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消失
山村的消失
今年过年回到陕南老家漫川,秦岭腹地深处的乡村。近些年古村镇旅游的兴起,漫川古镇小有名气,热度很自然地波及距离古镇一公里李家湾村,从此安静的小村变得热闹起来。在五、六年前我回去就发现山河异样,如果不是远山仍无恙,家乡已是不能辨识。有些感概,写了一篇《原乡似他乡》,后来自己的微信和公众号名都用了“原乡似他乡”,想记住心里的那处原乡。
家乡早就开始变化了,以前变化没有那么巨大,只是旧的土坯墙平房开始变成砖砌和混凝土的楼房,通往县城的还是那条蜿蜒的公路,前山麓的河道没变,河岸的人们还在河两边洗衣洗菜。早上太阳照样从后山那个垭口升起,普照在河湾的家家户户。
自从少年出山而去,自县城而省城,进而混迹于上海和更南方的城市,多少知道些变迁和发展,藏在深山的家乡土地早晚也会被工程机械开发。不过变化真的猛然来了,心里还是有些慌张。我也懂克制自己的怀旧,我心里的只是我这一代人的家乡记忆,下一代有下一代的记忆,是不同的家乡摸样,当然不能因固守而心里抵抗。比起那些城市周边被蚕食地体无完肤的乡村,这里被大山护佑的小山村算是很幸运了。从那时我就格外敬畏大山,是大山的魁梧挡住了开拓人的脚步,即便到了智能化人类的今天,仍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景象。
清晨我在房顶平台上看到日出东山,山垭口托起的半轮太阳在晨雾中,还如当年那样不怎么炫目,又见炊烟在屋舍和树丛间升起,树上叽喳的鸟声和院里鸡声唱和……此情此景让我赶紧出门往后山去。一条新的村道已破土动工,新裸的土路如受伤的大蛇,从山底盘向山顶。原来上山的那条羊肠小道被挖断多处,被杂草拦路,草蛇灰线般的痕迹,有了各种代步工具,看来已少有人走山路了。
从山顶看去,远山层层叠叠,没有边际,太阳又在更远处的山头透出半身,光芒罩向近处山坳的村庄。近景的村舍安静,炊烟与晨雾互戏。也许屋舍内的住人已是新新人类,不过这山乡即景仍是从远古而来,泥土芬芳。
赶紧用手机拍了几幅“原乡”的镜头,发在城市人的微信群里,这个群里是各类专业文化人士,其中就有摄影艺术家,大家都忽略和原谅了照片的业余水平,可在这“原乡”场景前,让心灵暂歇。
我是不愿回望山下的村庄,的确已不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个故乡。钢筋混凝土在有限的平地恣意生长,田园已消失。这些年,高速公路穿村而过,把河道挤窄,把村庄的屋舍挤高了。而为高速公路出口配套的一条新公路再次切割了村庄,原来的老公路还挤在屋舍之间,三条公路差不多成了村庄的新主人。
看得见的变化是新楼和新路,却有很多变化是容易视而不见的。村子中央的路边墙上正贴着村委换届的选民名单,虽然出走已经三十多年,墙上的四百多个名字,很多是我熟悉的。我细细地读了差不多每一个名字,并拍了照片,这个名为“李家湾”的村子,自我记事起是李姓和徐姓在人数上占优势,现在看这选民表,似乎这两姓人数都已没有明显优势。为此我想问80多岁的舅舅,他是地道地老乡绅,而他说出地另一变化倒让我惆怅半天。是从我家北侧的石桥沟说起,当年离屋檐几十米的上游是一处瀑布,瀑布下是全石的河床,天然形成两处聚水盆。瀑布在夏天是孩子戏水的地方,聚水盆一年四季都是村民洗衣洗菜的地方。即便冬天里瀑布成为冰瀑,冰下依然有水流进盆里。瀑布上头的一棵梨树和聚水盆下游的一棵柿子树,在果熟季节招惹孩子们的觊觎。这里简直就是村里童年的“百草园”。某一年我带着几岁的女儿回来,一路上给她吹嘘这条溪水的乐趣,她问我是不是如深圳欢乐谷“玛雅水乐园”那样好玩,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到家后第一时间,我带她到这石桥沟,却是一副破败的景象,仅剩的一丝水流在淤积已久的泥里寻找去路,苟延残喘。
村里最有灵气的一溪水就在那时老了,不过当时还算有一线的水,再后来的某一年,断水了,只在暴雨季一股洪流匆匆而过。如今徒留一条细小的沟渠。
说完石桥沟,舅舅数起了穿村而过的另几条消亡的溪水,勾起了我的记忆。一条就在舅舅老宅贴着的山生成,看得见山石常年滴水湿润,苔藓滋生。这股水量不大,从老四合院的天井穿过暗渠,顺村子的中轴线流过那个村里当时的议事中心巷道,村人在饭时端碗两排倚墙蹲着,所有的新闻都在这里发布。溪水继续西流,淌过公路,顺着村里唯一的水井沿,流出村子去往大河。
村北去往上湾的第一个坡,又有一条溪水从东山的沟里生成,流过公路,滋润一大片的田地后,汇入大河。上湾是李家湾村的又一个小湾,被称作上湾是没有下湾来对应的,这说明我家所在的是村中心。就像欧洲中心论把东亚称为远东,而并没有一个“远西”一样。
往北和往南出村子的路上有多处类似的溪水,大致都是从南北向的东山生成,往西汇入大河,那些是在村子外了。
这些细如毛细血管的小溪细数起来,说不完有无数条,都流进村前那条泉河里。这条常年不息的河名“泉河”真好,就是有无数泉水汇成的。泉河在古镇南汇入县域内最大的金钱河,继续东南汇入汉江,在汉阳汇入长江,在上海汇入大海。流经村子的这些毛细血管都干涸了,长江的水是不是也少了?小村子的变迁也联系着外面大世界的变迁。
村子在继续变迁,有一天留在村里的老一辈渐渐逝去,这原乡终会变成他乡。我总是记起《百年孤独》里的那个马孔多镇:“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把整个马孔多镇从地球上刮走,从此这个村镇就永远地消失了”。这大概是人所掀起地一场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