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骄阳天
梦醒骄阳天
李大贵
一、招工梦
【序幕: 一辆灰黄的吉普车,疾驰在凹凸不平的土石公路上,扬起的尘土被冬夜的浓雾瞬间吞噬了。
吉普车上坐着的是湖南省维尼纶厂财务科吴科长,他是到洑水湾公社土桥大队招工,天降黑幕时,才匆匆返回厂部去。
已经饿得快要虚脱的吴科长,在司机荆师傅的建议下,来到金桥大队党支部书记金必浩家,求助一口饭吃。
荆师傅是本地人,与金书记很熟悉,一见面就嚷道:“饿死了!快搞点饭呷。”
那天,金书记一家已吃过晚饭了,没有剩余的饭,重新煮饭也需一段时间,还是书记夫人机智,把几个留着兑盐钱的鸡蛋拿出来,加了一点红糖煮了给他们充饥,接着为他俩麻利地煮饭炒菜。
吴科长有了两个鸡蛋填进肚里,便笑着与金书记开腔了:“老金,多谢您了,我还是早上在食堂吃了一碗稀饭两个馒头,到现在都晚上七点多钟了,饿得我都没有力气讲话了。”他右手连连点着左腕上的手表说。
吴科长突然感到头顶有点痛,用手摸了摸,他那西式头发的头顶上,鼓起了几个大包。
“这条烂路,把我的脑壳上撞了两个大包。”吴科长一边揉着头顶一边指着土桥方向气愤的说:“我今日到土桥大队招一个下放知青到我们厂里去,那个该死的大队文书,拿着政审表躲到山上去了,天黑才回来。我们焦急地在那里饿着肚子等他,要他把政审表盖个革委会的公章,因为今天是12月31日,晚上12点钟以前,政审表没有交到溆浦县劳动局去,这个招工指标就要作废了。那个该死的文书不肯盖章,表也没退给我,我必须连夜赶回洑水湾公社去,另招一名工人。”
吴科长接过金书记递给他的一碗热水,一饮而尽,继续说:“土桥这位下放知青,是我到湘黔铁路溆浦工地上选来的,有文化的,准备送到长沙去学习,做技术员培养的。区里和公社都同意了的。可这个文书想要我们招他弟弟,可他弟弟文化太低,不符合条件。那个文书很狡猾,跟县里一个蹲点领导说那个知青是“21种子弟”,那个蹲点的县领导表态,暂时莫招,所以那个文书在我面前还摆起了官架子,说没有首先通过他大队,硬是不肯盖章,我们只好去洑水湾公社汇报。”
金书记此时不失时机地笑着说:“我大队有下放知青,到我这里招一个去吧。”
吴科长无奈的笑笑说:“土桥这个知青是从湘黔铁路溆浦工地上挑选来的,而且前几天在县人民医院体检合格的,是区里和公社定了的,必须去洑水湾公社汇报,不敢擅自办理。”
吴科长和荆师傅三扒两咽吃了碗饭,又急匆匆爬上那辆吉普车,顾不得头上被顶篷铁架子再次碰起包,在漆黑的夜幕下风驰电掣般向洑水湾公社机关大院奔去。
洑水湾公社机关大院设在大塘村一座祠堂里。明天就是一九七三年元旦了,为庆祝元旦节,祠堂外的晒谷场正在放电影。
我昏头昏脑,心急如焚地在看电影的人堆里左突右撞,东瞧西看,借着银幕反射的蒙胧亮光,寻找着土桥大队文书肖昌吉。
可是我找来找去,直到电影放映完了,散场了,看电影的社员们慢慢回家了,空荡荡黑沉沉的晒谷场就是不见土桥大队文书肖昌吉的身影。
我的幸福,一家人的荣耀都捏在他手上。我的心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头胀眼花,感到呼吸快要窒息了。
我跌跌撞撞摸进公社祠堂,见起首一间房里亮着灯,就一把推开了门,看到一圈人围坐在火塘边,他们都用惊愕的眼神望着我。
此时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我的眼帘,他是我们公社副书记贺方田,是专管下放知青工作的。我急切的问他:“贺书记,我的政审表来了吗?”
