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柯 | 平安里十七号
莫拉多老太匆忙转回家来,是有人告诉她,有一个包裹寄到她家需要她亲笔签收。邮递员很和善地把笔给莫拉多老太,老太住这里几十年不知道自己所住的门号是“平安里十七号”。
莫拉多老太早上着急去超市购买特价鸡蛋而没换鞋子,一双大棉拖走路并不柔软,几个和她一起的老太太嘎嘎嘎一路小跑笑得十分欢实。
海报上赫然写着“今日特价 鸡蛋:6.60元/公斤 珍宝烤鸭国典礼盒:53元 /一盒”等等明码标价的商品引得一大批老头老太们裹着围巾,带上厚厚的棉手套,风里排起长队,都希望自己在今天的特价日里买上自己需要的东西。而莫拉多老太其实不需要,房子还有一箱没开封,那是干闺女送她吃的。
她喜欢瞪大眼睛看房子里摆放的每一件物品,干闺女送来的那箱鸡蛋也不例外。要命的是她舍不得吃它,送来到现在应该有两个月了吧,她看着,再看着,好似要从鸡蛋箱子上看出干闺女的影儿。
干闺女的影儿绵长又稀疏,她住在另一个城市里,来去一次不太容易,那是她下放时认识一个被迫害致死者的遗孤,她偷偷地领给一个远方的亲戚喂养,直到平反回城时再次相聚,干闺女对待她还是很好的。
莫拉多的丈夫下放到另一个边远地方,从此失去消息,三个孩子留给丈夫的弟弟抚养。
她从来没有仔细地回忆她走过的日子。
流淌的岁月是她梦生梦死地轮回几乎不再记忆,关于孩子们后来为什么没有消息她也陷入极度的茫然。丈夫失踪后唯一落下沉痛的寻找痕迹,她曾经多年寻找丈夫的下落皆无消息。
孩子们被丈夫的弟弟抚养成人一直心存感激地深层纠念无言表达,她拿出平反后学校给她的助教待遇工资给丈夫的弟弟,丈夫的弟弟不肯要,让她留着自己花。
大儿子程学明留法博士;二女儿程雪晴,澳大利亚驻中国大使馆翻译、小儿子程雪剑台湾国立大学任教,是台湾几所大学中最年轻的大学教授。
“平安里十七号”就住着她一个人。
她没有寂寞,也没有欢腾,太阳出来了出去溜溜弯,下雨了窝在家里收集毛主席像章。
她的书柜里摆满了书,也摆放毛主席各式各样的像章,她会在书房里呆上很久。那次厨房里火开着把锅底烧破,幸亏没有发生火灾,她不精致的活着,也不贫瘠的活着。
她吝啬的看着每一件物品,希望留在眼里留一个永远的影像。 这也许是莫拉多的一个癖好。
她收到的那个包裹,是女儿邮来的。
她打开后在房子晃悠了足足几个小时,没有吃饭,没有安静的表情,她把那个包裹打开再合上,反反复复许多次,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
夜色宁静,她依旧睡不下,在客厅里转来转去。楼下敲门上来问她家在干嘛呢,怎么一直咔嚓咔嚓的响动呢?她抱歉地对楼下说声"对不起”
楼下人对老太这样无常的举动只好无奈地下楼去,不再说什么。
她不再走动,静静看那个包裹上写的地址是:“北京宣武区平安里十七号”,还有一个红盒子,红盒子里一张字条已经发黄了,字迹模糊但“温庭芳花园”字样还是能看得见的,能辨出是丈夫的笔迹。
令她一夜不能睡的是包裹里还有一节骨骼,她是研究生物学的却怎么也看不出女儿寄来的东西是什么。奇怪!她想打电话问女儿,可是女儿有交代她打过来省她的电话费,不要她打过去!
两个儿子们也从没有和她提起父亲!
