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小说小辑 | 周婉京:SILENCE

· 本篇选自《芙蓉》2020年第6期 ·

Lento Aage Kvalbein;Iver Kleive - Julemeditasjoner

SILENCE
作者  周婉京
她是个画家,她的朋友都叫她“映雪”。因为她黑色的头发从脑门上方分披下去,没被青丝遮住的部分如同红灯映雪。她的熟人一想到她,总会率先想起她的肤色。那是一种亚洲人少见的冰肌玉骨。曾有那么一两个来访她工作室的画家提议要给她作一张肖像画,却苦于找不到一种适合的颜色来描绘。他们从她长而秀的杏眼开始画起,打完眉目五官的线稿之后就放下了笔。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直到他们落笔,也没敢动笔去画。有人说,她的肤色是初冬的梧桐树叶落上的第一层雪,干净至极的样子。这个能把她形容得最贴近她本人的人,后来成了她的丈夫。
在前五次的诊所孕检中,她夹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一声不吭,一个同样也是从上海来的准妈妈跟她搭讪,问她吃了什么补品,皮肤保养得这么好。她默默避开了,独自一人走到诊所的大堂,接了一杯温开水。她对于赴美生子这件事本来只有反感,可是真从家里出来,拿着病历本和银行卡等着会说中文的美国医生叫她的名字时,她觉得有些烦躁和厌恶了。候诊的这段时间,更让她觉得自己非常渺小。在多次交谈中——她丈夫管那叫作评估——之后,他们买下了公园大道的一套联排别墅。虽然没法跟她在上海市中心老洋房改造的自家公馆相比,但也还算温馨。她不会讲英文,在超市购物时除了结账时是清醒的,其余时候她都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在买什么。这倒让她丈夫放心了,因为他不必担心有人会搭讪她。可她的语言问题让她在搬进新家前吃了亏,她之前住过的月子中心的阿姨帮她找了一个当地的油漆工。她和他没法沟通。那人拎了一桶劣质油漆来。刷完了,她孕检归来,满屋子尽是甲醛的味道。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在纽约的日子不必上班,为了尽量减少辐射,她连电脑都很少用。她准备把她的长发剪掉,但她丈夫担心她一个人操作不安全。最近一次通话,她一直在拿手敲自己的头。她最近常觉得头痛,她说话的时候还会捂着嘴咳嗽。她丈夫觉察到了这可能是油漆工的问题,连夜让她搬到离家最近的酒店去了。三天过去,她的头晕恶心症状并没有减轻。他们聊天的时候,她竟然不小心睡着了。他担心她下一步可能会出现孕妇哮喘。他给她买了一张机票,让她在第六次孕检之前先回趟上海。他说上海家中的画室重新装修了一下,给她准备了顶级的画材,就等她回来了。她醒来的时候看看表,又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踌躇了一会儿。
那幅画运到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映雪回到公园大道的家中,但她有了新的踌躇。她丈夫特意打来电话提醒她,不要签收这张作品。她给了送画的工人100刀的小费,让他们在客厅坐一会儿。其中一个左脸上有块刀疤,另一个皮肤黝黑的一直在吃客厅茶几上的中式茶点。有刀疤的那个隔五分钟就要敲一次黑人的后脑勺,他在跟映雪搭话之前最后一次警告他的黑人同伴:“就他妈的知道吃,连吃的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映雪从厨房里又端出一盘绿豆糕,她什么也没说,咬了一下嘴唇。刀疤又敲了一下黑人,让他说谢谢。“谢谢夫人。”他就是这么说的。刀疤接着黑人的话,补充道:“夫人,您家可真漂亮,真希望我们也能有这么一个地方。”说完,刀疤站了起来,他与映雪四目相对,他看到她没吭声便像得到默许那样自顾自地转了起来,他从客厅溜到卧室,拉开一扇门,从卧室的另一扇门出,进入起居室后,他站在一张画布前看了很久。她扶着腰走进来时,他还在看。