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即理]（一）：关于世界的统一性问题

董平：各位朋友，大家好。上一讲我们主要是讲了阳明心学的我所理解的一个核心架构，我说阳明心学的核心架构是由三大命题所构成的，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三者之间的理论关系我们在上一讲当中也做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交代，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谈第一个问题，就是心即理。大家都知道，阳明先生龙场悟道，史料的记载很清楚，圣人之道，吾性具足，向之求理于事事物物者非也，这个是阳明先生龙场悟道的结果。圣人之道，吾性具足，用最简单的语言文字来概括，就是心即理，所以在这个意思上面来说，心即理是阳明先生龙场悟道之后关于圣人之道，吾性具足的一种理论的概括和提炼。

什么是心？在王阳明那里它是有过非常清晰的自我界定的，他说我所说的心不是一团血物，这个心不是指我们今天所说的心脏，也不是指我们今天通常讲的思虑啊、思念啊、念头啊，一般讲的意识活动等。他说我所说的心，那是能使我们视听言动的，我们的眼睛之所以能够看，耳朵之所以能够听，嘴巴之所以能够说，腿脚之所以能够动，就因为有这个心在。

所以请注意，这个意思上面来说，这个心阳明先生称之为本心，实际上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生命活动之所以可能的根据，也就是我们的生命本源，这是关于心的一个简单解释。

一．本心即道 万物有统一性

什么是理？理就是道，有道才有理，所以我们通常说道理。道的存在自然而然会展开它自身的条理，我们关于道的认识、关于道的体会，是通过道自身所展开的条理性、秩序性来达成的。所以道就是理，理就是道。

那么在心即理这个意思上面来讲，本心就是道，王阳明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是总的一个说法。但是如果我们想要真实的了解和领会心即理的意思，我个人觉得我们需要从人和世界的关系、世界自身的完整性、统一性这个角度来理解。所以，为了解释这个事情和各位朋友谈清楚这个问题，那么我先反而建议我们各位先把心即理这三个字给我放下，我们先来考虑一下一个问题。

这个世界本身是不是具有统一性的，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从道理上面来讲，如果说这个世界是没有统一性的，那么显而易见，它得出来的结论就必然是我们人在这个世界当中的生存，无论我们采取一种什么方式、无论我们活多久，我们只可能接触到、只可能达成关于这个世界的碎片化的认识和了解。

我们永远不可能实现对于世界全体的、整体的、完整的那样的一种观念，这显而易见并不和我们的生活事实相符合，所以返回去说，就我们人生的实际经验来看，我们不只是可以接触事件的片断，实际上我们还可能达成关于世界完整的、整体的、统一的了解，那么在这个意思上面来讲，我们就应当确认，世界一切万事万物。包括人在内的一切万物，本身是存在着某种统一性在的。

二．希腊哲学 探讨宇宙始基

寻求世界的统一性，是东西方文化的一个共同特征，也是哲学的共同特征。我们举个例子来讲，比如说在希腊哲学当中，我们可能都会接触到一个始基的概念，始基是什么意思？简单地理解就是原始的、基础性的基本物质，古代的希腊人认为，世界尽管复杂多样，尽管千差万别，但是这么复杂的、多样的、千差万别的事物是本源于某一种始基的，起源于某一种原始的基础物质的。有的人认为始基是火，有的人认为始基是水，也有的人认为始基既不是水，也不是火，而是原子。大家可能都记得，德谟克里特最早提出原子说，称之为原子，也就是说它是不可以再劈分的最小微粒。世界一切万事万物，一切的千差万别，都是由原子所构成的，这是关于世界的构成说。站在德谟克里特的角度来说，一切世间千差万别的事物，不断的被还原之后，最终就是原子，那么好请注意，如果我认识了原子，我把握了原子，我就不只是把握某个具体的个体事物，我实际上同时也就把握了世界全体。达成了关于世界全体统一性的认识，这是在德谟克里特那里。

