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子灵 | 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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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热烈,青翠冗杂。硬邦邦像水泥地面的灰色泥土,搬家的蚂银子,长着青幽幽禾苗的田垄,团团矮矮的芦苇,泛着嫩腥气的草木…一切比不得山雨来得更为迅猛,天地一瞬涌成了青灰色的浪,连声儿都没了。然后山雨过去了,然后山间也吓坏了,不动声色。
—— 编辑 老去的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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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起来听
沿着学校后边那条在山脚下弯弯曲曲的河堤走三四里,是一绺绺整齐的山间禾田。那里的禾田排着队从山湾深处延伸出来,然后交汇到最底下有河流的湾里。就在那一片片月牙形的禾田里,生着很多滑溜溜的黄鳝。鸡肉面蛋,不如火烧的黄鳝。黄鳝在小镇上是抢手的商品。大我两个年级的廖辉是捅黄鳝的高手。他长得高高的,皮肤黑黢黢。胳膊结实,手指粗壮,抓到的黄鳝很难有逃脱的。传闻他一个春夏能捅到二十多斤黄鳝。
古历五月的时候,只要有阳光一照,田里的水都是温热热的。禾苗已长得跟膝盖一样高了。那天天空泛着灰白,空荡荡的没几片儿云。我回家就扔了书包,穿起那双三块五的黄色凉鞋,跟着廖辉行走在那高高的河堤上。不远处还有许多放学回家的同学,他们高调地喧哗着,有的采花折草,有的吃着美味的麻辣条。河堤下河水在无声地流着,水深的地方还可以看见一群群排着队的被称为“小麻花儿”的鱼在穿梭。若用脚使劲跺几下还有从堤坎的石缝里窜出来的鲫鱼。它的个头显得大了很多,胖胖的,黑黑的,不像“小麻花儿”是一条淡黄色的线。它一出石缝就没头没脑地像闪电一样快地乱窜,然后躲在漂浮在水面的秸秆或者落叶的阴影里。我心激动地砰砰跳,不停地用脚去跺河堤。
“水太深了,你抓不到的,”廖辉冷冷地说。“要用撮箕才行。”
我不慌不忙地跟着他在河堤上走。堤上平平的,一点儿沙也没有,硬邦邦的灰色泥土像水泥地面一样。坚韧的鸡窝草长在路边,它本来水分都不多的叶子开始卷了起来,变得像一根针一样。我用脚横着撩过去,草发出嚓啦啦的声响,我的脚背好像有沙子滚过去一样。我走了几步,低头看见脚背上有一只黑色的大蚂蚁。我打了个口哨,脚向前欢快地一甩,它就飞出去了。继续往前走,我发现那些竖着穗子的车前草下有很多蚂蚁洞。那些黑色的大蚂蚁,把一粒粒像冲剂一样的泥土从洞里搬出来,垒成一个小山丘。不多,就四五只在搬。搬了又出去闲逛去了,走着“之“字,像喝醉了酒一样。
“辉哥,路上好多蚂银子哦。”我随口说。
“日马,蚂银子都没有看过?”他头都不回。
我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破旧的书包,好像一张张着大嘴的明媚的脸。他凉鞋上的襻掉了,橡胶带子跟着走路一跳一跳的。
河堤的另一边是长着青幽幽禾苗的田。粗壮的禾苗排列成行,行间光溜溜的肥沃田泥,杂草还没有长起来。水刚好淹到禾苗的根部,一些长着褐色斑点的麻蝌蚪在悠闲地摇着尾巴。它胖嘟嘟的,被人叫做“胖腿儿”,长大后是那种能跳很远的黄蛤蟆。只有那种喜欢扎堆的黑蝌蚪长大是癞蛤蟆。我脚步无意间用重了,只听见哗啦一声水响,一只泥鳅就挣扎出了一团像云一样的浑水。这泥鳅可是又滑又短,我重来没有徒手在田里抓到过。前面一条水渠横穿河堤,上面架着两块斑驳的条石。从那条石经过后,河堤下是一片正方形的荒了很久的田。田里已经没有了耕种的痕迹,长着一团团矮矮的芦苇。几片零星的雪白鸭毛在没有长水草的水面漂浮着,一点也没有被濡湿。“嘎嘎嘎--”远处那三只鸭子中那只花脖子黑脑袋的公鸭子,仰着脖子对着天轻快地叫了几声。那声音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水里还有着几朵破絮般的残云。微风突然刮过来的时候,那些粗糙的芦苇叶子嚓啦啦地响,哗啦啦地扭动摇摆。这片湿地充满着的是芦苇清香和腐烂水草的气息,和之前路上的艾蒿那种苦丝丝的味道完全不同。我看着对面山下那些破旧的土房子,用鼻子使劲吸了几口芦苇的清香气息。