那块画布上只有线稿勾出的半只眼,案头的草稿上画着一张人物底稿,他还没来得及看,黑人就进来叫他:“老大,这玩意儿太好吃啦,我给你留了一块!”他最后扫了一遍这个房间,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画布上,到处都是颜料的痕迹,可没有一张完成的画。一股猛烈的味道蹿进他的鼻子,胶水、松香、大蒜,还有没干透的油漆味,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映雪带着他们上了二楼,三个房间全都装满了没拆封的画作。她弯不下腰也够不到更低或更高的画,只好在她面前三层的铝架上拿出离她最近的那一张。她把画拆开,摊在地上。那张画的中央是一个穿玄青色衣服的年轻女孩,她身后的背景是掺混了棕调与蓝调之后出现的一种黑色。女子身穿一件高领的女衬衣,跟映雪身上的几乎一样,都是雪纺的材质。女孩眉眼低垂,却又不是完全合上,好像是因为害羞而偷瞄了一下自己的裙摆,或者她正在看向手中的书。她的深褐色将近黑色的头发高高盘起,头顶上没有一个饰品。左边有浅浅的一道光,那道光是从画面右侧的窗户射进来的。刀疤使劲拍了一下黑人的后背,暗示他说点什么。黑人咧着嘴笑起来:“夫人,这画里的人是您吗?”刀疤面无表情。黑人看出了刀疤的无奈,立马改口道:“要不,这画是您画的?”刀疤蹲了下来,脖子伸向地面,脸距离那张画也就几英寸的距离。这个动作让映雪立即阻止了他,试图将他拉起来。刀疤站直后连连道歉,最后他问:“这张画应该很贵吧。”他的语气带着笃定,听上去并不像一个问句。
夜幕降临前,刀疤和黑人离开了映雪的家。刀疤从黑人口袋里掏出50美元,退给了映雪。他说:“夫人,我看您家画室的油漆没有涂完。不如我们周三过来帮您刷漆,那50美元就算买油漆的材料费了。”黑人面露沮丧,上了他们的老福特之后一直在嘟囔着那50美元,他原本打算用那笔钱买一瓶金酒,如果他家门口小超市的金酒都卖完了,他就用这笔钱买了一点鱼子酱吃。刀疤发动了汽车,扭了方向盘驶上主路,他说:“还鱼子酱,你知道什么是鱼子酱吗?”黑人十分委屈:“跟鱼有关系吗?有吧,老大,不然它怎么叫‘鱼——子酱’呢?”刀疤纠正了他:“是‘鱼子——酱’。”说完这话,刀疤瞥了一眼映雪家的草坪。这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正在摘掉花园里的杂草。他看她的时候,她恰好直起了腰,与他四目相对。
第二天吃完早饭,映雪端着咖啡杯来到她家别墅前的门廊。她看到邻居家车库里的灯亮了,便把脑袋缩了回去。她丈夫再来电话,问的还是那张画的事。她说就放在客厅了,但是没有签收。送画的两个工人说,他们明天再来刷墙。他问她能不能最近赶一赶,把那张画画完,他那边急用。她只能说好,刚想问他身体怎么样,却被他秘书转进来的一个电话打断。嘟嘟,嘟嘟。没等他回来,她先挂了电话。
她还在喝咖啡。她看到邻居家的保时捷驶出车道,跟一辆上了年纪的老福特擦肩而过。福特车停在马路牙子上,两个轮胎刚好触碰到邻居家的草坪。车上下来了两个人,正是昨天来送画的刀疤和黑人。他们手插在裤兜里,一前一后来到她家门口。铃声响起时,她正好接到她丈夫的电话。她开门的同时,接了电话。刀疤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夫人,早上好。”可她必须听着丈夫说的内容,他提起了他的生意,他问她还记不记得上次在拍卖会跟他抢画的人,那个看他举到1500万之后非要插一脚的老王,那个做石油生意的满脸横肉的老王。这时,映雪让门口那两个人进了屋。丈夫听到有脚步声,下意识地问是谁。映雪瞧着刀疤和黑人的脸,没有回答。丈夫虽然感到奇怪,但是没有追问下去,他说多交点华人朋友也好,平时邻里间多个照应。他把话题扯回老王身上,老王从法国回来,他准备设宴请他吃小鸟。他打电话来除了催她好好画画,还要问那小鸟叫什么名字。她心里想,圃鹀。他很快查到了那两个字的发音,嘀咕着念了几遍——“圃”是“噗”,“泼——屋——噗”。