他皱着眉头说:“我们正在研究这件事,你到外边去等一会儿吧。”
我知趣地退出门外,拉上那扇陈旧的木门。
我在门外石墩上坐下来,在这隆冬之夜,全然不觉一丝寒冷,回想着这几天的事就像在做梦一样……
自上个星期,吴科长拿着我的体检合格表那天起,我招工的消息就在洑水湾公社各机关单位传开了,供销社、卫生院、木材站,认得我的人见了我都笑脸相迎,有些人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李伢儿,果盘(这次)你进尼纶厂了,味嘞,我单位有几个瓜(漂亮)女儿,可以港欠(介绍)做堂客(老婆)伙计(语气词)。”
在当时一九七二年,能进湘维确实是人生一大幸事。真是“一人进厂,全家光荣”。
那是一个讲家庭出身的年代,能进入湘维,家庭出身必须是贫下中农,工人,革命干部,而且本人社会现实表现好,社会关系也要清白。
如果我能招进湘维当工人,戴在头上的“21种人子弟”的帽子就会不摘自除了,在政治上就会成为“红孩子”了。
常言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招进湘维,虽然谈不上有黄金屋,但在当时,月月有工资,吃国家粮,不愁饿肚子,也不亚于黄金屋,至于颜如玉,当然会有人向你抛绣球。
今天从中餐到晚餐都是一位叫月秀的女同学招待的,他父亲是位老资格的公社机关职工,母亲就是当地农民,这种家庭当时叫“半边户”。
月秀是我一个小学同学,她家知道我要招进湘维,非常热情地招待我,吃晚饭时,还叫我到她家里去歇(住宿)……
我正在回想着,祠堂里那扇门嘎吱一声开了,昏黄的灯光裹着浓浓的烟雾从房内飘逸出来。
我从石墩上蹦起来,在昏暗中搜寻着熟悉的贺书记,他从亮处看黑处,看不见我,我从黑处看亮处看得见他,我直接走到他身边,叫声“贺书记!”
他站定了说:“小李,你还在等?”
我“嗯”了一声。
他说:“这次招工搞不成了。”
紧接着他又补充一句:“等明年一定招你。”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那句“等明年一定招你”的安慰话,并没有让我得到丝毫安慰。
贺书记又问:“你今晚去哪里歇?”
我说:“月秀家。”
贺书记对月秀家很熟,知道月秀在贫宣队当队员,以后有招干的希望。
贺书记忙说:“那好,你去她家歇吧,明早听中央新闻广播,帮我来记录元旦社论。”
我呆在原地未动,贺书记大步流星地走了。
正值冬月末,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阴冷黢黑的夜空,伸手不见五指,我恍恍惚惚来到月秀家小院门前,敲了几下篱笆栅栏门,压着嗓子叫了两声:“月秀同学!月秀同学!”
茶堂屋的灯亮了,听到好像是月秀的妈跟她说着什么,我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
后来听到月秀大声嚷嚷:“这么深夜了,他又不是这个村的人,到哪里去歇呢!”
