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要犯的错，怎么会集中在一个晚上？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第三章
1
母亲程芳就在隔壁房间，看不见也听不见朱小你的，可她每一次翻腾，就像她小时候在她怀里翻腾一样的，都能感觉到。小时候朱小你粉嘟嘟的，后来她像个锥子那样尖，再后来她温文尔雅，可最近她却突然变了，沉默得像个面粉袋子。
程芳没有后悔有了朱小你，别家的女孩儿都风调雨顺，可小你却不是这样的，很少让她省心。决定留着她时，她的心充盈着一种壮美，可生下她的那刻起，她就想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朱小你还是一个胚胎，就成了孤儿。程芳明白生下她，将面临着什么，可她义无返顾，她就是想着，那个年轻的男人敢为了她死，那么她就敢为他生个孩子。就这么简单，她还有一个自私的想法，还想看到他的影子。他叫朱大河，至死他也不知道，这世上他会有一个公主，那就是小你，小小的你新生的你啊。
小你三岁之前，不知道要爸爸。三岁半时，突然喊了一声，爸爸呢？说什么也不成，她哭喊着，就像要玩具没有得到那样的哭，小脸儿一会儿白一会儿青。
尽管程芳准备了台词，原本准备告诉她真相的，可是说不出口，只能说她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工作，从撒第一个谎开始，就开始不停撒谎，把衣服，把礼物装在包裹里寄回来，为的就是一个真实的假相。
一个未婚女子挺个大肚子，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还是要有些精神的有些勇气的，不免有人指指点点，可等孩子出生了，议论慢慢也就平息了。
接着有热心大姐给她介绍对象，她给心上了一道闩，她说，小你还小着呢。决定要小你时，她是决定独身的，但慢慢地，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守什么呢？可她不想别人介绍一些大龄青年，离异人士，好像她只配这些人似的。当然也有求爱的，这时小你成了一个拦路虎，差不多的人都说，还没有学会做丈夫呢，这，这一上来就当爸爸？她叹息一声，再叹息一声，事情黄了一回又黄了一回，转眼小你七岁了，那时她终于有了心仪的男人，赵大江医生。
七岁的某一天，小你突然问，我爸是不是死了呀？说得脆生生的。她缓缓点点头。小你没哭，低着头写话，老师布置的作业，还不是写作文，就是写一段有关爸爸的话。她连忙拿出一张照片让小你看，小你接过来看了看递给她，低下头写话，小你没有写爸爸死了，只是写去了很远的地方，比南极还远……
接下来的一天，她去学校接小你，在校门口小你和一个同学手舞足蹈地说话，连她走近也没有发现，原来她们正在说爸爸，同学说她爸爸老是出差，每次回来都要带回很多好吃的，天津大麻花，大连的鱿鱼丝……小你接过话头说，我爸爸是个旅行家，每年都在外面游山玩水，去过比南极更远的地方，冷了，就抱着北极熊睡觉，累了就骑着鲸鱼……
小你突然一抬头看见了她，脸突然红了。在回家的路上，她的眼睛湿湿的，小你才7岁，有了一个自己的童话，童话中的爸爸。
其实，她一直在努力，她想要一个丈夫，想给小你一个爸爸。只是，只是，这两种身份很难集中在一个男人身上，就像赵大江那么好，也没能做到。
小你对男人都有戒备心理，像个小特务，或者说像个小猎狗。有天说，妈妈，咱们家是不是来客人啊？
她愣在那里，还以为小你发现了她的秘密，她和赵大江恋爱了，这一回不像前几次那样被人追着，好像一同发力，很快就难解难分了。
只愣了一下，她点点头，小你笑着说，烟灰盒有好多烟头儿。她也笑起来，接着她跟小你说了赵大江，说赵叔叔很可爱的，他当过爸爸的，他有个儿子叫旭旭，他离婚了的。