这是映雪家法国厨师的拿手绝活,只是圃鹀很稀有,出口又不容易,他们一年难得吃上一回。上次吃黄胸鹀的时候,还是他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小鸟浸到阿玛尼亚克酒里溺死后,被包裹在肥油之中烘烤,八分钟后,它被厨师从烤箱中取出。四盎司重的小鸟被她丈夫连头带身子一口吞下。他一口将其嚼碎,不时地因为口中的热气而吐出舌头。吃小鸟时,两人遵循了法国西南部朗德省的传统——用白色餐布遮住脸。这么做是因为法国在1999年后就将圃鹀列入了保护物种,禁制餐厅烹制这种可爱的会唱歌的小鸟。他们吃饭时坐在长条形餐桌的两头,用白布遮住脸。他低头细细咀嚼,她却将小鸟悄悄吐到地上。他在电话里提到小鸟,说起令他难忘的榛仁般微妙的口感,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只有顶级老饕才配享有的世界。她把手机别在耳朵旁,一边听到丈夫再次将“圃”读作“哺”,一边给刀疤和黑人倒上咖啡。
他们一直喝着咖啡等她打完这个电话。“夫人,能不能把昨天这张画签收了?”刀疤问道。黑人在一旁点头。刀疤开始讲他母亲的事情。他用极慢的语速说道:“我妈住在康涅狄格州,她的记忆力正在衰退,可她每个月都会按时提醒我给转账。如果我这个月寄少了,她下个月就会让我转双倍的。”黑人插话说:“这是真的,老大每天要给他妈打四五通电话,每次半小时,纯粹是为了听老妈唠叨他。他们意大利人好像都是这样。但是他就不会跟他老婆这么亲昵,老婆是索命鬼……”刀疤本想推一把黑人,结果不小心打翻了一个药罐,里面装着的粉蓝相间的胶囊不住地往地下掉。他赶忙蹲下去捡,嘴上还说着没说完的话:“昨天那张画如果今天不能签收,我们就拿不到上周的钱。其实您只需要打开看看作品,没有问题的话签个字就可以了。您的这张画送到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此外,我们还有个工作等在后面。最近这附近有很多富人找我们翻修他们的应急避难屋。”他说到这儿,映雪面无表情地走开了。黑人对刀疤说:“我觉得她可能是个聋哑人。”刀疤说:“你听着,我们现在就跟她耗,她退一步,我们就进两步。如果她不签字,那么我们就一起完蛋。”黑人又说:“那你妈那边怎么交代?她要是再给我打电话怎么办?”就在这时,黑人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战战兢兢地放到桌上。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五小时过去,一个身上有五颗星的瓢虫在桌子上已经爬了无数个来回。它到了桌子左边就会被刀疤用手挡住去路,到了右边就会碰到黑人。后来,黑人实在无聊,就把那盒装着药丸的塑料瓶打开,哗啦啦地把药丸倒在一旁。接着,他猫着腰盯准了瓢虫爬到的方向,一把将药瓶倒扣在桌上。他觉得自己可能逮住了这个鲜亮的小家伙,不动声色地打开瓶子一角,结果那瓢虫迅速行动,飞快地向桌子的对角线方向逃亡。他啪的一声又把它扣住。这时,刀疤已经走到起居室门口了。他在看映雪画画。上次的半只眼睛如今已出落成一张完整的脸,鹅蛋形的脸庞上有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映雪正拿着一根蘸着淡霜色颜料的软笔在眼眶周围勾线。每画一笔,那眼睛就越发有神起来。刀疤的眼睛从画中人身上转移到映雪身上,这女画家骨架子可真小,羊皮纸一般的肤色,整个人苍白得不像样子。就是这样的她,背影看上去却有着极大的能量。尽管她穿着一身松垮的睡衣,发型也不整齐,还有在思考时抽烈性香烟的毛病。他受不了那呛人的烟草,像上一次那样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她始终没有转过头来。刀疤回到桌边的时候,将一张一式两份的签收单摆在了台面上。黑人不知从哪儿又搞来了一只瓢虫,那只身上有四颗星,他把它跟那只五颗星的并排摆在一起,给它们起名叫“小五”和“小四”。刀疤用瓶盖压住“小五”时说:“这女人对现实生活毫无概念。”他看到黑人眼中祈求他松手的表情时,又抬手用手指碾碎了“小四”。黑人发狂似的冲他吼道:“你这是干什么!”他说:“做这女人的老公应该很难过得快活吧。”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是复活节假期,刀疤给黑人放了一周的假。他自己也在家里待了一周,其间唯一一次外出是探望他妈。那张原本计划用来买油漆的50美元,被他转送给了他妈。可那老女人拿了钱,没有买面包、鸡蛋和牛奶,而是买了一台没用的二手割草机。他为此感到纳闷,因为他妈现在住在老人院里,那个地方接收了纽约、康涅狄格、新泽西三角洲几乎一半的没有养老金的孤寡老人。他妈的那个小房间里,除去上周去世的那个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苏珊,一共还有五个老太太。
