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熟睡
开始熟睡
那年,春暖花开,我却成了一个弃婴。
那一天的早晨,与母亲失散后,我小小的心脏里满满的都是委屈。我疑心母亲是故意的,因为偌大的早市里人并不是很多,母亲只需认真地寻找,就会领回她的孩子。可是,我在原地足足等候了一整天,还是不见她的身影,我终于彻底地绝望了。
天渐黑了,又饿又累的我只吃了一些青果子,孤单地顺着街路走了一小会儿,旁边的草坪里有一株丁香树开得正盛,我就走过去,睡在了花枝下。
正在梦中和母亲团聚后喜极而泣,忽然被一个人抱起来,我一下子就惊醒了。
这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脸上有着很粗犷的线条,胡渣儿很重。有点慌,我往外挣了挣,他就将我放在草坪里的石桌上,石桌有点凉,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他坐在一边的石凳上,开始用温热的手抚摸我的头,我一动也不敢动,只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他便笑了,起身,离开。
跳下石桌,我跟在他的身后,几步远的距离,甬道上的青草覆盖了我的脚踝。
他终于回过头来,发现我在跟踪,就停下来,看看我。又转身向前走,想了想,又止住了脚步。
晚风习习,我被他带回了家。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建东,是市政工程处的一名技术总监。他的妻子丽小他三岁,在一家大型超市做收银员。他们已婚三年,没有孩子。建东把我领进家门的时候,丽还没有下班。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建东做饭给我吃。饭菜的香气一阵阵飘来,我循着香味来到厨房,建东就笑着问我:“小丫头,你是不是饿啦?”
我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抬着头,安静地望着他。
建东把我领回沙发,给我拿来了一根香肠,我正想吃的时候,门开了,一个女人,进了屋。
丽,他的妻,是一个很风情的女子,瀑布般的长发遮住了一大半曼妙的腰身,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媚气袭人。
我以为她会讨厌我这个不速之客,谁知,她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问建东:“哪里来的小东西?”
我刚要反抗,却听到了建东的解释。下意识里,我感觉到了他在这个家庭里的卑微,这卑微,是散漫的,像无数条细弱的游丝在竭尽全力地向四周挣扎、蔓延,我伸出手,试图去抓住一些,却是徒劳的。经年以后,我才领悟,这卑微,是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爱到心尖尖儿上的一种方式。
我有点嫉妒了,把身子向建东靠了靠。
丽很快地换下外衣,不顾我的羞怯,抱起我就去了洗手间。水温热温热的,丽用了很多香喷喷的浴液才把我洗得干干净净的,那条浴巾很柔软,像母亲的怀抱。
饭后休息的时候,丽躺在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对建东说:“小姑娘长得还蛮漂亮的,给她取个名字吧?”
建东想了想说:“就叫丫头吧,怎么样?”
他们没有征询我的意见,我有点失落。
