜里循着旧迹盘旋在那里,人和神怎么能抢地盘呢。从那以后,小阁楼,再也无人敢入住。一直到后来,空在那里。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的楼,在高出地面的部分,飘忽而神秘,并不适宜于人。

初二那一年,班里组织春游,要去一个叫凤凰山的地方。一大早我们浩浩荡荡出发,翻过一座山,下到河滩里,在铺满细绵砂的河道里,沿着弯曲的河岸一次又一次跨步过河,再走几十里山路爬上陡壁断崖,在山顶,眼前忽然伸展开一块平缓地方。凤凰山像其它很多小有名气的山头一样,山上建有密集的寺庙,终年香烟缭绕,是一个道教圣地。大多数山很普通,因为建有寺庙香火旺盛才享誉盛名,山不在高,山的盛名与高度并无直接的关系。凤凰山上不仅寺庙规模盛大,香火旺盛,庙前有一株巨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旁逸斜出的枝杈大伞一样遮蔽保护着寺庙,据说,这棵梧桐树就是先前凤凰栖落的地方,凤凰山的灵气也就大显了。不仅如此,凤凰山上还有一座闻名遐的“楼”阁,叫奎星楼,奎星楼是专门为文奎星修建的楼,文奎星是天上的神仙,人们请他来到地上,要在高出地面的空中为他建造一处住所,供奉他,祈求保佑当地能多出一些知识分子和文人。因为中心是空的,进入楼里,从地面仰头可以看见顶部,所以我一直以为它叫“空心楼”。它的旋转式木楼梯逼仄窄小,仅容一个人单独通过,班主任组织我们排好队,按照顺序上下楼,在提前选好的某一个固定的位置,要求我们每个人在窗户前探一下头,他站在远处为每个同学拍一张照片,再容许每个同学向远处四处望望,感受一下站在高处观看远处风景的心情,回去还要写一篇游记,特别是要表达一下站在“楼”上,站在高处的感想。全班45名同学排成的长队像一条游龙,按着顺序依次上楼下楼。我们大队人马在楼前的草地上掏出布包里晒干了的馍馍,有的同学就着大葱吃起来。吃完了,我们在奎星楼前合了一张影。就沿着来时的路匆匆往回赶,天黑透了,我们的双腿灌了铅似的,终于回到我们的小山村。那一次,是班主任唯一一次领着我们春游,凤凰山也是我们走过的最远的地方,老师领我们跋山涉水赶路,就是为了让我们来到那座山上,在高出地面的地方,体验一回高楼,我们一直窝在大山里,我们的眼睛只看到地面和低处的事物。我们崇拜的班主任老师一路上不断教导我们,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不要老想着稍峪沟,认为这个小山沟就是大天地。他还教导我们,心胸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长大了一定要好好读书,走出去,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

那次春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第一次远足,我们离开生活了十年以上的熟悉的小山村,步行到另一个乡镇辖区的地方,第一次明白了地域的大小,山外有山,就像一次生命的开拓,那种新奇感变成珍贵的记忆,刻在心里。为了那次春游,同学们做了充分的准备,许多同学都是第一次央求父母为自己买球鞋,我也专门为自己买了一双蓝色球鞋,白色的鞋带白得有些晃眼,我第一次把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还扎了一朵商店里刚进的头饰,是一朵大大的红花,红花被一种新式的夹子固定在头发上。回到家时,我的新球鞋四面张开了嘴,第二天我又回到从前的样子,换上了布底鞋,把头发梳成一个大大的辫子,搭在背上。红头花放进了一个盒子,珍藏起来,成了永远的摆设。