她常常悲哀地藏着,藏着那份心底插着的一根银针,那是和丈夫成婚后的一段桃花梦雨流落人间的绚丽。她和丈夫是大学同学,相恋结婚到流放的时光里莫拉多老太最不想记忆的也是失忆的一段荏苒岁月,世界上有一种疼是你不敢掀开的。
女儿寄回的汇票兑换出人民币是5万元。
女儿要她用那一笔钱找一个保姆,或者和那些叽叽嘎嘎的老太们一起出门旅游,不够的话再打汇票。她手持银行卡也没有感觉出几分狂热,更没有那种急于给自己寻找一个能安然自己生活的保姆,一个保姆一个月花不了几个钱的,她的退休金就够了。
她觉得那笔钱是一种负担,两个儿子四年里才回来过一次,走时她说把这些钱让两个儿子分了拿走。她根本就用不着给儿子钱的,她的两个儿子一个月的收入折合人民币十几万,不但都有了自己的事业,还都娶了外国女人做太太,他们谁也没有说接莫拉多到国外、或台湾去生活。莫拉多也从来没有产生过和儿子一起去国外和台湾生活的想法。
她每天依旧一个人,看日出,看日落,看自己洗的衣服挂阳台上散发出洗衣液的香味,只是闲的日子多看了那个包裹里红盒子的一节骨骼还有丈夫温润的字迹。
她莫名的觉得日子短得立刻会冰冷了自己的手脚。
丈夫的弟弟来她家,一般是问寒问暖缺东缺西不?她一脸宁静的回答:“不缺,很好的。”
丈夫的弟弟留下家乡的红枣,芝麻叶,清香小磨油,那是他在老家精心压榨的,极为醇香的小磨油,她不舍得吃,一瓶,两瓶,一壶,两壶......
她也从不会让丈夫的弟弟空手而归,多的几万少的几千给他拿走,一个乡下男人几乎有那种跪地叩谢的神情。她懂那是一种极为原始的谦卑,不带邪念的恭敬。
说起干闺女的脾性秉然,和她有一种距离的亲密。她们之间的关系是干闺女拿回来吃的,用的,并没有实质上的钱财交往,她出于对莫拉多的是一种感谢。莫拉多所牵怀的一份殷殇之情,让她自己也说不清时远时近地融进她的情感交织中。
几许茫然的日子过得恐慌,她一天到晚看那个包裹里的红盒子还有那一节骨骼,少了摆弄她收集来的毛主席像章的时间。真老了,看书眼也不听使唤,她很想儿子们回来,又不怎么想着他们回来。她每天看看阳台里溜进来的阳光,什么心思也没有了。
丈夫的弟弟隔三差五地来,依旧送给她城市人眼里感觉特纯美的农副产品来。
她都放着,放得无限沉香。
酒一样的味道聚满了房间。
丈夫的弟弟因病住院,通知她去医院探望,那男人已经奄奄一息了,食道癌晚期,医生给家属利索地下了死亡通知单。她突然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去拿出包裹的红盒子,还有汇兑出人民币的银行卡,放到医师的办公桌上,大声叫喊那位正在办公的医生:“俺有钱,俺有的是钱,你们不是喜欢钱吗,我给你们,我给你们,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
那位医生显然没经历过这般情景,愕然地盯着莫拉多老太而停下手里的工作。
她用沧桑,褶皱,但雪白气质的手,捏紧了丈夫弟弟,一位乡下男人的手,听他说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雪晴的妈,雪晴给你寄回来的是孩子爸爸我哥哥的尸骨,唯一留下的一节胳膊骨骼。他下放时被造反派活活打死的,他要是承认自己对领袖所犯下的“不忠”罪行也许还能讨得活命,只因哥哥太秉正刚直。
我哥哥死后有人偷偷地捡了一节骨骼,相信一定能送到亲人手上。为什么没有交给学明和雪剑,是怕误了他们的前途,更不想让你知道这一切,是怕你无法活下去。雪晴说她能理解,并不会影响到她的求学和生活,我才寄给了她,她寄给了你是要你们将来有一个团聚,他们之所以在国外不回来是怕看见你更想起了爸爸,怕伤.....”
“是的,怕伤。”
“人是一种最怕伤的动物,你的孩子们又怎能不想和你回来团聚呢?”
莫拉多的名字改成了女儿给她起的英文名字:“莫拉多”
邻居中没有人知道她叫:“莫拉多”,那封包裹来时邮递员也问了好久才知道,“平安里十七号”住的是一位叫英文名字的中国老太。
她花了十万元给丈夫做了一个精美的骨灰盒,又花了十万元给自己做了一个骨灰盒,两个骨灰盒制作的一模一样,遗书上很清楚地写道:“死后安葬温庭芳花园。”
平安里十七号终于响起悲悲戚戚的唢呐声,电声乐队伴奏一个女子唱的歌《好人一生平安》,音乐节奏幽深,悲情,空绝,壮美。
一场有外国人和中国人一起送葬的葬礼活动,在平安里十七号院落里一步步地延伸到大街上,挽联和花圈上“莫拉多母亲大人安息”几个非常醒目的大字吸引着过往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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