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诗:[波兰]辛波斯卡·诗选(三)
图片发自简书App13、雅什罗旁的饥饿集中营写下来,写下,用普通的墨水,在普通的纸上:没有食物,他们全死于饥饿。全部?是多少?草地是这么大。有多少片草叶代表每一位?写:我不知道。历史的骨骼记载在饱满的身躯上一千零一变成整整一千。那伶仃的一彷佛根本不存在。一个虚构的胎儿,空空的摇篮,向无人打开的识字课本。那微笑、喊叫和膨胀着的空气,踏进空寂探访的花园,一片无人区。我们在这片曾经变成肉体的草地上。寂静残存得像一个伪证,光天化日,碧绿。旁边有座森林──树皮剥落,吮吸苔团。在那人目盲之前那每日风景的配量。空中有一只鸟它巨大翅膀的影子,在他们的嘴巴上移动,口颚张合,咬牙切齿。夜空中游魂随月而起,昏暗的像手臂飞舞,举着空杯子。在带剌的铁叉上转着一个人他们唱歌,声音遍地。一首欢快的战歌惊悸人心。写吧,关于这里的宁静。就这样。(达文 译)14、时代的孩子我们都是时代的孩子,这是个政治化的时代。整日、彻夜,一切事——你们的、我们的、他们的——都是政治化的事件。无论你乐意与否,你的基因已有了政治背景,你的皮肤,政治铸件,你的眼睛,政治视角。你的任何语言都产生反响,你的任何沉默都显示含义,不管怎样你都在谈及政治。甚至当你抬脚走向森林,你也是在政治的场地上踱着政治的步子。非政治化的诗篇也有政治色彩,而我们头上的月亮不再倾泻着纯然的蟾光。Tobe or not to be, 这是个问题。虽说这不过是理解上的小小结症,正如以往一样,这一问题关乎政治。要想获取一份政治意味,你甚至不必是人。原始材料也行,或者蛋白质、或者原油,或者一张会议桌,仅其形状就需要数个月的争吵:我们裁决生死时,应该围着圆桌还是方桌?与此同时,人们在死亡,动物在灭绝,房屋在烧毁,良田在荒芜,正如无从记忆的从前没这么政治化的时代。(得一忘二 译)15、有些人喜欢诗有些人——所以说不是全部,甚至不是全部中的多数而是少数。不算学校,在那儿不得不;也不算诗人们自己一千个人当中或许就两个。喜欢——但有一个还喜欢鸡汤面,有一个喜欢溢美之词和蓝色,有一个喜欢旧式披肩,有一个好占上风,有一个钟爱养狗。诗——然而什么是诗,对于这个问题有许多不可靠的答案。但是我不知道,不知道又对它紧抓不放就好像抓住支撑的栏杆。(李晖 译)16、本可能这事本来要发生。它不得不发生。它发生得稍早,稍晚。稍远。稍近。它发生了,但没到你头上。你得救因为你是第一个。你得救因为你是最后一个。你独自一人。你跟别人一起。你在右边。或在左边。因为天下雨。因为那遮挡。因为天气晴朗。你很幸运——那儿有片森林。你很幸运——那儿没有树。你很幸运—一个耙,一根铁钩,一道房梁,一个车闸,一根柱子,一个转弯,四分之一英寸,一个刹那。你很幸运——就在那时一根稻草漂过来。结果,由于,虽然,尽管。假如一只手,一只脚, 一个不幸的巧合来自一英寸之内,一个窄如发丝的距离,情形会是什么样?因此你在这儿?又躲过一次,侥幸脱险,暂时得救你还有些头晕?你又成漏网之鱼?我震惊无比或说不出话来。听,你的心在我里面嘭嘭直跳。(李晖 译)17、歌谣听听这首歌谣:“被谋杀的女人突然从椅子上起身。”这是一首真诚的歌谣,被写下既不是为了震惊,也不是为了冒犯。事情发生得一览无余,窗帘开启,灯都亮着。路人可以驻足,凝视。当凶手跑下楼,门在他背后关上,女人起身,有如一个生命被突然的静默所惊吓。她起身,转动着脑袋,环顾四周,眼睛显得比之前更吃力。不,她并未漂浮在空中:她依然踩在毫无特色的、轻轻发出吱嘎声的木质地板上。在火炉中,她焚毁凶手留下的痕迹:脚下的一张照片,远处的鞋带,一切她能发现的东西。