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学琴记。
他写《连城诀》，插了很多菊花的冷知识，写《倚天屠龙记》，又插了很多中药草药的冷知识，写《天龙八部》，里面有“珍珑”棋局，写《射雕英雄传》，削了豆腐球夹在火腿里蒸成“二十四桥明月夜”，他没学过武功，随手翻翻太极拳、长拳、洪拳、八卦刀法、太极剑、罗汉拳、六合刀法、八卦掌等等等等，就自创了一个武学小宇宙。他也没学过古琴，但大约对古琴下了一番功夫，又把这番功夫腾挪到了《笑傲江湖》里。
我初读《笑傲江湖》是在许多年前，那时候还不会古琴，令狐冲在洛阳学琴那一大段，只作寻常桥段看，如今回去翻翻，在心里默默印证，越发觉得——金庸太厉害了，给外行看热闹不枯燥，给内行看门道不露怯，第十三章《学琴》虽短，隐藏的信息量却不少。
如此看来，古琴在《笑傲江湖》里是一条暗线，从头串到尾，第十三章是个驳接点，往前驳接的是琴箫合谱《笑傲江湖曲》如何到了令狐冲手里，往后就开始驳接令狐冲和任盈盈。
我们先把前面驳接上。
令狐冲
暗线头的《笑傲江湖曲》是刘正风和曲洋死前托给令狐冲的。
令狐冲
王家驹和王家骏这两个小贼，并王元霸这个老贼，将《笑傲江湖之曲》认作是我偷来的《辟邪剑谱》，这明明是一本七弦琴的琴谱、洞箫的箫谱，他王家目不识丁，呸！
宁中则
此事终须问个水落石出，冲儿是我们弟子，平儿也是我们弟子，到底谁是谁非，不如就象易师爷说的，去请东城那位精于音律的绿竹翁品评一番。
但是《笑傲江湖曲》难度忒高，超过了绿竹翁的水平，绿竹翁强行弹奏，崩断了弦，不得已请出水平更高的“姑姑”来弹。
随后便是一段极为精彩的描写：
那女子又嗯了一声，琴音响起，调了调弦，停了一会，似是在将断了的琴弦换去，又调了调弦，便奏了起来。初时所奏和绿竹翁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那琴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
令狐冲又惊又喜，依稀记得便是那天晚上所听到曲洋所奏的琴韵。
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令狐冲虽不明乐理，但觉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的曲调虽同，意趣却大有差别。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美，却无曲洋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乐音在不住远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数十丈之遥，又走到数里之外，细微几不可再闻。
……
停顿良久，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绿竹翁
这确是琴谱、箫谱，我姑姑适才奏过了，这曲子之妙，世所罕有啊
令狐冲
刘师叔和曲长老，二人心意相通，他二人携手同死之时，显是心中绝无遗憾，远胜于我孤零零地在这世上，为师父所疑，为师妹所弃，而一个敬我爱我的师弟，又为我亲手所杀，体内八股真气，又缠斗不休……我活在世上，真没个意思……
因为这番自怜自弃，呆呆出神，令狐冲被绿竹翁邀入竹林，询问曲谱的来历，又得“绿竹翁的姑姑”以《清心普善咒》治内伤，“绿竹翁的姑姑”弹曲的当儿，绿竹翁提起笔来，写了“恳请传授此曲”一行字给令狐冲看，令狐冲“登时醒悟”，求婆婆教琴，“次日清晨，令狐冲便去小巷竹舍中学琴”。
令狐冲学琴，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令狐冲
今日学得第一首曲子《碧宵吟》，我于曲律一窍不通，绿竹翁悉心教我指法，《碧宵吟》虽极短，我学得几遍弹奏出来，虽有数音不准，指法生涩，但心里想着“碧霄”二字，却洋洋然自有青天一碧、万里无云的气象。
令狐冲学的第一首曲子《碧霄吟》，有人猜大概近似于《良宵引》，我猜大概近似于《仙翁操》、《黄莺吟》、《沧海一声笑》这些开指曲，不会是《良宵引》，《良宵引》第一段有双弹、如一、轮指、搯、罨，这无论如何第一天弹不下来。
绿竹翁第一天教给令狐冲的指法，大概是右手八法，加上左手的绰注。普通人学到能用左右手弹曲子，大概最少也要第四天。令狐冲也勤快，清晨就来，傍晚始归，每天花在学琴上的时间大概总有十来个钟头，有这个劲头，学得又快，二十余日左右，绿竹翁就无法回答他的疑难了，总要姑姑——就是任盈盈出面解答才行。
后来令狐冲渐渐学到《有所思》。
文章里说《有所思》是汉时古曲，汉时古曲里当然没有这个，《碧霄吟》、《有所思》、《清心普善咒》都是金庸自己想出来的曲名，但必然有所对应。有人猜对应的是《秋风词》。
这时候令狐冲学琴已有二十余日，聪明，勤快，练的时间够长，从他第一天就能弹《碧霄吟》来看，这二十余日之中，基本的几十种指法大概都学会了，“绿竹翁的姑姑”也说他弹这一曲节奏宛转的汉时古曲时，意与情融，已过了弦与指合的最基本阶段。
明人冷谦的琴声十六法之十四里说：初期弦与指合，之后指与音和，之后音与意合，之后指与弦化。令狐冲大概便在指与音和、音与意合的中间阶段，普通人要到达这个中期，几年时间大约少不了。
和为五音之本。无过不及之谓也。当调之在弦。审之在指。辨之在音。弦有性。顺则协。逆则矫。往来鼓动。有如胶漆。则弦与指和。音有律。或在徽。或不在徽。俱有分数以位其音。要使婉婉成吟。丝丝叶韵。以得其曲之情。则指与音和。音有意。意动音随。则众妙归。故重而不虚。轻而不浮。疾而不促。缓而不弛。若吟若猱。圆而不俗。以绰经注。正而不差。迂回曲折。联而无间。抑扬起伏。断而复连。则音与意和。因之神闲气逸。指与弦化。自得浑合无迹。吾是以和其太和。
《秋风词》是个小曲子，且声调惆怅，令狐冲不应当还在弹这样的小曲子，《忆故人》（又名《山中思故人》、《山中忆故人》、《空山忆故人》，传为东汉蔡邕所作）大概更合理些吧。金庸安排的桥段里，是要借着《有所思》，让令狐冲吐露心事，只是看文中的解意，《有所思》是男女之情，而《忆故人》，所思念的是友人。
就在令狐冲弹《有所思》的这一日，“绿竹翁的姑姑”开始教他《清心普善咒》。
令狐冲
婆婆今日说，可以教我《清心普善咒》了，说我只消十日，便可学得，以后每日弹奏，虽不能回复往日功力，多少总会有些好处
《清心普善咒》大抵对应的是《普安咒》，《普安咒》据说本是普庵禅师的咒语，听起来十分庄重，起音便如黄钟大吕，荡涤一切世间邪秽，如今传下来的《普安咒》连尾声拢共有十三段，大约十二三分钟方能弹完，是个略长的曲子，不过普庵咒弹起来不难，普通人二十来天虽然弹不了，若是勤快些，大概在一年之内是可以的。
任盈盈教这个《清心普善咒》给令狐冲，起始原因说得很清楚，是为了让中和平正的琴音助他调理内息（《普安咒》音调尤其中正）。古琴养心，这一点，倒并不是金庸的杜撰。
可惜《清心普善咒》才学了四日，令狐冲便不得不随师门离开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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