比如赫拉克里特先生，他所说的是火，火是始基，那认识了火，了解了火，把握了火，我不只是把握火这一个特定的对象物，实际上我同时也就借此而达成了关于世界全体的统一性的认识。但是也同样有学者认为，如此复杂多样的世界的万事万物、千差万别的、无限的多样性，如果你把它归结为某一种单独的、具体的物质，把它确认为始基，认为千差万别的事物是由某一个具体的事物所衍生的，这个不大靠谱。所以你比如说在毕达哥拉斯那里，他就认为这么复杂的世界，诞生于某一种单一的物质，这个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毕达哥拉斯先生，他认为作为世界的始基的实际上是一，也就说唯一的一元，他是数学家。

他关于一的这个观点非常的有趣。他认为一实际上是一，是一元，但是这个一元当中本身是包含着二元的，是包含着二的。所以严格地说起来这个一，既不是奇数，也不是偶数。正因为他本身是包含了偶的要素，所以当他呈现为一的时候，同样有呈现为二的可能性。

由一元而有二、而有三、而有无限多样的复杂的世界，在毕达哥拉斯看来整个世界无限的丰富性、无限的多样性，根本上来说都是符合数学原理的。或许有的朋友会由此而想到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但是现在我们不展开这个话题。我只是想说，在希腊哲学家那里，关于世界多样性当中的统一性的寻求，曾经做过多样的尝试和努力。

三．印度哲学 归于地水火风

始基说可以被根本的概括为关于世界的构成说，关于构成的观点也不只是希腊有。古代的印度也有，在中国这里同样有。比如说在古代的印度，在吠陀当中就已经有关于这个世界是从有诞生的，还是从无诞生的呢？这样的一种思考。同时关于世界多样性的物质构成，在原始的印度教当中，它通过不断的还原，同样把它还原出来了四种基础性物质，它就不像希腊人那样只考虑某一种。也就是始基不是一种而是多样，哪四样呢？地、水、火、风，这个地、水、火、风被后来的释迦牟尼所继承这个观点，就称之为四大，所以我们通常也说四大皆空，在佛教那里，四大皆空也就是这四大。那么按照印度教的观点，不管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多样，多么的丰富，多么的杂多。归根结底也就只不过是地、水、火、风的不同的构成方式和呈现方式。

那我们大家都熟悉，同样的在中国我们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行便是构成世界的无限多样性的基础物质，这就反过去我们可以晓得。为什么在古代关于世界的解释都是通过五行来处理的？我们把握了五行，实际上便是把握了世界无限的多样性背后的统一性。

四．基督宗教 上帝创造世界

我们由此可以看到，按照这一个思路去了解世界，试图发现世界的统一性，把握世界的统一性是东西方的古代民族，都曾经做出过卓越的思想努力的。当然也不只是这么一条道路，还有别的方式，比如说宗教，某种意义上面来讲啊，宗教同样是我们人类试图认识世界、了解世界、把握世界无限丰富的、背后多样性的一种手段。

宗教有所谓的什么一神教、多神教、自然宗教、天启宗教等，我们只是举一个例子来说，大家可能相对来说比较熟悉的基督教，比如说我们看看，神的一维性，神的最高的、绝对的、唯一性，实际上同时也就是世界无限的、多样性背后的统一性。

只要我们稍微回忆一下关于创世记的描述，我们大概对这一点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它是这么描述的，上帝要创造世界了。一个很特别的一点，上帝创造世界从来不使用任何质料。它是通过什么来创造世界的呢？它只是通过说话来创造世界的，这就是逻各斯。

上帝说，要有天空，于是就有了天空，上帝看着是好的。上帝一看还有点问题，上帝说天空中要有光，于是天空中便有了光，上帝看着是好的，由此等等。上帝把整个世界都创造完了之后，请各位朋友注意，它是有意思的。上帝创造世界不用任何质料，那么它是通过说话来创造世界的，说话意味着什么呢？说话是意味着意志的表达，说要有什么？于是乎就有了什么。要有什么，通过言说来表达；于是乎就有了什么，这便是言辞表达的结果。

这个结果就是意志的实现，那么换回去说呢？有了什么的这个有了，作为一个意志所表达的结果，它本身就是体现了上帝的意志的，所以叔本华那个哲学书的题目已经有了，叔本华写过的这个哲学作品，那叫做《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尽管叔本华受到东方哲学的重大影响，我不说。