突然听到她爸瓮声瓮气地训斥声,接着传来月秀带着哭腔的说话声和他爸爸剧烈的咳嗽声……
一会儿灯熄了,屋里安静了。
我慢慢松开了抓着篱笆栅栏的手,转过身,顺着来路往回走。
人生地不熟,不知去哪里投宿。
大塘这个自然村很大,过去大户人家多,有些路都是青石板铺成的,我顺着一条青石板小巷盲无目的地走着。
走着走着,感到黑暗处似有幽灵在晃动,屋檐下,树影里闪动着僵尸的绿光。
当时年轻气盛,壮着胆子并不感到很害怕,不得招工的沮丧与愤慨在心里窝着一把无名火。
“汪!汪!汪!”突然前面转角处窜出了一条大狗,我警觉的立定注视着,狗在原地没有扑上来。
然而就在这时,我的左脚肚子感觉被什么棒子打了一下,我转身一看,是一条大黑狗拖着尾巴即将逃跑。
我满肚子怒火无处喷发,我大叫一声:“该死的阴亡狗。”我一个箭步抬起右脚,狠狠地踢向那条阴亡咬人狗。
人在气愤紧张时力量倍增,那条阴亡咬人狗被高高踢起,跌出几米远,“嗡”的一声闷叫,翻滚着消失在黑暗中,其它的狗汪汪的叫着不敢近前,我竖起耳朵,盯圆眼睛,继续前行。
寒冷的夜,愤怒的心,霜露打湿了头发,我步履蹒跚走出了那个群犬狂叫的村庄,茫然来到湘黔铁路旁一片开阔的田野上,田埂上有两堆并排的大草树(农民把稻草堆砌起来,形成四五米高的椭圆体),我扯下几条稻草铺在潮湿的土地上,蜷缩身子钻到草树底下。
累了,太累了,我身心疲惫慢慢地进入了迷惘的噩梦中……
二、梦醒骄阳天
沅水河畔,顿旗山下,锣鼓喧天,唢呐齐鸣,呐喊声震天动地。2018年农历五月十五日,溆浦县大江口一年一度的大端午节,龙舟竞赛正在激烈进行中,中央新闻台、省地市电视台都在紧张地录制新闻节目。
我兴致勃勃地疾步向沅水河畔龙舟赛区走去,穿过湘维厂区,遇见一队打着横幅标语的人群,喊着:“我们要生存”的口号,在厂区的街道上游行。这些游行的人是湘维的退休工人。
我看到了一个我的同学走在游行队伍里,我问他:“你干么要游行。”他说:“工人都下岗了,儿子四十来岁,以前只读过湘维技校,只能干湘维工厂这种活,没有其他技术,现在下岗了,到外地打工去了,为了要求落实一些待遇,所以我们才游行。”
我盯大眼睛,仔细搜寻着月秀的身影,从头至尾没有看到既熟悉又陌生的那个美丽的月秀。
自那天深夜离开她家的篱笆墙以后,我没有再见到她。听别人说她没有被招干,招进了湘维,嫁给了湘维一个工人。
虽然那夜我被她那个威严的父亲拒绝了,但我没有一丝记恨他们。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一个下放知青,没有被招工,没有任何资本,更何况还得戴着“21种人”子弟的帽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真诚的希望月秀能有一个幸福的家,几十年来,我们虽近在咫尺,却天各一方……
游行的队伍在骄阳似火的烈日下行走着,呼喊着。我的沉思伴着招工梦,被他们激动的呼喊声惊醒。
游行的队伍按照公安规定的路线在厂区街道内行动,他们没有超出半步,没有影响中央至地方各电视台录制龙舟赛实况节目,没有给政府添乱。
这是一支工人阶级的队伍,是一支对党忠诚高素质的队伍,以前为社会主义建设做出贡献的队伍,而现在又正在为国企改革再次做出牺牲的队伍。
他们的呼叫呐喊与热火朝天,人声鼎沸,声势空前盛大的龙舟赛场面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声音是那样渺小无力,只有那悲戚、幽怨的唢呐声与其和鸣。
这时的我,庆幸自己当年没有被招工,甚至还有点感谢文书肖昌吉阻止我的招工。
游行队伍在湘维办公大楼前排队跪下,呼喊着诉求的口号,他们那令人心痛的“壮举”被热闹的龙舟赛所淹没,被观看龙舟赛心切的人们所忽略。他们的呼声被街道两旁高大的厂房、商店、宿舍、俱乐部、文化广场、医院、办公大楼、宾馆和那块写着“精细、精准、简单、阳光”被人们嘲笑为“赶时髦的模特儿”风水墙所阻隔。
这块风水墙,七八十年代写着“以质量求生存,以品种求发展”,充分体现了工人阶级诚实奋斗的特征。同一块风水墙,两种内容截然不同的标语,体现着时代的变迁。
湘维,是湖南省维尼纶厂的简称,于1971年在湖南省溆浦县大江口镇沅水河西南岸,湘黔铁路(沪昆铁路)穿越而过的金子山建厂。1978年建成投产,初始投资1.3亿元,生产聚乙烯醇,聚乙烯醇纤维,产品畅销全国各地,部分产品远销欧洲、北美、东南亚等地,企业经济规模不断壮大,资产规模达23亿元。