一张老照片在笔记本里发出浓重的霉味儿,让人满心疑窦,这难道真的是曾经的我吗?四角翘起的青瓦楼檐,一层一层向四面伸展,楼檐好似镶嵌在湛蓝的天空,天上没有一丝云,空旷的天空成了一个无边的布景,虚幻而又宁静。青砖砌成的窗户前,远远地,一个女孩只露出淡蓝色的上衣,一张稚气未脱的圆脸,傻傻的,似笑非笑,咧着嘴。马尾上的一朵红花头饰,在“奎星楼”里,艳俗地开在头顶。我清楚地知道,这就是我啊,1994年,豆蔻年华。那是当时为数不多的一张彩色照,班主任老师远远地站在楼下,眯起一只眼睛,喊道“注意了,三二一”,就咔嚓一声,按下快门,那一瞬间,我的记忆就跟永恒联系在一起。那一天那些年那些青春就被轻轻压缩成一张薄纸片,定格在那里,永不褪色。我的一只手搭在窗边上,蜻蜓点水似的,像是在试探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并怯怯地与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内心在想些什么呢?一定什么都没有来得及想,下意识地把自己当作一个道具,那个道具是为将来的自己和别人看的,那微笑也是假装的吧,那时阳光透亮,风也那么单纯,我们青春年少,有什么理由不去笑一下呢。于是就笑了,笑得没有内涵。世界上很多东西其实都是没有内涵的,道具一样。就像我们青春年少时懵懵懂懂度过的时光。那是我第二次见到一种叫做“楼”的事物,在我的认知结构里,地面才是可靠的,能让人脚踏实地,那种高出地面的事物,往往缥缈虚幻模糊不清。

记忆是清晰的,像从前的水。奎星楼以及照片,还有那个带我们翻越一重一重的山去看楼的人。

刚刚毕业分配到小山村的班主任老师,常年喜欢穿浅色的休闲夹克或者运动衣运动鞋。偶尔穿一套笔挺的西服配上皮鞋,那一定是因为他的运动衣洗了晾在铁丝上。班主任出现在篮球场上,操场不一会儿就被学生包成一个毛茸茸的长方形,打篮球时他身轻如燕动作矫健,同学们一上来就打问我们的班主任是哪个篮板。三分球落地,欢呼声就在葱茏的树冠上空回荡。操场上动若脱兔的班主任,一回到语文课堂上,就出奇地严肃安静,他给我们深情地朗读课文,教室里鸦雀无声,他也拿出他的牛皮笔记本,朗读他摘抄在上面的好文章,他还常常在语文课堂上将我的作文深情朗读,其实没有那么好,他偏偏会读得那么好,他每读完一篇,就会大大增加我的信心,让我深受鼓舞,以至于下一次作文将会更加用心书写。这样良性循环的某一天,他亲自把我的一篇作文抄在校园里的黑板报上,我走在校园里遭到很多同学指认时,我便会脸红。好多天过去了,那些娟秀的字迹已经被风和雨冲刷得模糊不清,但我还是不舍得被换掉。他问我们,你们知道电视散文吗?我们眼神迷茫,连看一眼电视都很奢侈,哪里知道电视散文呢。他说,我最近摘抄了一篇电视散文。说着就语调轻缓地读了一篇叫做《我的空中楼阁》的散文。“山如眉黛,小屋恰似眉梢的痣一点……世界上有很多已经很美的东西,还需要一些点缀,山也是。山下的灯把黑暗照亮了,山上的灯把黑暗照淡了……”读到动情处,我发觉他的眼角是似乎是湿的。他在上面读,我们在下面抄,几乎不费任何工夫无需逼迫,这篇散文就熟记于胸。