但我们站在基督教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那实际上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是上帝的意志的表象。上帝见所造的一切皆甚好，第二个问题，这就表明凡上帝所创造的都是合乎上帝本身的本原意志的，哲学上通常说的合目的性问题出来了，最初的源头也在这儿。

那么我们先不管别的，就是如此这般上帝通过说话把这个上帝给创造出来了，好，倒回去再追问，世界的统一性在什么地方？世界的统一性就统一于上帝自身的存在本身，他这个意思很清楚。所以我们试图了解世界，我们试图了解上帝，我们只能通过上帝的作品来了解。通过个体的、现象的、所谓多样的这种呈现，我们深入到这个现象的背后去领受上帝的在，这是基督教的说法，去领受上帝的在。

那么怎么可能的？这又是怎么做到的？我这里就不再多说的，我只是想说，在基督教当中通过神的存在、通过上帝的存在，同样解决了关于世界现象的多样性问题，多样性背后的统一性问题，同样在处理这个问题。

五．中国文化 起于农耕文明

同样的，我们中国文化同样是要解决，是要处理世界现象的多样性，以及现象本身的统一性问题的。但是我们正是在和西方，比如说希腊、印度宗教等等这样比较当中，我们的确便可以发现中国人独特的、关于世界的统一性问题的不同处理方式。

但是讲到这一点，我个人觉得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我们中国文化本身的特殊性，这种独特性，原本是和我们独特的农耕的生产方式是有联系的，并且联系是极为紧密。我曾经不断的谈到过这个问题，我说我们今日在谈论中国传统文化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忘记、千万不能忘记，我们的文化原本是诞生于农耕生产方式的，这个问题很重要。我稍微夸张一点说，今天我们觉得许许多多很抽象的、不好理解的问题，如果你真的懂得种庄稼反而就好理解了。

此话怎讲啊？各位也别嫌我罗嗦，我们看看咱们怎么种庄稼的，所谓种庄稼那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我们是要通过自己的身体来和自然世界发生直接交往的，我个人觉得正是人和世界的直接的身体交往才导致我们中国文化当中关于世界认识的不同方式。这样的一些不同方式，我个人觉得和我们中国语言当中的一系列由体来构成的词语有关系，或者说可以通过这样的一些词语来说明。

哪一些呢？比如说我们古代讲体认，我们讲体会，我们讲体悟，我们讲体察、体验、体证、体现等，而吃个东西、尝个味道我们也不说吃吃看、尝尝味道，我们雅闻古人的说法叫做体味，一系列的体。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一系列的体？说实话这样的一个语言现象在中国语言当中是特殊的，别的语言当中是基本没有的。也因为如此，所有这些的一些个语言，这些语词要把它准确的对应为某一种外国语言，实际上是很困难的。

那么这样一些个概念哪儿来的呢？我个人觉得那就直接诞生于我们的农耕生产方式，直接诞生于我们身体和自然世界直接的交往活动过程，我们对于某一个所谓的自然事物的、所谓的认识我们不是通过理论，不是通过概念，我们是通过身体的直接交往来实现的，所以这叫做体认。

农耕的文化讲到底就是种庄稼。比如说有一颗种子，神农氏告诉我们，这是一颗种子，把这一颗种子你放土地里头去，它一颗便可以变成三十颗，变成二十颗，那好，我们什么时候把这颗种子放到土地里去啊？有的人会告诉我，什么春天、秋天、夏天、冬天，对不起，没有春夏秋冬，没有东西南北。所有自然世界本身并不具有什么春夏秋冬、东西南北这样的一些必然的属性。所有这些都是人赋予的、人给予的，人怎么能给予，中国古典文化最特别的一个观念出来了，观。如何可能实现自我农耕的生产方式？来实现自己的生产和生活？我们没有别的途径，我们只能通过对于自然世界的统观来达成，所以观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个古典文化概念、古典文化理念。

六．仰观俯察 天地生生不已

观什么？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观来观去，观出结果来了。伏羲氏基于这样的观，于是乎始画八卦，做八卦的目的是什么？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那什么叫神明之德？什么叫通神明之德呢？基于这样的观我们便有可能，关于整个自然现象基于它所呈现给我们的完整的秩序性，而达成对于这个秩序性本身的把握，而了解一切万物各自获得其自我生命的实情，这叫做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类也是通。

