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资治通鉴·周纪一》 (二)
文王序《易》,以乾坤为首。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由低到高)以陈(阵),贵贱位(各在其位)矣。”言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替换、改变)也。《春秋》抑诸侯,尊周室,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以是见圣人于君臣之际,未尝不惓惓(诚恳相待)也。非有桀、纣之暴,汤、武之仁,人归之,天命之,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而已矣。是故以微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矣。然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故曰:礼莫大于分也。
半民:以微子之贤,如果代替商纣为王,成汤之朝还可以继续;以季札之贤君临吴国,吴国也会继续下去。这在一般人看来应该是正确的。微子是庶兄,季札是幼弟,按照当时的传承原则,二人是不可以继位的,二子坚决不愿意继位,哪怕是亡国。一般人都会以为这是迂腐的行为。我还是觉得司马光看法正确。
为什么呢?首先,我们都是“事后的诸葛亮”,看到结果而上溯原因,岂不知,就个人素质而言,商纣并不比微子差,据《离骚》、《史记》等古籍记载,甚至要强于微子,而且他们继位之初也并不十分昏庸残暴。第二,假如他们如众人之愿,继了位,商朝和吴朝着好的方向,没有灭亡,他们又可以保证他们之后吗?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们继位的最大危害是破坏了秩序规则,也就是“纲纪”,而这是最危险的,有了这样的先例,后患无穷,可想而知!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原则性和灵活性,二者相比,原则制度才是根本、大节!大节不可亏,亏了大节的微子和季札还是君子吗,岂不就是商纣之流呢?他们治下的国会如人之所愿吗?
夫礼,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以名位显扬,以器物昭示)。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然后上下粲然有伦,此礼之大经也。名器既亡,则礼安得独在哉?昔仲叔于奚有功于卫,辞邑而请繁缨,孔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
半民:从前仲叔于奚对卫国有功劳,而于奚却谢绝了奖赏他的城池,请求在他的车上挂上“繁缨”。繁缨,古代贵族身份的标识物,用于显示身份,属于名器之物。
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卫君待孔子而为政,孔子欲先正名,以为名不正则民无所措手足。
半民:名不正而言不顺,言不顺而事不成。
夫繁缨,小物也,而孔子惜之;正名,细务也,而孔子先之。诚以名器既乱,则上下无以相有故也。夫事未有不生于微而成于著。圣人之虑远,故能谨其微而治之;众人之识近,故必待其著而后救之。治其微,则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则竭力而不能及也。《易》曰:“履霜,坚冰至”,《书》曰:“一日二日万几”,谓此类也。故曰:分莫大于名也。
半民:防微杜渐,谨小慎微,勿以恶小而为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越是身居高位,越是要拘于小节,这大概就是小大的辩证法吧。
呜呼!幽、厉失德,周道日衰,纲纪散坏,下陵上替,诸侯专征,大夫擅政。礼之大体,什丧七八矣。然文、武之祀犹绵绵相属者,盖以周之子孙尚能守其名分故也。何以言之?昔晋文公有大功于王室,请隧于襄王,襄王不许,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不然,叔父有地而隧,又何请焉!”文公于是乎惧而不敢违。
半民:文公请隧而襄王不许,倒不是为了死守那点面子,实在是坚守礼之大防。从这个高度看襄王,他还没有老糊涂啊。这里的“文公惧”用的好,毕竟他的那点“先进”的心思,天下人还没跟得上,毕竟他还是打着“尊王攘夷”的道义大旗,他自己岂敢撕破。
是故以周之地则不大于曹、滕,以周之民则不众于邾、莒,然历数百年,宗主天下,虽以晋、楚、齐、秦之强,不敢加者,何哉?徒以名分尚存故也。
至于季氏之于鲁,田常之于齐,白公之于楚,智伯之于晋,其势皆足以逐君而自为,然而卒不敢者,岂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
今晋大夫暴蔑其君,剖分晋国,天子既不能讨,又宠秩之,使列于诸侯,是区区之名分复不能守而并弃之也。先王之礼于斯尽矣。或者以为当是之时,周室微弱,三晋强盛,虽欲勿许,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晋虽强,苟不顾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则不请于天子而自立矣。不请于天子而自立,则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桓、文之君,必奉礼义而征之。今请于天子而天子许之,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谁得而讨之!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
半民:这段分析点出了错误在于天子,“既不能讨,又宠秩之,使列于诸侯,”三晋想请,说明他们还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还是想要那个虚“名”、虚“礼”,天子却不能坚守“礼”,所以错误的确始于上。《水浒传》为什么一开始讲高俅、王进故事,金圣叹评说这是“乱自上作”;《春秋》开篇说“郑伯克段于鄢”,兄弟失序,其义大抵如此。故而司马光沉痛的宣布:先王之礼于斯尽矣!
这也就是《资治通鉴》起始于公元前403年三家分晋的缘故吧。这一点,毛主席早有精当的点评:“这年,周天子命韩、赵、魏三家为诸侯,这一承认不要紧,使原先不合法的三家分晋变成合法的了,司马光认为这是周室衰落的关键。'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也’。选择这一年的这件事为《通鉴》的首篇,这是开宗明义,与《资治通鉴》的书名完全切题。下面做得不合法,上面还承认,看来这个周天子没有原则,没有是非。无是无非,当然非乱不可。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嘛。任何国家都是一样,你上面敢胡来,下面凭什么老老实实,这叫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呜呼!君臣之礼既坏矣,则天下以智力相雄长,遂使圣贤之后为诸侯者,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害糜灭几尽,岂不哀哉!
半民:“春秋”虽然“无义战”,但是“周之子孙尚能守其名分”,所以郑庄公虽打败周天子,还要服软;齐桓公打的是“尊王攘夷”的大旗;晋文公“请隧”而惧;秦穆公的车队虽然“超乘者三百乘”但毕竟“免胃而下”了;楚庄王虽然问了鼎的轻重,毕竟还是听了王孙满的话,老老实实回了老家。这块“先王之礼”的“遮羞布”总算没被撕破。有了这次天子对“非法”的承认,从此之后,天下终于成了“弱肉强食”的世界,大家以“智力相雄长”,再也不要顾及那面“温情脉脉”的遮羞面纱了。
中国的社会彻底摆脱了以“礼”为标志的“王”时代,进入了攻伐征战的“帝”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