对于班主任,我们唯一知道的家世就是他家和学校隔着一连串的大山,他每周回家要骑着自行车沿公路围着连绵的山绕一个大大的圆。他没有母亲,从小他就成了一个失去母亲的人。我们经常把班主任的所有特征与他没有母亲联系起来,并以孩童的善良爱着他,幼小的心灵中,觉得没有母亲的孩子就是弱势群体。比如,班主任爱干净,班主任严厉却很心软,他管教男生特别严,用细柳条抽打男生的小腿肚子,过后却心疼地查看,似乎这些都是因为他从小就失去母亲而积攒下来的善良和细心。寺庙改建的学校里,班主任住在大殿的后院,后院是最安静最阴冷的地方,院子里有几株柏树,需要几人合抱,所有的树冠密密团结,合力把阳光遮挡在院外,大殿更加阴森冷寂,于是老师们纷纷搬出大殿后院,唯独班主任住在那里,守着一院子的安静。据说大树都已经成了树精,有一些仙气,成精的树,和人一样,砍它一刀,会往外流血。于是大家都不敢轻易靠近那些树。只把它们也当神一样敬畏者。班主任的宿舍里,刷着白粉的墙皮大面积脱落了,先前墙上彩绘的壁画露出来,就在这些壁画面前,他在一个小小的煤油炉子上揪面片,煤油味和饭菜味混在一起,常年在房间里萦绕。我们中午早早地到校,就是为了抢着去给老师刷一次锅,或者洗一次衣服,那时候,女生抢着给老师洗锅,男生抢着给老师提水。

后院粗壮的柏树腰上,一块生铁,一根铁丝穿过不规则的小孔,匝在柏树枝上。固定在铁丝上的小铁锤,被绳子牵引着锤向生铁边缘,尖涩的“当、当、当”声刺穿耳膜,冲向大脑皮层,并在校园的上空蔓延开来。上课铃声急切紧迫,一连串的“当当当”声响过之后,操场上活蹦乱跳的孩子像被惊吓的羊群,争先恐后向着不同教室的门鱼贯而入。校园瞬时安静下来,像舞台上的表演谢幕之后空旷长久的安宁。下课铃声则舒缓悠长,像警报解除之后悠扬的赞颂,“当……当……当……”闲散的铃声过后,校园又马上沸腾起来,教室像刚刚打开的圈门,各色的羊儿冲向操场,撒欢似的蹦跳起来。柏树底下,拉着长绳敲钟的人,是学校食堂的大师,一个中年女人,脸色发红,圆脸圆肩,身材宽厚,齐耳短发。腕上戴一块手表。她常年腰间系着围裙,戴着袖套,穿着肥大的布底鞋。有时候,课堂会变得特别漫长,老师该讲的内容讲完了,我们该练的习题做完了,那个叮当声始终迟迟不响起来。老师偷偷看了一下手表,这时后排胆大的几个大个子同学悄声埋怨起来,渐渐地,教室里此起彼伏的声音应和着,“下课时间早过了!”每个教室的窗户上有头探出来,试探外面的情况。老师不得不派一个学生满校园找大师,她却正挥舞着菜刀在学校后门外的菜园子里剁大白菜。她一个箭步跳出菜园,菜刀直接敲到生铁上,讲台前的老师反身给同学们做个鬼脸,说道“又是菜刀。下课。”课间的时间只剩下两分钟了,同学们都讨厌那个时常消灭我们宝贵的课间几分钟的食堂大师。