那么怎么观的？观什么？我刚刚说了，我们古史记载很清楚，仰则观象于天，天上有什么呢？无非是日月星辰，孔夫子也曾经说过，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太阳、月亮是最为显著的，我们就看看太阳。各位脑子里也不妨有那么一幅图景，我们现在也来观一观，看看这个能不能观出个道道出来。太阳怎么样呢？用我们今天的概念来说，太阳无非是所谓东升西落，简单吧？极为简单。

但是这一个极为简单的现象实际上是极其的不简单的，这里我不太过多的展开，但是各位可以想一想，比如说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各种各样的提问，比如说当你看着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你可以问太阳为什么要从那边升起来，是不是为了炫耀它的光辉，是不是为了要为大地驱除黑暗，是不是要展示它美丽的脸庞、无限的华彩？是不是为了什么别的种种各种各样的目的，而从东方升起呢？

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显而易见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但是结果是完全不同的。如果你回答是，你说是的，太阳就是为了什么什么而出来，好，你立即进入宗教，世界各民族的自然宗教，包括中国原始时代曾经出现过的自然宗教。就是对于这一个问题给出了yes的回答而出现的，在所有自然宗教当中，也没有任何一个自然宗教不崇拜太阳神的，太阳就是神。今天的印度教徒，每天对着早晨太阳起来的时候，他仍然在歌唱苏离呀斯发哈（音）。

在这样的一个现象的宗教解释当中，结合我们刚才提到的关于统一性的观点，它既可能产生所谓一神教，也可能基于这个一神教产生多神教，这个在印度教当中最为典型，中国人可能不大理解，印度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神呢？但是如果你跟印度教徒，如果你说印度教是个多神教，十有八九他们是不会赞同的。他们会告诉你，不是的，我们是一神教，但这个话我只是提到这里，提到为止，我不展开，展开的话占用时间太多了。

另外一个方面，我们同样对于这个太阳升起的这个现象，我们也可以说不，太阳不为任何目的，它只是自己就这般，自然而然的、自己如此的从那边升起来了。没有任何别的意图，没有别的任何目的，好，你进入哲学，这就是哲学。实在地说起来，这就是中国的老子的哲学，自然之说也就出来了。

关于太阳东升西落这个问题我们同样还可以发问，今天出来的太阳和昨天从那头下去的太阳是不是同一个太阳？我们今天有了一般的、关于所谓的太阳系的知识，我们可能会觉得这个问题极其的滑稽，但是请注意这个问题并没有真的解决。我举个例子来讲，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这个观点同样作为人类关于自然现象考察的一个结果所得出来的共同结论。

我刚才提到过赫拉克里特，这位赫拉克里特先生曾经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叫做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位赫拉克里特先生他说过另外一句话就是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一个相信人没有办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人，怎么可能会认为昨天的太阳和今天的太阳会是同一个太阳呢？如果我们今天确认，这是同一个太阳，好，逻辑上会有问题。严格意义上说起来会有问题。

因为逻辑上说的同一性，那就是A和B两个东西是全等关系，A全等于B，依此类推，如果说那今天的等于昨天的，昨天等于的前天的，前天的等于大前天的等等依此类推，好，会发生问题。那什么意思呢？那也就是说世界万事万物不能变动，比如说以我这个人来讲，那就应该是，今天的我等同于，全等于昨天的、前天的等等，这是不是很荒谬？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这个话也不只是赫拉克里特说。

中国人也说，中国人说的更美妙，《大学》里头引用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讲到底就是这么一句话，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的，如果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正是因为每一天都是新的太阳才带来每一天大地上一切万物的生命更新，这才是意义。所以汤是个大圣人，他就把苟日新这个话刻到了盘上面，盘是什么东西啊？类似于我们今天的脸盆，每天都要洗脸、起床，就要洗脸。

洗脸就叫做革面，千万不要忘了，革面的同时还要革新，因为新的太阳已经出来了，大地的生命已经在更新了，我们处于太阳的光耀之下，我们怎么能够不更新自我的生命呀。这个就是日日新的意思，所以后来孔夫子说，日新之谓盛德，附加上的盛德的意思。