后来国企改革取名湘维有限公司,随着改革步伐的加快,湘维有限公司的终结也将如期而至。
湘维有限公司被市场经济强大浪潮所冲击,当工人们从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的那一夜醒来,2017年5月12日早上,人们听惯了那熟悉的上班号角再也没有响起,也许它永远地在沅水河畔、顿旗山下消失了。
接着人们发现那座耸入云霄的烟囱静悄悄地矗立在金子山上,没有一丝儿烟,失去了生命的迹象。
消防队大楼。
真想不到,湘维有限公司一夜之间,就走到了停产人散的地步。
湘维有限公司停产了,工人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工厂。这些工人们都是招进的思想进步,社会现实表现好,家庭出身好,都是好学生,好青年招进工厂的。他们为湘维的建设和发展奋斗了三四十年,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年华,现在为适应经济市场的改革又要做出牺牲。
他们为了谋生,背井离乡漂泊江湖,南下广州,北上内蒙、宁夏、颠沛流离。他们把不公的怒火怨气压在心底,苦水咽进肚里。特别是那些年龄较大,一线的普通工人,没有文凭,没有其他技术,只能漂泊天涯打临工,然而他们普遍都有一颗热爱社会、热爱生活、自强不息的心。他们悄悄地离开了相依为命的工厂,告别心爱的父母、妻儿,扛上行包,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湘维曾是我县纳税大户,百分之七十的县财政收入来源于湘维。记得从1994年7月1日起,分为国税和地税,湘维税收归国税所有,县财政局杨局长在年终给我们做县财政工作报告时说:“现在湘维的税交入国税,我县将失去百分之七十的财政收入……”看到他用纸巾擦去眼角的泪水。
湘维曾是一个温馨热闹,生活设施齐全的社会小区。有溆浦一流的医院,俱乐部电影院,供销社、农贸市场、学校、消防队等。
说到湘维消防队,有个我永远不能忘怀的好学生杨文运,为了抢救一辆装有白磷的大卡车,牺牲了年仅18岁的宝贵生命。他是湘维人的骄傲,也是大江口人民的骄傲。
湘维毫不吝啬的给当地人民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和福利。
我对湘维有着深厚的感情,虽然我没有被招进湘维,但湘维吴科长为我招工的事,头上被车蓬铁杠碰了几个大包,还饿了一天肚子。
湘维有我很多的亲人,朋友,同学和学生,在湘维兴盛的时期,我常常得到他们的资助,对此,我常怀感恩之心。
出于对湘维人的这种亲情感,心中对湘维的消失总有一种难舍的留恋。特别是听说湘维是什么“僵尸企业”,心里有一种不服和隐痛。所谓“僵尸企业”是一个外国经济学家彼得·科伊提出的一个经济学概念,对湘维的改革冠以如此难听的名字,从感情上确实有点难以接受。
每当央视新闻播出高亢激昂的男女二重声:“再创民营经济新辉煌!”“再创民营经济新辉煌!”我的心里总是百感交集。湖南省100强企业,资产规模达23亿元的国有企业,在市场经济改革的强大浪潮冲击下,一夜之间落到工厂停产,工人们成了飘零的落叶,难道就不能转型升级吗?!
我希望国营经济、民营经济都再创辉煌。
我祈祷下岗的工人们,不管你漂泊在何方,如在国营企业里,希望能有不忘初心,清廉为公的好领导。如在民营企业里,能有缘遇到一位仁慈的老板。
如今,湘维虽然失去了往日那种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但大江口镇常常在湘维俱乐部和湘维文化广场,举办文艺节目、舞会,给湘维社区带来了喜悦和生气,只有那高大宽敞的厂房,犹如一位孤独倔强的留守老妈妈,静静地屹立在沅水河畔,天天仰望着顿旗山上飘过的每一朵白云,期盼着她漂泊天涯的儿女们常回家看看。
2020年10月26日
于湘潭大学教师公寓
作者简介:李大贵,男,湖南溆浦大江口镇人,中共党员,下放知青,中学高级教师。先后在洑水湾中学、大江口镇中学、溆浦五中、江维中学任教。退休后爱好文学,以充实生活。在《光影文录》、《求索地》、《溆水》、《雪峰文化》、《湘楚山地文学》、《湖南读书会文学微刊》等杂志与网站发表过多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