光阴一寸一寸加起来,加到了一年,一个淫雨霏霏的秋天,班主任要离开我们学校,一个响雷突然落在我们头顶的天空。我们似乎突然从一个高出地面的地方重重摔落在地,不辨东西。教室里变得无比沉默,每个人都在心里质问,矛头指向那个模糊不清的被质问者,谁来管我们?眼泪滚落下来时,内心也被掏空。我们对抗每一个来替代班主任的人,故意不学习,把成绩考到最差。我们在与时间对抗,与不可名状的情绪对抗,就像对抗似有若无的空气。班主任几乎没有任何告别仪式,就准备离开了,这让我们更加伤心和绝望——他撇下我们却没有一个交代。最后一堂课临下课时他宣布了要离开的消息,大意是,他不想再待在这个小山沟了。我听出来,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就是,这个小山沟让他没法待下去,他投放到这里的青春不是用来被挤压和磨损的,他个人的一切努力撑不起小山沟的格局。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神里是无限的失落和无奈。这些话再一次极大地伤害了我们的自尊,为什么,我们小山沟里就这么罪大恶极?小山沟的孩子是在浪费老师的青春?我们竟然这样遭嫌弃?我们像被遗弃者,对面前忽然变得陌生的班主任生出了无限怨恨。班主任的话似乎还有很多,但是他在全班同学的目光聚焦下咬了咬嘴唇,把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只苦笑了一声,提高嗓门说,总之,大家一定要刻苦努力,往高处走,到大地方去。不要待在小地方。我们的心都乱成了麻了,那些话听得似懂非懂,猜不透班主任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抛弃我们。一时间关于班主任的各种小道消息在校园里传开了,蒙在鼓里的我们得知班主任参加了成人高考,要去外面继续上学深造了。深造之后当然就要彻底离开乡下中学到城里去了,而他一切的行动就是在为离开这个小山沟做着准备。他离开小山沟的原因是他在这里遭到各种打击和排挤,比如,他在教学上的钻研和用心,会被一些心存不良的人变成笑料,他时常会遭到分数评比时的“暗算”,因为他的刚直和不会玩虚,经常碰壁。校园里的事件恶性演变到校外,那时校内住宿的老师和村子里的人共同吃一口河道里的泉水,那一年,天气大旱,泉水逐渐减少,人们在半夜或者凌晨起来排队取水,经常为了少量的水生出纠纷。队伍里的班主任等到自己取水的时候,有一个村民以蛮横无理的方式插了队,由此,后面的所有人全部跟着插队,这样,我们的老师永远也取不到水,取不到水就不能吃饭,不能吃饭就没法上课,老师感到极大的耻辱,那个第一个冲到前面抢先取水的村民,在事后理直气壮地说,反正他又没有教我们家的娃娃,泉里的水有限,哪有外乡人吃的份。这个事件演变到后来,变得没法收拾,一个叫大勇的老师,长得憨厚老实,腼腆像个女孩,大勇老师在一次取水的过程中,村民欺负了他,用拳头对付了他细嫩的脸。校长被激怒,决定全校罢课,用这种方式赢得对老师的保护。事情最后当然不了了之,那些园丁继续当着园丁,每天在职业道德的支配下,让校园里一派欣欣向荣,但是我们的班主任却选择了离开,他选择了一处更高的地方,他以提高自己的方式对抗那些低处的事物。我们努力猜想着班主任会到一个怎么样的大城市上学,会站在一个怎么样的高楼上,任凭目光在那条沙土路的尽头伸展,我们的内心却到达不了更远的地方。

直到几年以后,我来到另外的城市,见到了和我梦境里一样漂亮的大楼,成为一名中文系的学生,我攀上图书馆的四楼,翻开《中国现代文学大系散文卷》,见到了一个作家叫李乐薇,第一次看到铅字的“我的空中楼阁”字样,似乎在陌生的地方遇见了一个故人。我突然想起我初二年级的班主任,初二那年的旧时光,还有我那个似乎被埋在万千大山中喘息的小山村。我几乎是站在那山一样海一样的图书堆里默诵了这篇文章。毕业后,我回到从前的小地方,在另一个小山村的中学里,站上讲台,当起了班主任,教起了语文课。我给我的学生唱了一首歌《长大后我就成了你》,也动情地把我心目中的好文章读给教室里的70个孩子听,那一篇《我的空中楼阁》我则朗诵起来。我像当年的班主任一样,尽我所能,使出十八般武艺,传道授业解惑,期待他们每一个人都比我强。我给我的学生说着同样的话,我带领他们到周围的大山上游玩,走过弯曲陡峭的山路,攀上山顶,在山顶的巨石上面,我们把一面旗子高高举起,殷红的旗子在风里飒飒飘动,我们所有人举起手臂欢呼大叫,向着远处的树和云,我拿出相机给孩子们拍各种各样的照片,告诉他们,一定要努力学习,因为外面有一个大世界。孩子们闪动着稚气未脱的毛茸茸的眼睛,问出形形色色的问题,我们前仰后合,笑声穿越云层,飘到遥远的地方。每当这样的时候,我会觉得神思恍惚,好似这样的场景曾经就发生在昨天。一定是那些永恒的记忆在某个秘密通道来到我生活的第一现场。