好吧，我们先不说太多，我们回到太阳东升西落这个事件本身，在太阳的东升西落的无限简单、无限自然、无限简洁的这一过程当中，我们俯则观法于地，我们观一观。正是在如此简单的太阳的不断的东升西落当中，一切万物都在改变着它自己的生命状态，一切万物都在太阳的东升西落当中生存毁亡，包括人本身也只不过是在太阳的东升西落当中。我们生老病死，完成自己的生命周期。在俯则观法于地，在这样的一个维度上面，一切万物的生存毁亡，请注意亡了没有啊？没亡，比如说某一棵树秋风吹了、叶子飘零了，枯了、干了、萎了，好像亡了、死了，亡了没有？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开始生、又还是发，这个现象在老子那里便叫做死而不亡，在儒家那里便是生生，生生才是不已。

在我们的文化当中从来都没有真正认为一个个体生命的所谓的完结、所谓的死亡就真正的死亡了，一切死亡都意味着新生命的开端。因为整个宇宙现象是一个无限的、不断的更新、不断的更始、不断的展开他生命自身的无穷丰富性的无限循环，这叫做生生不已。

七．强名曰道 为万物之本源

一方面日月之行，另外一方面四时代序，风雨霜露，万物生生，我们基于观所得出的这一个整体，我们就说这样的一个宇宙自然生命所呈现出来的无限的生命秩序的整体，这个自然宇宙的无限生命的秩序性本身，我们要给它按一个名称的话，把它称为道，这就是天道。

道就是秩序，天道就是宇宙自然的、无限的生命秩序，我们现在可以知道，道是关于自然、宇宙本身无限的生命秩序的这样一个无限存在的一种观念、一种体悟、一种体认。对于这样的一个无限的生命秩序本身，如此这般的博厚高明、悠久无疆，这样的一种宇宙生命秩序本身，严格说来是的的确确不能用语言概念给它下定义的，为什么呢？

我们对某一个东西，通过语言来设立一个边界，设立一个边界那也就是加上一个框框，使它成为有限，所以这个问题很严重。你如果要给无限者本身去进行语言概念的定义，那么实际上也就说你已经把有限性强加到了这个无限性本身，一定不符合他本身的状态。

所以在这个意思上面来说，道作为无限的存在者本身，它是不能被定义的，但是事情总有另外一方面，如果我们不给它一个称呼，不给它一个名词，不给它一个名称，那么它就没有办法进入我们的语言。而如果他不能进入语言，那么显而易见我们也不能对它进行传达、传递这些就不行了。所以这一个事实在中国思想当中，老子的的确确做出了卓越贡献，他最早谈到这个问题。

他一开始就讲，《老子》第一章便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所以他也讲的很清楚，描述了道的自身存在的无限性，然后他说吾不知其名，强名之曰道，字之曰大，这是没有办法，迫不得已、勉勉强强、马马虎虎给它一个道这个名称。所以我们今天一定要知道，道只是一个关于宇宙自身无限的、悠久的、博厚的、高明的、终则有始的、无限的生命秩序的一个符号、一个支撑，不可执定。

我有的时候，甚至说，在老子五千言当中，有道、有一、有朴等这样的一些概念，在老子那里是混着用的，为什么要混着用呢？我有一个理解，那就是老子已经告诉我们，不要执著某种特别的名言概念。如果你真明白的，我说你把它称为道当然可以，你把它叫做一也可以，把它叫做朴也可以，你甚至把它叫做那个也可以。这个是我想顺便说一下个事。

好了，我们现在回到这个观天观地的这个观的意向当中去。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嘛，我们做一个统观，好，我们说我们观出了天地万物、宇宙自然本身的、无限的生命秩序。正是在这一个无限的通过活泼泼的生命所呈现的宇宙秩序本身，我们有了包括人在内的一切万物的生存毁亡，我们现在倒回去想一个问题。

我们假设如果没有日月之行，如果没有四时之运，如果没有阴阳晦暝，还会不会有万物的生成毁亡，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而事实上就是因为有阴阳晦暝，因为有日月之行，因为有四时待序，因为有风雨霜露等等，自然而然便有了万物的生生不已。我们站在万物的角度倒回去我们便可以说，一切万物之所以有生存毁亡，获得它各自的、独特的、自我的生命样态的呈现，构成了整个世界的无限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的本原，就是因为有这一个无限的秩序本身的在，我们把这个无限的秩序用道带进去。