显然,她并未窒息而死。显然,她并未被枪射中。她被无形地杀死。也许,她依然会显示出生命的迹象。为乱七八糟的愚蠢的原由哭泣。一见到老鼠,就在恐惧中尖叫。许多可预见的荒谬之处,不难伪装。她起身,就像你和我。她走动,与人们别无二致。她唱歌,梳头,头发还在生长。(胡桑 译)18、花腔她沉静地站在树下,在人造树枝下,歌声如闪耀的粉末从嘴唇溢出:滑润的声音如银器闪烁,如蜘蛛的分泌物,只是更为响亮。是的,她喜欢(以大C调唱出)友爱的人类(你和我);为了我们,她不诉说苦难;她将编织更完美、更甜蜜的光辉;她歌喉中的音弦,为我们切碎词语和面包,带着细碎的咔嚓声,(一顿让她的小绵羊咀嚼的午餐)成为一小杯覆盖着奶油的咖啡。只是听吧!太暗了!哦,厄运来得如此迅速!黑色的巴松管威胁着她!它嘶哑而粗糙,冷酷而粗鲁,要求她优美的嗓音被惊吓——男低音普罗凡多,请结束这恐怖,哆,来,咪,弥尼,提客勒,等等。你们试图让她沉默,将她绑架到我们舞台下面的冷酷生活中?带入流放的音阶:如患着日益严重的鼻窦炎,嗓音各异的沙哑,永远的吞吞吐吐,那里,我们这些可怜的灵魂,无声地张嘴,像一群鱼?那么,这就是你们所希望的?19、恢复名誉我使用想象的最古老的权利,生平第一次呼唤死者,我望着他们的脸孔,倾听他们的脚步声,尽管我早知道他们已确实离开人世。有时双手抱着自己的头颅对她说:可怜的约克利,由于你的无知,由于你的盲目轻信,也由于你的无辜。你如何保持精神的平衡,在未受检验和已受检验的真理之间?我曾相信过他们的背叛相信他们已身败名裂,况且他们的坟茔已无人知晓杂草丛生,乌鸦在悲鸣,暴风雪在坟上肆虐横行。死者的英名至今永垂不朽,人们对他们依然铭念在心,货币会起伏动荡,也不会有这样一天,人们将保持自己的永恒。如今我更加清楚永恒的意义,它可以被人随意剥夺和赠与。谁若是被称作叛徒,那他就会和他的名字一起死去。这凌驾于死者之上的权力要求具有不可动摇的威力。要让法院不在晚上进行审判,要让法官保持公正廉明。大地在沸腾——那是他们,已与大地融为一体。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一群接一群地站立起来。他们走出了沉默,他们恢复了姓名,他们得到了人民的怀念、花环和赞誉。我的驾驮词句的权力又在哪里?词句深深陷落在泪水的底层,词句是无法使人复活的词句,而僵硬的描写则像闪光灯下的相片,我竟无法让他们恢复一丝的呼吸:我成了被打入地狱的西绪弗斯。他们朝我们走来,像钻石一样坚硬,——沿着琳琅满目的橱窗,——沿着热情妩媚女人的窗前,——穿过玫瑰的眼镜,穿过透明的头脑、心灵——悄悄地急速行进。20、我们何其幸运我何其幸运,因为我不是气象学家,不用知道云彩如何形成或气流里有什么成分,但我却可以用我的眼采集天边的流云,放在心里细品那份最抽象的唯美。我何其幸运,因为我也不是动物学家,我不清楚鸟到底靠什么飞翔,我只知道阳光下那对神奇的羽翼,常常让我感应到蓝天白云之间有天使飞过的痕迹。我何其幸运,因为我也不是植物学家,我至今都不太明了光合作用的原理,只是会近乎固执地钟情于那最简单的绿,坚信再小的林子里也会有可爱的精灵。我何其幸运,因为我也不是地质学家,用不着去精密地推算海浪需要多少年将一块岩石变成神女的模样,而我会超越时空地想象,黑夜里上帝是怎样用无形的手在别具匠心地雕琢。我何其幸运,因为我不是需要说谎的政治家或律师,也不是要在人身上开刀的医生,我甚至也不是开画展前需要盘算成本的艺术家,那我是什么?我什么都不是,我对这个世界也一无所知,这,也许便是我的幸运所在。我们何其幸运,无法确知自己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