“你妈根本用不上除草机!”这是刀疤的老婆听说那50美元就这么白白浪费后的反应。她用意大利语骂他是个废物,活了40多年了还得听老妈的话。这女人每天都穿一样的粉色睡衣,上面印着洗掉了脑袋的米老鼠。她有时披上一件毛线外套,在刀疤靠在三人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她就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抽烟。全家上下只有她坐的这个沙发是皮质的,这是她爸爸十多年前给她的嫁妆。她的沙发旁边有一个茶几,上面放了两个烟灰缸。她烟不停手,从早抽到晚,一根接一根。刀疤起初还给她倒烟灰,后来发现无论他怎么倒,这两个烟灰缸都是满的,他索性就不管了。他们的邻居半夜听到她数落刀疤,不止一次,偷偷地告诉刀疤:“你们俩的婚姻是错配。换个老婆吧,这个女人克你。”邻居是个吉卜赛人,靠卖茶叶末和塔罗牌占卜谋生。刀疤的老婆提起这个邻居来最初也是嗤之以鼻,她说他整日望天打卦,连刀疤还不如。
后来,他老婆对邻居的态度有了转变。她有时会叼着烟拉开百叶窗的一角,偷看隔壁的吉卜赛人在干什么。她张望的时候非常安静,仿佛换了一个人。再后来,她向刀疤要了一些钱,她说她要去隔壁算一卦。刀疤问她算什么的时候,她就说是算孩子。毕竟他们结婚10年了,至今还没有一儿半女。她总用这事找刀疤的碴,说些难听的话。刀疤也认了。他们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兴许是主的旨意还没降临。她算命的次数变得频繁起来,从一周一次到三天一次,现在发展成每天都要到隔壁去坐一会儿。这让刀疤没办法集中精力干任何事。他只要一看到他老婆在客厅里走动,他就胸口发闷。他知道她准是在等那个该死的吉卜赛人的信号。他为了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一些,就把电视声开到最大,那声音震耳欲聋,让他和他老婆什么都听不清楚。可是这天的新闻,不知为何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仅听见了,而且还“嘘”了他老婆,就为了听得更清楚些。
新闻报道的是一则官司。据美国司法部最新调查发现,纽约一家老牌画廊雇用中国画家仿制波洛克、罗斯科等现代艺术大师的杰作,以总额超过8000万美元卖给了一些欧洲的有钱人。有钱人一纸诉讼把纽约的画廊主和住在皇后区的这个中国画家告上法庭。目前,这个中国画家已经回到中国,而且向联邦调查局的探员表示,他并不认识纽约的画廊主,也对他曾经“反复仿冒甚至还造假签名的”艺术家并不了解。探员们已经仔细搜查了他在皇后区的房子,家中有许多关于抽象表现主义绘画的书籍,有画笔、画布和众多材料,他们还在阁楼上找到“一个装着旧钉子,并在封面写着‘波洛克’的信封 ”。
他看完新闻后,到厨房的冰箱取了一罐啤酒。他告诉老婆,他最近也认识了一个中国画家。他老婆一改往常地没有应声。门廊的灯还亮着,明亮的灯光洒在他们家和邻居家的院子里。草坪上的草又枯又黄。他家院子里的野草正在疯长,随时都有可能溢到对面家里。他看到邻居家新买的除草机正躺在他家的草坪上。他一口干掉了啤酒,捏扁了手中的铝罐。随后,他开着他的那辆后盖怎么也合不上的老福特离开了家。
那天晚上下着小雨。刀疤把车停在公园大道上时,他用双手使劲拍了拍他的双颊。车子熄火以后,他在车里坐了五分钟。雨刷停了,雨像是直接落在他的眼睛上,外面的世界模糊一片。他走进映雪家的时候,决定趁着老妈和老婆都还没离开自己,狠狠捞上一笔。这世道原本就没什么公平可言,中国画家在美国行骗,他也可以骗中国画家。