“我觉得你家好远。”我看到河堤在前面的山下拐了一个弯。拐到山后边去了。
“噢”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远才好耍。”
“你说我们今天能捅多少黄鳝?”我说完跳前去和他并肩走。
“有我在,你怕么子哟?多捅几斤你还可以拿去卖。我今年卖了十几斤了。”
我的喉咙咕咚地响了一声,然后喜悦地看到我拎着一大袋黄鳝欢快地走在河堤上。从镇上经过时,被开馆子的人拦下来,买了。十块钱一斤哩。我把几块钱塞进那个生锈的罐头盒子后,就跳跃着去了学校门口散发着油腥气的小卖部……
一只白色的鹭鸶收着腿从高空盘旋下来,然后低低地从湿地上空飞过。最后落到远处的田埂上。它的翅膀不急不慢地扇,我看得清楚。
“它每次都落在那个地方。”廖辉惊喜地说。
“要是能抓到一只就好了。”
“要是有枪的话我一枪就给它崩了。”他自豪地说。
我突然好想有一把枪。
河堤两边开始出现小小的斜坡,那些斜坡上种着嫩黄色的豆苗。豆苗的根部还残留有一些草木灰之类的农家肥。河堤边的山上满是生着嫩黄色叶片的灌木,那些叶片嫩得好像一捏就能出水一样。草木都在氤氤氲氲地散发着嫩腥气,生命的韵律好似在昏暗的树荫下面一圈一圈地荡漾着……
山间充满着竹鸡断断续续的急促惊叫声,催得我的眼睛酸酸的。他一到家就把破书包扔在了门口,迂到屋后边去拿出一个装猪饲料的尼龙口袋和一个装酒用的大塑料瓶。还靸上了一双沾满干燥田泥的蓝色拖鞋。用锈迹斑斑的铁丝套住的狗在猪圈旁边无精打采地蜷缩着,一动也不动。
“你爸妈不在家吗?他们准你去捅黄鳝吗?”我看着那紧关着的掉了漆的木大门。
“他们上坡去了,天黑了才回来。他们从来不管我。”他把沾有泥巴的尼龙口袋递给我,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我又看了一眼杂乱的院子和那被雨刷烟熏过的水泥砖墙。
他家门前河堤下的地里长着还没有膝盖高的玉米苗子,地间的杂草已被除草剂打死,干枯的。我们咯咯吱吱地踩过。
他站在田埂上,把塑料壶放在一旁,把裤脚一圈一圈地撸了起来。田埂的边缘也长了一排豆苗,也是嫩黄色的。他把拖鞋留在了田埂上,提着塑料壶踩下田去。
田里的水有些温热,脚踩进泥里周围立马会窜出一串串气泡,碰撞破裂发出“滋滋噗噗”的声响。我在田里一起一伏地走着,低头寻找着深邃的黄鳝洞。黄鳝这种动物是昼伏夜出,晚上出洞寻找食物,吃饱了又回去睡觉。表层的田泥是松软的,这一进一出就容易把洞口挤大。廖辉说他曾遇到过一个小碗口大的黄鳝洞,他捏着拳头伸进去,最后越来越小,失望地捅出一根小指母粗的黄鳝。这黄鳝一般都有两个洞口,这头有危险就从那头跑出。手指跟着洞走一段深度,来回地抽动,黄鳝就会从另一个洞口跑出来。所以叫捅黄鳝。当然,如果不怕蛇的出没,不害怕击鼓般的蛙鸣,不怕夜鸟惊悚的叫声,可以打着手电到田里捉夜黄鳝。还要不怕在这些一模一样的田里迷路。
廖辉在田里一栽一仰地逡巡着,两块田走完都没看到他有什么大动作。
“这几块田我经常来捅,都捅完了。”他沮丧地说。
“噢”我看了看那些歪七倒八的禾苗。
“我们去上面湾里那些田去捅吧,那里捅得少。一个人不愿去。”上面那些田向湾的深处延伸出去,两边的山上长着高大苍翠的松树。他站在田埂上背着手在浅薄的水里涮着脚上沾着的灰黑色田泥。
上面的河堤也在山脚下转。堤两旁都长着很高的艾蒿和有幽幽药香的绣线菊。山湾开口进去不远有一座水泥砖房,屋后密密的竹林里传来啄木鸟笃笃的声音。一个长胡子的老头在门口吧嗒吧嗒着叶子烟,他头上光溜溜的。他旁边卧着一条黑狗,看见我们经过,它迅速站了起来,向前走把链子绷得紧紧的,喉咙里发出一些呜呜丝丝的声音。恐惧涌上心头,我靠紧廖辉。
“辉宝儿去湾里捅黄鳝啊?不要把田缺口堵了哟,下雨田坎会垮的。”老头子和蔼地说。
“晓得咯,不得堵。”
河堤上绣线菊鲜艳的气味越来越浓,其他气息就慢慢地变淡了。走到第八块田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走,下。刚刚那几块打过农药的,没有黄鳝。”他潇洒地挥了挥手,一点也不心疼地说。
“好,我们要多捅点回去。”我愚蠢地说。
“不要去那里。那是烂泥坑,陷进去牛都拉不出来。”他指了指田里的那根电线杆。
