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张镇辉:回不去的路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824】

回不去的路

江西浮梁      张镇辉

一天,我于城市酷热喧嚣中,脑海忽的一念,何不到久别的乡下去避暑逍遥呢?
说实在的,城市的酷热,非同一般。那钢筋水泥的建筑,一经骄阳暴晒,鸽笼似的宿舍里活像个闷炉。外面,热日炎炎,加之汽车尾气、空调散发的热量,弄得周遭热浪翻滚、暑气逼人,再裹挟着市井乱哄哄的嘈杂,让人无处遁形。柏油路面更像是着了火,热焰腾腾,几乎脚不敢着地;而郊区,一排排厂房,排出的工业热源,又如虎添翼。居家过日,一介平民,能日夜消得起空调吗?
不仅暑热难耐,这纷繁芜杂的城市生活,总无端生出一些烦恼。譬如,卫生间隔板突然渗水,你找楼上人理论,半理不理,气得你难受;买菜购物时,有时免不了锱铢必较,而被商主羞得无地自容;找个空位停车,总遇到蛮横之人,平添气受。若与人争斗,一无靠山、二无钱财,势孤力单的我,奈何?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这人眼里揉不得沙、耳根闻不得邪。就在昨天,我就见一老妇讹人,她自己走路不慎摔倒,非怪一女学生撞了她,弄得这女学生迟到抹眼泪。又听得业主维权,反被拘;钉子户拒拆,堵车霸路;疫情卡口,横人冲关还打人。我就愈感五心烦热。
一天,偶然看到王维诗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又王籍诗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我就忽然想起了山里老家。于是,我携妻弃城而逃。逃往乡下。
自父母离世,偶尔回去扫墓,十几年,已少再踏进那方故土。记忆里,家乡一面环山、一面环水。村后苍松翠柏、竹茂林密;屋前小桥流水、地沃田稠。一条石板路依溪傍村而建。大有“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之势。日间,和风日丽、蝉鸣鸟叫;晚间,清风霁月、蛙叫虫鸣。此一人间仙境,正是老夫独居静养的好去处。
祖屋更不必说,高大的马头墙,一字三间,在村鹤立鸡群。居中正屋,两旁陪屋。庭院幽深雅致,院门前蹲着一对龙首鳞身的麒麟,威武霸气;院内的照壁中间嵌入一幅鲤鱼跳龙门的砖雕,栩栩然,十分醒目。正屋内一方天井,四季分明。前堂宽敞明亮、大方阔气;后堂短促稍暗,却愈显幽静恬适。厅堂的陈设都是樟木和紫檀的香几、桌椅,镂花雕纹,古朴典雅。前后拢共四间厢房。但前堂正房前各多出一间耳房。两边耳房与正房间各有条甬道,甬道尽头都有一扇拱门,分别通往两边的陪屋。左边陪屋是厨房,右边陪屋是书房。所有房间窗户都是梨花木格窗,雕有精美的花式图案。窗轩下方还有梨花木浮雕,五子登科、五女拜寿等图案。印象最深的是右边做书房的陪屋,方正小巧,大间套着小间。书柜、案桌、香几、座椅一应俱全。书房外还有个小庭院,栽有方竹、天竺、丹桂。正中摆着石椅石桌。这样一方书斋,静可伏案读写、动可闲庭信步,多好!
那天,我携妻到达故里,正值午时,太阳有些火辣。不想顷刻间,晴空里忽然飘来几朵黑云,一阵响雷后,簌簌地下了一场透雨。我骑着一辆豪爵铃木带着妻子,两人虽淋了个落汤鸡,却十分舒爽。我对妻说,老天爷多眷顾我们,一来,就给我们一场及时雨。妻捋了捋淋湿的头发,满脸惬意。后架上的旅行箱也被淋湿了,妻慌忙下车,打开旅行箱,衣服和书安然无恙。我们虽算不上衣锦还乡,沿路乡邻却一路问好,又觉稀奇。我们沿着村前的石板路,拐进一条巷弄,不一会儿,就到了祖屋。