小你问她喜欢刘叔叔的儿子不？是不是要给人家当后妈了？
她说，刘叔叔的儿子跟她妈在一起的，要是你也喜欢，就让他当你爸爸好不好？
她说，我有爸爸啊，爸爸死了。
她想跟小你说，爸爸去世了，我们家里需要一个男人，他会给你更多的安全感。她想说，虽然说上帝也是单亲家庭，可妈妈这么些年也挺累的，想有一个臂弯能靠着歇歇……
可看着她倔强的神情，她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几个星期之后的周末，赵大江和小你见面了。小你很有礼貌地叫他刘叔叔，然后在房间里安静地写作业，过了一会儿喊叫说有问题要问，她让赵大江去帮他。这次还是写话，题目是《我的爸爸》，赵大江的心莫名地痛了一下，也许是小你自拟了题目来表达微弱的抗拒，他听她说过的，小你写的话老师表扬了的，画了一面红旗的。不过，他还是跟她说了该怎么写。他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爸爸，我们的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就算他是个旅行家，去了比南极还远的地方，冷了抱着北极熊，累了骑着鲸鱼，可是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的女儿……
泪珠从小你的脸上划下来，那刻这个小女孩是那样无助，那样委屈。
这一幕被她看到了，除了心酸还有喜悦，这是小你第一次当着陌生人哭了，她的心扉会不会由此打开呢？
看上来是的，接下来的周末，小你和赵大江相处得很好，虽然每晚她依然会催赵大江回家，可她会说，刘叔叔，明天再见啊……
转眼半年时间过去，小你要过8岁生日了。
她问小你快过生日了呢，今年想要什么呢？小你头也不抬地头，不要。她说，不要？小你说，不要。小你低着头看漫画书《父与子》，一会儿笑一下，一会儿笑一下。
这让她失落了一下，以前，小你盼着过生日，扳着小手指算，翻着日历看，想要礼物，并且随着生日的临近，那种吸引力会越来越大，那个感觉就像是看见一颗漂亮的糖果，让五彩的纸裹着，能想象它的甜，可就是够不着。每次这样想，小你都会咂巴一下嘴，等到生日那天，她把礼物给小你，小你的眸子会突然亮起来，脸跟着也红扑扑的，那种肤浅的幸福样子，总是让她忍不住想亲一下。
她说，小你，可是你说的啊，你不要礼物啊？
小你放下书说，不是，我想要的不是东西。
她惊奇地看着她，哪是什么呢？
她低垂了眼睛，轻轻说，我想要个爸爸。
房间突然间安静下来，许久她搂住了小你说，这个，这个我们都得努力。
小你又说了一句，妈妈，我不要叔叔。
她问，那刘叔叔怎么样？她说，他是个坏人。
她们都笑了起来。
小你的态度让她松了一口气，可她偎在赵大江怀里时常走神，她好像看见了穿着婚纱的自己，她想再拍婚纱照一定要三个人。
小你说赵大江是个坏人是有原因的，前一阵子她上下午班，赵大江自告奋勇照看小你。那晚她偷闲回来了一趟，赵大江跷着二郎腿看电视，小你正好厨房里洗碗，弄得身上是水地上也是水。
小你一见她扑在她怀里哭了，她开始还笑着问赵大江怎么让孩子做这个？赵大江笑笑没说什么。她看见小你的手臂上起了几个红点问是怎么了，小你说是炸鸡蛋油烫的。她生气了，赵大江本来想解释几句的，可一看她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走啦。
赵大江一走，小你哭得更伤心了，说刘叔叔还让她拖地，那天送她去上美术班，结果没来接她，她走了两站路回来的，让她洗袜子，她不洗，扬起巴掌要打她……小你用很长的拖腔说，姓刘的真坏！
改天，赵大江解释，她说知道他的心思。赵大江笑了说，世上哪有当爹的不敲打不敲打孩子的呢？
她叹了一口气说，这八字还有一撇哪，小你刚对你有好感，你这一折腾好感没了，变成姓刘的真坏了。
