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中的吃喝:黑枣之下,一个老实女人被怠慢算计的一生

《儒林外史》中的严监生是中国古典文学史上的经典形象,他“两茎灯草”的故事广为流传,“吝啬鬼”的事迹几乎家喻户晓。

严监生其实是个悲情人物,他胆小怕事,备受哥哥严贡生欺负。靠着辛苦勤俭和精心算计,积累了万贯家财,却连肉也舍不得吃,从来就没有享受过富人的生活。终于积劳成疾,临终前还念念不忘灯草费油,怎么也闭不上眼……

严监生固然很悲催,可他身后还有个比他更悲催的人物。相比严监生,她更加老实懦弱,更加勤俭操劳,临死前还被人设计算计,最终在寂寞中悲凉离去。

那便是他的原配妻子王氏。

王氏的两个哥哥都是秀才廪生,她应该也是出生于小康之家。嫁给严监生20年,夫唱妇随,和严监生一样处处省吃俭用、辛苦劳作,身体早已羸弱不堪。她出场时是这样的:

“面黄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栗子,办围碟。”

两个哥哥王德和王仁问妹妹这是什么病,“总是虚荣,该用补药。”

但她和严监生节俭了一辈子,“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常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里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她又怎么舍得吃昂贵的补药?她的身体就这样一天天衰弱下来。眼看病情越来越重,严监生这才有点着急,每日请四五个医生,又买来人参、附子等补药。无奈长期操劳和营养不良,再好的补药也没用了。

王氏眼看不治,另一个女人开始动起了心眼。

王氏嫁给严监生后,一直没有生育,只能同意丈夫丈夫娶了一个妾赵氏。赵氏生了一个儿子,此时刚刚三岁。她天天在王氏床前侍奉汤药,无比殷勤周到。又时常抱着孩子哭泣,多次深情表示,自己愿意代替王氏死去,只求“保佑大娘子好了罢。”

赵氏的表演太着痕迹,王氏虽然病重,却也猜到了赵氏的心思,她只是冷眼旁观不语。赵氏有点着急了,开始每天“含着眼泪,煨药煨粥,寸步不离”。然后每天晚上在天井里摆个香案哭天求地,要老天爷带了她去,换回王氏的健康。王氏有点感动,也有点怀疑,于是对赵氏说道:

“‘何不向你爷说明白,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赵氏忙叫请爷进来,把奶奶的话说了。严致和听不得这一声,连三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王氏摇手道‘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去做。’严致和就叫人极早去请了舅爷来……”

王氏原本是想试探赵氏,没想到赵氏这些日子就在等这句话,早已急不可耐。所以连假装推辞一下都没有,一个“忙”字充分表现出她的内心。严监生呢,他也同样急不可耐(大概早就嫌弃原配了),竟是“连三”确认,唯恐妻子反悔。病床上的王氏没想到,自己一句试探便弄假成真、骑虎难下了。面对如此无情的丈夫和小妾,她无比伤心难过,不愿再多说一句了。

第二天,严监生早早请了王德和王仁过来,对他们说起这件事,这两位“把脸丧着,不则一声。”——千万不要以为他们是为妹妹出头,不是的!当严监生捧出白花花的二百两银子后,这两位立刻就转变了态度。“拍着桌子”讲着圣人的大道理,坚决支持严监生“扶正”赵新娘。不仅支持,还主动承揽了为他们办喜事的差事,当然严监生又拿出五十两银子,这二位高高兴兴地回家了,浑然不在意自己危在旦夕的妹妹。

三天后,王氏一个人在寂寞孤单中去世。此时此刻,她的丈夫、兄长、嫂子就在前院,他们都喜气洋洋,正在举行和见证一场热闹繁华的婚礼。没有人想起在乎这个女子,连丫鬟仆人都忙着去那边贺喜讨赏去了——这个世界,谁不是趋炎附势呢?小说读到这里,我忽然想起《红楼梦》中描写黛死钗嫁那一章“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这一场王氏死、赵氏“扶正”的一幕,真是何其相似啊!

王氏死了,她的故事还没有完。

就在她死后的那年除夕,严监生和赵氏吃着年夜饭,忽然一只猫跳到床上,将

“床顶上的板跳塌一块,上面吊下一个大篾篓子来。近前看时,只见一地黑枣子伴着在酒里……枣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纸包着。打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

此前一天,典当铺送来王氏放在那里生利息的三百两银子,这黑枣下面又藏着她辛苦积攒的五百两银子。眼见如此,严监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一回哭着,叫人扫了地,把那干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扶着灵床子,又哭了一场。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

此时此刻,严监生才痛彻心脾地发现,原来王氏不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知己啊!这些年来,始终和他一样,辛苦勤俭,劳心劳力,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将自己榨干了,将每一分钱都积攒下来。

他一直忽视了她,怠慢了她,还和赵氏一起算计了她……他忽然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她了!严监生就此一病不起,很快也追随王氏而去。

我这篇虽然也叫“《儒林外史》中的吃喝”,但写到结尾,却悲哀地发现,在王氏的故事里没有吃喝——那些出现在她人生中“瓜子、栗子、围碟”以及黑枣,都是给别人准备的,她根本就舍不得吃喝。

这是一个寻常女人,一个勤俭操劳的老实女人,一不小心就遭人算计。在利益面前,她更被亲哥哥背叛。她寂寞地来,寂寞地去——严监生以“吝啬鬼”之名成为经典文学形象,可谁记得她呢?那黑枣下的五百两银子,是一个老实又苦命女人的一生积攒,一生无语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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