映雪家的大门没锁。他一声不吭地走进她的家,直奔二楼那三个储藏室。他打开了灯,找到了调解铝架升降的控制板,自上而下地一层层取出架子上的画。他取到一半的时候,左手开始不听使唤地颤抖,没办法,他又猛抽了一下自己的脸,颤抖这才暂时停了下来。画作太多,他不得不分开几次把它们搞到车上。一次五张,预计……40次左右才能完全把这三个房间的画清空。他闭上眼睛,用手抹了把脸。即便如此,他的汗渍还是流得到处都是。他觉得把汗淋到画上是对艺术的一种亵渎。他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这个念头,可这声音一旦来了就挥之不去。他原本以为自己拿了许多张画出来,但他下楼时正巧遇上跑步回来的映雪,手里的画一松,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映雪的目光也落到了那张画上,就是她带他看过的那张穿青色衣服的女孩。刀疤说他这么晚来打扰她是因为……他想学画画。跟很多内心深处腼腆怯生的人一样,刀疤说起谎来连睫毛都不眨一下。而映雪单手摸着肚子,另一只手搭在客厅里尚未签收的那件作品上。她还是没有回答。
刀疤一个人坐在客厅一角,打开一本画册,只从他坐的方向向掉在地上的那幅女子肖像看了三次。他翻着画册,书中全是女子肖像,看起来与青色衣服女孩画出自同一个人之手。画册的封面和内文都找不到画家本人的信息。当他第四次看向地上的那张画时,他惊讶地发现起居室里握着画笔的映雪正在冷眼瞪他。他顿时觉得有种从未有过的尴尬,他的脸一下红了,他的心跳也随之渐次加强。他必须要找点什么东西喝,最好是威士忌。他走向厨房的时候,余光一直在映雪身上。他只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他端着牛奶倚在起居室的门口。这时,他的脖子都红了,那模样就像他喝的不是牛奶,而是比威士忌更烈的酒。他试图打退这股无声无息的热浪对他的猛攻,于是他向映雪提了个问题——问她在画什么——他说完后就后悔了,因为映雪仿佛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依旧在用她修长的手指搓弄画中女子衣襟上的细节。他发现她依旧画的是同一个女人,画中人仍旧穿着别无二致的衣服。垂下的圆圆的眼眶就像不小心从天边坠下的一片云,滑落到这神秘的黑色背景之中,陡然变成了灰色。
透过起居室敞开的落地窗,刀疤看见远处房子的台阶栏杆扶手,也看到窗外的紫玉兰,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帮长岛的一个富翁救活了一株紫玉兰的树苗。这种树要求肥沃、排水好的沙壤土。那些玉兰花的香气随着潮湿的雨意飘了进来,他原本只是踏进了起居室,靠在门旁边看着映雪。但鼻孔吸入这样的夜晚空气时,他的脸红得快要流泪了。他不知怎的拾起了地板上的一张白纸。他开始画她,这能让他缓解一下自己的局促。他画的是他看到的她。在他的眼里,她的短发变回了没怀孕前浓密的长发,她的黑眼睛一直注视着她笔下的人物,没有一丝笑意。她就像是进入了画中,与那穿着维多利亚灯罩裙的女孩合二为一。不知道过了多久,映雪停下来时,刀疤惊了一下,他感到自己强行被人从画布上撕扯下来。他用一种不想被她察觉的神色,四下看看。屋里的一切都维持着原样,屋外的玉兰上落了一对他叫不上名字的小鸟。映雪坐着的椅子吱吱一响,她离开了画室,独自往楼上去了。刀疤独自走到那张新完成的作品面前,屏住呼吸,他就那么看着画中的女子,脸上的红晕渐渐退了下去。
翌日上午,刀疤和黑人拎着一桶油漆又来到映雪家。这次,刀疤进门前特意按了门铃。还是没人应门。他试着用手推,门一下就开了。他和黑人穿过厨房的时候,看到客厅中央桌子上的那份签收书已经签上了名字。他们再凑得近些,发现签收书上面还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要将这幅画转送的一个新地址——纽堡的一个自由港。黑人搔着头说,他建议他们最好别去。他们只要拿到签收单就好了,再送到另外一个地方可不是他们的活儿。再说,从这里开到纽堡至少要一个半小时。黑人说他本来计划在家看一下午的球赛。刀疤把双手插进裤袋,拿上这张字条离开。他绕到车窗前,特意用手擦掉了挡风玻璃上的鸟屎。那坨屎在那里已经一个月了。就这样,他轻轻吹着口哨上了路。他面露笑意,他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这么开心。开着车,他看着外面驶过的车辆,他觉得自己比这些匆匆忙忙的人活得要有意义。黑人被命令全程抱着这张画坐在后排,一脸的委屈。