我学生时代最要好的一个女孩,她大学毕业之后选择了四处流浪和独自创业,几年之后成了一个老总。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聪慧个性,好像人生该拥有的她都通过个人奋斗得到了,就是迟迟不结婚。十年没有见面,有一日我从外地医院做完手术刚刚回到家,她从天而降似的来看我。我们在学生时代,为了能够彻夜一起说话,她拉我挤在她宿舍一张单人床上,各自把枕头放在床的两端,她发明的那种睡法好像能够让一张窄小的木床轻松地承担两个人。而这一夜,我在城里的家刚被拆迁,只剩下一座紧靠高楼的瓦屋,屋子终年见不到阳光,又黑又潮,我们便烧起了土炕,在那里将就住,她吃了家里的手擀面,晚上她非要陪我睡一夜土炕,我和她头抵着头,她的手绵软如绸,面色更加白净。我羡慕她白领气质,她却喜欢我的烟火生活。她告诉了我许多大城市里的秘密,高楼林立的城市里,她被冷冰冰的事物包围。她熟知的一位老总,费尽周折把自己最喜欢的人娶到手,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里有了摩擦,或许当初的好感已不再有,有一天夜里,那位漂亮的老婆被有钱的丈夫从十八楼扔下。这是我对楼最恐怖的听闻。同样残忍的一件事,就发生在我的身边,有位女同事,长得高挑娇美,有一天被丈夫毒打,据说她忍受不了便从四楼的窗户一跃而下,摔下去时,人还活着,在医院里,她感觉到了死亡的临近,并且已经后悔了自己毁灭自己的做法,据说所有寻短见的人,在最后那一刻都会后悔,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有救星随时跟随。她抓住一位大夫的手,央求救自己,可是不幸的是她摔破了子宫和骨盆,流血太多,最终长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谁能预见高楼的高度呢,那些高高在上的事物,某一天也会坠落,就像田里的麦苗,长到一定高度,再长就要倒伏,那些有经验的农人看见倒伏的麦苗,就知道一年的收成就没有希望了。美也有美的悲剧,高处也有高处的悲剧。美的事物,高处的事物,像一个暴露无遗的目标,必然遭到最多的瞄准。美和高,引发了世间最多的仇视嫉妒和欲念。红颜薄命,不怪命薄,只怪太美。有时候,哪里有美,哪里就有悲剧。

极易做梦。所有的睡眠都被梦纠缠,梦从不肯放过我。但是,奇怪的是,楼房从未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梦境的要素里没有楼房二字。因工作下乡去过那个叫何坝的地方数十次,现实里的何坝是和稍峪沟一样的小山村,一样的山清水秀,一样的瓦屋密布,只是没有梦中的样子。相同的场景反复出现在中年的梦境里,那就是,童年时的小山坡,小树林,小河小桥,小板凳小校园,小桃树下,把泥土揉成长条,过家家给小伙伴当面条吃。把红砖研磨成粉末状,假设它是调进碗里的红辣椒。土墙外的白色蔷薇,蜜蜂和蝴蝶嗡嗡嘤嘤的,香味弥漫成一片。低低的瓦屋在阳光里,安详宁静,爷爷奶奶在土炕上煮茶喝,慈爱的目光始终罩在我身上,风可以自由地出入,我也像风一样开心。我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我的意识永远停留在七八岁。相同的梦境在不同的夜里,经过一个秘密通道反复来到我的生活里,梦里的一切,是站在大地上之上,我真真切切经历过的泥土往事,它像影子一样一直伴随我。它在泥土里生了根,并且,那些遥远的事情,好像是昨天刚刚发生过的。

(原载2020年第九期《鹿鸣》杂志)

吕敏讷,甘肃西和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自然资源作家研修班学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散文作品见于《大地文学》《雪莲》《飞天》《时代文学》《东渡》《延河》《鹿鸣》《岁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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