从那天起,丫头就成了我的名字。我心里有很多的不愿意,其实,我以前是有名字的,是妈妈给我取的,可是寄人篱下,我没有权利反驳。白天,他们都要出去工作,建东会把饭菜给我留好。空旷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幸好,建东的家是一楼,寂寞的时候,我可以趴在窗台上看外面的世界。我清楚地记得,曾经有五只家雀儿来探访过我,有六只蝴蝶儿、七只蜜蜂儿在窗外向我招过手。最幽默的一次,是十几只红色的瓢虫排着队顺着木质的窗棂爬上来,我和她们交谈了好久,共同探讨了很多好玩的话题,她们告诉我,外面已经是夏天了。
很开心,建东总是比丽回来得早,我窃以为,他一定是喜欢上我了,不然,不会那么早就回来陪我。收拾好一切,建东就带我出去散步。散步?可真是件优雅的事情,我很兴奋,像个小情人一样依偎着他,时不时地撒娇,让建东抱我,建东对我是百依百顺,每次在他怀里,我的心总是怦怦地跳个不停。
刚来到这个家时,建东说我是女孩子,要习惯一个人睡。可有一天半夜,突然下起了雷阵雨,我就在屋子里吓的大哭,我知道,建东一定舍不得我难过。果然,他推开卧室的门,让我进去,睡在了他们的床上。
我喜欢建东身上的味道,有一点淡淡的烟草味儿。
一年过去了,我早已不是原来那个细细的小丫头了,我认为自己已经长大,身材也渐渐丰满起来,女孩的心事也一点点暗暗滋长着。
又是春天,丽开始爱上了梳妆打扮,每天都要换一套新衣服,像一只美丽的花蝴蝶。她总是会收到很多的电话和短信,当然,每次都是建东不在的时候。接电话的时候,丽的声音嗲嗲的,让我浑身发痒。我只好躲出去,在阳台晒太阳。
我的日子过得还算惬意。只是不久后,建东和丽开始吵架,每次吵的都很激烈,我只好藏在门背后,躲避着那些带刺儿的话语。每一次吵过后,建东都会主动去哄丽。这个时候,他们卧室的门就关的紧紧地,任我在外面不停地叫,他们也视而不见。
我有点伤心,只好慢慢地走开。可我离不开建东,我小小的心里都是建东的影子。他的眼神,他说话的口气,甚至,他吸烟的样子,都会让我沉迷好久。
建东好像知道了我的心事,再次拒绝了我与他们同床。那一夜,我一个人睡在冷冷的卧室,独自听着蟋蟀唱歌,想了很久。
我决定不再理睬建东。建东总是笑着说我小气。最可恨的一次,他按着我的手说:“你还是一个小女孩,不要有歪心思!”
我心里悻悻的。转过来,听到他下班回来开门的声音,我还是忍不住去门口等他,等着他用硬硬的胡渣儿亲我的脸,我笑着躲着,心里有着无限的甜蜜。
秋天来的时候,有一晚,丽没有回家。建东是在半夜回来的,酒气熏天的。他把我叫到身边,不停地问我。
“丫头,你说我哪里做的不好,才让她狠下心跟那个大款走了?”
我好心疼建东,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沉默着,向他的怀里偎了偎。建东哭了,一滴滴的热泪很快就打湿了我的头发。
我想说:建东,等我长大了,我就嫁给你,你肯等我吗?可最后,我什么也没说。
那一晚,空气清冷。建东在沙发上醉得一塌糊涂。我惊恐地睡在他身边,他的每一声心跳都颤动着我的耳膜。
第二天中午,建东才醒来。我叫着,说自己很饿。建东却不说话,只是洗了脸和手,就带着我坐上了一辆巴士。
通往乡村的公路上,有很多枯黄的叶子不停地从树上落下来,圆的、长的、扁的。像我认识的那些蝴蝶儿。
两个小时后,在一家农户前,建东和我下了车。穿过公路,走进一个小宅院,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迎了出来。建东把我交给她,什么话也不说,就要往外走。
我吃惊地瞪大眼睛。在心里拼命地大声喊着:建东,我以为你是带我出来散步的,不要丢下我,我是你的丫头啊!我再也不要做弃婴!
挣脱那个妇人的怀抱,我向建东奔去。建东停下脚步,转回身,冲着我狠狠地说:“丫头,你听着,我没时间陪你了!我要去工地住了。你好好的,和我妈妈在一起,她会对你好的。你不要再跟着我!”
我站在那儿,不敢再动,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远去......