事实上,天只晴了一会儿。他们一开出曼哈顿,雨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闪闪雨丝拉成根根细线,闪进公路两旁的密林中,也闪进老福特的后视镜。原本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他们开了五小时。等到了目的地,刀疤才发现这是一个自由港的私人飞机跑道。在跑道两侧,有两个放小型货物的仓库。字条上没留一个联系人的姓名或电话。他们只好冒着雨抬起这张画,敲敲仓库的大门,碰碰运气。黑人闭着嘴一连打了三个哈欠。他准备打第四个的时候,门开了。一个满脸倦容、无精打采的仓库管理员探出半个脑袋。管理员打量了一下刀疤和黑人,最后眼神停在那张画上。他接了过去,然后捧着画说:“没想到你们这么快。”黑人问刀疤:“堵了五小时还叫快?”刀疤把夹克拽到了头上,一句话都没说地走进了雨雾之中。
刀疤回到家时,他老婆正和他的邻居坐在客厅里聊天。他的邻居,那个吉卜赛人手臂上有很多毛,这是他从前没有注意到的。他和他握了握手,在即将进入更深一步的寒暄之前,他就躲进了卧室。他进屋之后,连鞋也不脱直接坐到床上。他默默掏出他画了一整晚的她,正着看了看,倒过来又看了看。当他最终露出笑容时,他打开了房门,他老婆和吉卜赛人足足盯着他看了一分钟。他老婆问他是不是犯神经了。他的样子看上去还在掂量要说的话。在出门之前,他大步流星地折回吉卜赛人面前,使劲握了握他的手,但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他的老福特再次出现在映雪家门外时,他把脑门顶在方向盘上,竟然有点想哭。在他以为自己再也找不到理由敲开她家大门的时候,她出现了,她冒着雨敲了敲他的车窗。这次,他是以客人的身份进入她家的。映雪煮了一壶咖啡。她为他递上杯子的时候,上嘴唇咀嚼般地动了动,好像在演习她将要说的话。但她最后还是放弃了。他们又进了起居室。她向他示范,如何用手指轻捻一小撮磨碎了的焦油,怎样把它细细地揉进画中。他照做了,在一张白色的画布上留下了他的第一笔动作。窗外依旧雨丝闪闪,屋里很暗,画面也很暗。这时,她上衣口袋里的电话响了。她打开了免提,电话那头一个焦急的声音在问着:“画怎么样了?假的那张你找人送到自由港了吗?你送的那张可别搞错了,是复制品没错吧?你可别一不小心把原作给人家送去了,到时候海关再查起来我的税,光是消费税和使用税就要扣我350万美元啊……”窗外的雨声盖过了电话的声音,雨丝还在窗外闪动。街对面的一条狗向两边望了望,兀自穿过了马路。一支笔从桌上画架上掉了下来。他伸手去够那支笔的时候,她握住他的手,这次,他有了点不一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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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周婉京,1990年生于北京,现居香港。毕业于北京大学,获艺术哲学博士学位。曾为美国布朗大学访问学者,现为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客座讲师。出版有散文集《一个人的欧洲》,艺术评论文集《清思集》,长篇小说《隐君者女》《了不起的郝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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