那里的禾苗瘟死了,泥还泛着不一样的青黑色。
我再看廖辉的时候,左手向后抬拿着塑料瓶子,脊背弓着,两腿叉开像钉子一样钉在田里,眼睛冷峻地盯着。右手在泥里来回地抽动,周围的禾苗都跟着摇了起来。他又抽出手,在浅浅的水里来回地涮手上灰蓝色的田泥,发出哗哗啦啦的水声。然后他又举起涮净了的右手,胳膊上的肌肉条条棱棱地突起,食指和中指弯曲着分得很开,猛地扎了下去。再提起来时,一条有两个拇指粗的青背黄鳝在拼命地摆着尾巴,抡得圆圆的,像在发动柴油机一样。
黄鳝砰地一声落进塑料瓶后,拼了老命地在里面打着滚,像一条麻绳在扭。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他麻利地把那些歪倒的禾苗恢复原位。
我抬头看了一下两边的山,都长着高大的松树。从山湾里面一直延伸出来,让这一绺绺的禾田变得有些狭隘和阴森。那深处又分出去很多条山湾,一个比一个狭隘和昏暗,还传来秧鸡特有的咕嘟声。最深的地方拐了一个弯,又向另一个方向延伸出去。天知道那河堤有多长,湾有多深。
当白鹭嘶哑的叫声从高空传来时,我看到有很多白鹭从远方飞来落到两边的松树上。落下来就不见了。天空是铅灰色的,像个锅盖一样紧紧地罩着山头。
禾苗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得直蹿腾,这时我才发现山的缺角处那一团像墨一样的凝重黑云。
“可能要下雨了。”廖辉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我也没有听到我自己的声音。
这时,天地间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白鹭不叫,湾里的秧鸡也不叫,远处的鸡和鸭都成了哑巴。我感到恐惧,汗水从脊背后的毛孔渗出来,悄悄地往下流。左上方的头发一根根地站了起来。
好像没有风,远处的禾苗和堤岸上的玉米叶子却无声地翻滚成一片青灰色的不断涌动的浪。湾里好像更黑了。
“辉哥!”我惊叫了一声。
山湾深处传来噼噼啪啪刷刷啦啦的声音,像马蹄声一样,又像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声音。这时异常地热,汗水覆盖了额头。空气被扯得紧紧的,让人喘不过气来。我的脑袋像被真空隔离了出来,想动却又不能动,想说话却又说不出话来。
当那声音从山湾深处拐过弯来时,我看到的是像一块毛玻璃一样的雾帘。那帘子由丝丝缕缕的断线一样的雨拼凑成,像在被人推着走出来,那里面藏着牛鬼蛇神,所到之处都化作了一片朦胧的烟。
“我日,山雨来了!”廖辉爬上田埂,慌张地跑了过来,惊起一阵邪气的风。
“快点跑,不然你短裤都得打湿。”他狰狞的惊慌面孔像一条死鱼一样。
我们被那帘子卷了进去。那种沙沙的、噼里卡啦、呱嚓呱嚓的声音在耳边巨响着。像子弹一样射进水面的雨滴打出一个个比指头还要大的泡来,啵啵地响,笔直的禾苗叶子全被砸瘫在了水里。我的脑袋被吧嗒吧嗒地敲着,冰冰凉凉的,敲一下我跟着抖一下。有的雨滴像珠子一样钻进背里,滋溜溜地滚一阵,我冷得瑟瑟发抖。雨里弥漫着生腥的田泥气息和一些枯枝败叶的浊气。我们在河堤上奔跑,雨滴溅起的小沙粒打在小腿上痒痒的,一片片泥土在脚后飞。雨水刷模糊了视线,像用地膜蒙住了眼睛,我们凭着肢体感觉飞了起来。河里的鲫鱼飞上了天空,很多蝌蚪跑到了河堤上。
钻进那个老头的家时,我已经忘了那条狗的存在。我们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雨水把头发一条儿一条儿地粘在了额头上,衣服也紧紧地贴着身体,可以清楚地看到胸脯的一起一伏。
我看看长胡子老头,他面无表情。
我看看廖辉,他脸上木木地,一点表情也没有。他凳子下两个淡黄色的毛绒绒的小鸭子唧唧地叫着……
天地间有那么一刻一丁点儿声响也没有,然后山雨就过去了。
“山雨过去了。”我看看门前的河堤。
“好大。”
“噢。”
河堤滋滋地纹裂着,一点儿水也见不着。禾苗咕咚咕咚地喝着水。太阳不动声色地出来了,山这边还看得见半截彩虹。
我跟在廖辉身后。谁也没有说话。
塑料瓶里的黄鳝吐了一口水。浑的。还带着几缕鲜红的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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