我是建东,是一名工程技术人员。从偏远的小山村投靠城里的亲戚后,我很努力的工作,渐渐地在这个城市站稳了脚跟。三年后,由老乡介绍,我与同在这里打工的丽结了婚。
我性格内向。丽却很外向,有着一副暴脾气。每次有了分歧,我都尽量让着她。我是男人,懂得一个女人的不易。陌生的城市,我疼着自己的女人,爱着这个家。
每天,我都争取早些回来,知道丽站了一天,就想着提前做好饭菜,让她回来好好休息。那个春天,我总是失眠,一夜一夜地难以入睡,闭上眼睛,满脑子里都是蝌蚪一样的数字和公式。我知道,是自己的职业压力太大了。一个朋友建议我,临睡前做些舒缓的运动,有助于睡眠,于是,我养成了饭后散步的习惯。
那天黄昏,我正在甬路上慢慢走着,很偶然地,发现了那个丫头睡在丁香树下,她瘦瘦的,惹人怜爱。我以为她病了,急忙走过去,抱起她。刚开始,她还企图挣脱,后来,见我很和善,才不再坚持。
没想到,要离开的时候,她一直跟在我身后,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从小,我就在一个单亲家庭里长大,是母亲含辛茹苦地养育了我,我知道,失去亲人和孤独的痛。
我没有顾及丽的想法,直接就把她带回了家。结婚三年,丽一直不同意要孩子。她说,我们都在异乡,没有丰厚的经济基础,对孩子来说太残酷。
丽这样说,我也没法反驳。这个城市,似乎除了空气免费,就再没有廉价的东西了。我很惭愧,无法满足她很多的愿望,不能给丽一种安全感。丽慢慢地就有了很多的抱怨,我们的隔阂也越来越大了。
可我喜欢孩子,见到这个丫头,父亲的天性就发挥了出来。丫头很乖,是个温柔的小女孩。晚上,我伏案加班,丫头就在旁边静静地陪我,一件小玩具,她都能默默地玩很久。有时,她又很调皮,喜欢让我抱着,很多次,她就直接睡在我怀里,让我产生了错觉。
日子久了,我发现这丫头越来越亲近我。一个雨夜,竟然跑到我们的床上来睡,我一边安抚着她,一边刮她的小鼻子,她的眼睛里竟有了点潮湿。
她从不多话,只是喜欢站在门口等我,喜欢我带她出去散步,和她捉迷藏。
第二年的秋天,丽终于经受不住金钱的诱惑,和一家商店的老板私奔去了外地,等我赶到机场的时候,她早已飞离了这个城市。我一个人在酒吧里坐到半夜,才诅丧地回了家。
没想到,丫头还没睡,她在等我。
我哭着向她诉说,一个大男人,第一次声泪俱下。丫头一直陪着我,用她的手抚摸着我乱乱的头发。我一度疑心丫头是个哑巴,因为她自从来了我家,从来没说过一句话。可我知道,她的小小心事。她的眼睛里有着她想说的一切。
我想了一夜,第二天,终于狠下心把她送到了乡下母亲家里。我不敢面对母亲。对我来说,没有了丽,工地就是我的家了。和丫头分手的时候,她跑过来,让我带她走,我狠狠心,拒绝了她。
半年后,我认识了洁。她也刚刚离异,有一个五岁的女儿。洁是个很朴实的女人,没有大城市女人的矫揉造作。她的厨艺很好,知道我经常失眠,每晚就熬了莲子粥或者小米粥给我送来。认识三个月后,我们就同居了。
渐渐地,冬天来了。连续几天的大雪,工地被迫停工。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我忽然想起了那个丫头,也想着让母亲看看洁,就带着她一起回了老家。
一年了,小村还是那个小村。
刚刚走到家对面的公路边,我就看见了丫头站在屋前,雪很大,她在风里瑟缩着身子。
她一定是看见我了,急急地跑了过来,我大声地喊着:“丫头,不许过来,小心有车......”
丫头却好像根本没听到我的喊声,她刚刚跑到公路的正中,一辆轿车就疾驰而来,一道白光闪过,丫头被撞飞了,又猛地摔在路边。
轿车停下了,车主走下来,看了看,摇摇头,上车走了。
我慌忙地跑上前,丫头静静地躺在路边,鲜血染红了身下洁白的雪花。
我大声地喊着:“丫头,醒醒,快醒醒!”一边拿出手机,递给洁,我说:“洁,快,拨110,拨120 ,救救我的丫头啊!”
洁说:“建东......”
我怒道:“你快点,磨蹭什么啊?”
我抢过手机,拨通了120,我急促的喊着:“快,这里发生了车祸,有人快不行了,你们快来救救她啊!”电话那端,就有人在问:“您别急,是什么人受伤了,您的位置在哪儿?”
我低下头,看着丫头...... 她早已停止了呼吸。
丫头,那只白色的小猫,熟睡在我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