那好，一切万物之所以可能获得它各自的、自我的生命存在，是因为他们有德于道，从道的角度来讲，道本身的存在并不以产生一切万物为目的，但是它同时就产生了一切万物。所以老子的说法是道无为而无不为，无为是就道的自身存在的本然状态而说，无不为是就道的自我的、没有意图、没有目的的自身存在结果而言。当然这个两者是不可分离的，所以我们同样就可以说，道是天下一切万物之所以产生的根据、根源、本根。

我们这个农耕文化喜欢讲根，所谓本根在老子那里有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他说是先天地生，因为天地也还是相对，也还是具象。为天下万物之母，母亲。以前有个说法是说，老子的思想有什么反应了母系氏族社会的什么什么什么名头，我觉得很奇怪。他们的理由在哪里呢？因为老子很看重女性，很看重阴性，你看他讲的这个道是天下万物之母，也要知其白，要守其黑等。

我个人觉得这个理解不对，老子讲道是天下一切万物之母，实际上是取能生之意，母亲是能够赋予生命的，用来比喻道，实际的意思也就是说是道的自身存在赋予了一切万物以生命本质，以存在本质。在这个意思上面来说，道是一切万物之所以存在的本原。到这里我相信各位朋友应该能够接受，再接着我们倒回去看。

八．各尽其德 人、物之性相通

道是一切万物的本原，一切万物之所以可能获得它自身的存在，是因为它从道那里获得了自我存在的根据、本质。人在什么地方？，人和物是一样的，不论是人也好，还是物也好，天下一切万物，包括人在内都是从道那里获得它自己的存在本质，才获得它自己的存在的。

人也好，物也好，因为存在的本质是从道那里所获得的，请注意这就叫做德。德一定是多样的，而道必须是唯一的，这就是中国思想当中独特的关于一和多的关系。就个体本身来说，比如说那一颗树，之所以冬天是要落叶的，那一棵树之所以冬天是不落叶的，尽管都是树。但是如果照着这个观点来说，那就是他们尽管都是树，但是他们各自从道那里所获得的德，是有差别的。

德在个体那里，它就是性，性和德是一回事。比如说儒家也这么说的，《中庸》便讲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就人来讲，我们和物一样同样从道那里获得我们的德，而获得我们自己的存在。而我们从道那里所获得的德便就是成为我们人的性，在这个意思上面来说，人和物相对于道而言就处在同一序列。

人和自然之物，正因为我们都各自从道那里获得自我的存在本质，所以在这个意思上人之性和物之性，可不可以相通呢？毫无疑问应该是可以相通的，这才有孟子所说的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也则知天也，我们才可以一路贯通往上走。尽心则是尽我的心，而知性便是知类之性，知类之性便可以知天，因为性本于天，就是本于道，这才有一条向上的道路，才有这样的一个逻辑上的关联。

而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我们同样可以说，人和物，因为它都从道那里获得自我存在的根据，所以人和物之间不只是可以相通，并且我们是处在同一个存在序列的，这就是作为观念上面来讲的天人合一。正因有这个天人合一的存在，也正因为人物之性原本可通，我们具有本质的共性，所以人才有可能和天下万物为一体。

我回到最初的那个话题，尽管是多样的，多样性当中仍然体现了终极的统一性，这个终极的统一性在我们中国思想当中就是道，道和性之间的关系，刚才也做了解释。

那么就人本身来讲，我们尽管讲所谓的天人合一，但是我一定要强调，仅讲天人合一是不够的，我们今天把它了解为一种生态关系。指导我们人和自然的更好相处，这个在某种意义上说、实质上说是一种观念的误用。但是你一定要那么说，人能够和自然相处当然很好，和谐相处，通常我也不反对，但是严格说来是一种观念的误用。

合一是一回事，分离是另外一回事，基于合一前提的人天的分离，人和自然世界的相互分离，那才是真正在哲学上是重要的。也只有实现了人和自然世界的主动的、自觉的分离，人才真正成为人，这个话题我们下次再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