赵大江还是时常来家里，不过，小你不搭理他，噘着嘴，跺脚。可吃完饭后，小你会把碗筷收进厨房，洗袜子，把房间收拾整齐，还有，她要求一个人去美术班，小大人似的。
她跟赵大江说了生日礼物的事情，赵大江说丫头真坏，竟然不要东西，要爸爸，那不是骂我不是东西吗，不过，我还做点准备，到时候好把这个么大个子的礼物送给你。
赵大江说是想办法，可迟迟没见动静，小你依然不理他，这让她很着急。可赵大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转眼生日到了，她问小你要不要上饭店？小你说就在家里，又说，今天姓刘的会不会来？她说不知道。小你说，其实，那次上完美术课出来，看见姓刘的一直远远地跟身后的，那天姓刘的想打她屁股，她给他鞋子里放了图钉，还有给他茶叶里放了糨糊的。小你为自己的恶作剧哈哈大笑。
正笑着，门铃响了，赵大江来了，进门就说，从前有句话叫大人不记小人过，现在啊，倒过来了啦。
小你拿着水枪对着他喷了一身水，又笑了，这时赵大江朝胸口一拍，那里有一张卡片，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响了起来。
赵大江把小你揽过来说，我能成你的生日礼物吗？小你缓缓地点点头，赵大江说，那就请收下吧。小你说，可我没地方装啊。赵大江说，有家啊。小你撇撇嘴说，那就留下吧……
她拥抱了他们，哭了。
后来，小你跟她说，班上的同学说，爸爸就是你乱花钱时他两眼一瞪，你犯错时，他毫不犹豫地揍你，可他会在夜半你睡着了时，他会看你的屁股是不是让他抽红了……那时，她就想，她想要个爸爸了。
小你还说收到了赵大江的信，信的开头写着，亲爱的姑娘，因为你弄痛了我的脚，让我喝糨糊水，所以在你午睡时，我在你背上画了一只大青蛙。还有，很多幸福看似水到渠成，就像你吃着的馒头，你要知道这样的幸福是很多不相干的人给创造的，何况我爱你妈妈，爱你……
小你说，那时我想着爸爸就是他了。
可惜赵大江只给小你当了两年爸爸，就没当了，他的前妻从百里之外找来了，他很痛苦，可他没有理由不做，因为他还要做一回父亲……
母亲程芳在朱小你的隔壁，没能睡着，她想那时的小你那么可爱，可是没过几年，她变了，日子总是那么环环相扣，又阴差阳错。
2
林一棵没有做成副馆长，他不愿意，像是受到了侮辱，态度很不好。朱小你听说他没当成，轻轻笑了下，从某种程度上说断了男人仕途，等于废了好汉的武功，就成了废人。
她依然失眠，空调好像跟她做对，开着时，她好像在冰窖里，可是关上十分钟，她又犹如在蒸笼里，就这样烦着燥着。
仿佛就在昨天，其实已经远到天边水尽处了。林一棵的话朱小你一直都记得。她是隐隐约约地表达过爱意，因为节制，所以拖泥带水。林一棵拒绝得倒干脆说，不能啊，姑娘。他说，爱情要开个好头。
朱小你在他的笑声羞成一朵花。她喜欢他喊她姑娘。她一念之间就成了一个怀春的女孩，嘴角的笑意，时浓，时淡。像一幅做旧的水墨画。
她承认某些的夜里，想念像因缺氧而张着嘴巴的小鱼，无边无漫地窜来窜去。想起古诗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看似平淡，却是传神极了。
但是，她没有想过，他会在她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突然夺取她，像硬生生给木板钉钉子。
那个夜晚出人意料地来临，她不信，是因为寒冷，因为黑，因为酒，因为她的妩媚。她不信。她只相信，那是一个预谋。
所有可能犯错误的因素，为什么会集中这样一个夜晚？（未完。）
附个记：
这是一个长小说，题目叫《慢慢晚安》。就像织毛线一样，现在有一些线头，容我慢慢织个前胸，织个后背，右边袖子，左右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