祖屋因年久无人居住,到处布满灰垢蛛网,散发一种阴湿的霉味。天井的石缝里长了草,院子里更是杂草蓬生。这和我记忆里的祖屋,有些落差。我不禁感叹,当年曾祖父,省吃俭用建起来的高宅大院,就被我们这代人遗弃糟蹋了,惋惜之余而心存负罪感。曾祖父是光绪年间举人,五十几还进京殿试,却屡试屡败,终未传胪。我与妻清除院里的杂草,打扫厅堂和房间的灰尘,整理家具、维修灶台,用了两天时间,才把一个无人居住的屋子,整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陪屋里的土灶终于升起了炊烟。我与妻,就此居住下来,怀青山作伴、携溪水为伍;听山风奏歌,聆虫鸟鸣唱。
妻一向不喜欢城市,当年舍家出走,妻就反对。说,我们的根在农村,悬空八脚跑到城里去,何以为继?我说,不试怎么知道?当时,我年轻气盛,有一股牛气,渴望城里生活。二十年过去,我们在城里仰人鼻息、承欢献媚,活得像一条狗,才在城里有了立锥之地。可细想,又何如?无非把你不安分的心,换了一个你认为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当换过之后,你仍觉无处安身。一觉醒来,世间似乎就没有你久已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像迁徙的鸟,东奔西走,终无定所。
人的一生就像爬山。眼前的景色足够让你惊喜,你却更想看到山另一面的风景,于是你不遗余力地继续攀爬。当你真翻到另一面,咋一看是美,驻足久了,又叹风景也不过如此。人就是这样,心无止境,又厌旧喜新。现在,城里人想法设法往乡下跑,乡下人拼了命往城里涌。无非是为了安放自己永不满足、浮躁不定的心。人站起来,不过方寸之地足矣;躺下不超过六尺见方的床板。生来是泪,去也是泪,何苦作践自己呢?
回到山村,形削干瘪的妻滋润了不少,失眠的毛病也没了。真是山有神灵,地有仙气,我们受了山泉岚气的濡养,在城市落下的病根,都悄然无息了。耳根也清净了,没了城里的嘈杂和那些令人糟心的耳闻目睹。妻又养起了鸡鸭猪,整得这静悄悄的屋子,有了活灵的气息。我呢?身处宁静的山村,枯竭的文思,突如打开闸门的水流,喷涌起来,半个月时间,就把在城里搁笔已久的一篇拙作,终于杀青。更让我羞于启齿的是,多年没有的床笫激情,也突如山洪爆发,在一个细雨柔绵的雨夜,竟与妻如新婚燕尔般缠绵了一晚。那晚,水滴从天井上方的瓦檐落下,一滴、两滴……宛如珍珠落盘,又似轻指叩弦,叮叮咚咚,丝丝入耳,又夹着些许凉意破窗而入,我们就忽然来了兴致,紧紧地拥在了一起。殢云尤雨一番后,半老徐娘的妻竟红了脸,含羞斜睇道,想不到你半百之人,还像个猛少年呢!
人间最美莫过清欢,我们少了城里冗杂繁琐的事物,也少了虚与委蛇的人际关系,自然清心舒畅。自从到山里后,我就发现妻愁容渐展,眉舒眼开起来。咋一看,似乎年轻了许多。山村闲适恬静的生活,使我们曾经在城里因世事缠绕而渐行渐远的感情,弥合甚密。我们倍感融洽、温馨而甜蜜。乡里人的淳朴,更让我们感动,他们给我们送来了鲜果蔬菜、山干鱼鲞,以接济我们还来不及自给自足的一时之需。浓浓的乡情,倍感亲切。
时值仲夏,林木葱郁的山村,早晨仍晓风习习,岚绕雾罩;午时,太阳虽盛气凌人,到午后一斜,山风一起,就失了威力;傍晚,一抹斜阳过后,溪面就卷来一股凉风。每晨起,我就与妻在村前溪边晨练,呼吸山里送来的清新空气;晚间,在院里拢一张圆桌,两张凳子摇扇乘凉、赏月茶叙。听小虫唧唧、闻蛙声起伏,讲那过往父母在时的生活经历。直至钩月西沉,露湿衣裳,才意犹未尽回屋。真如一对新人,形影不离,又缠绵悱恻。
村西头的溪流上有座大石拱桥。拱桥前面的山脚下有座龙王庙。听大人说,这石拱桥叫聚源桥。源于两条溪流一南一北,从山里蜿蜒而来,在此汇合。一叫柳溪、二叫琅溪,它们像一对孪生兄弟。每年汛期,两条溪流就像脱缰的野马,从山坳里奔腾而来,撞击着这聚源桥,然后听了召唤似的,一个回马枪,就把两边的田畈淹没了。村人就在此建了龙王庙,以此镇住这两匹脱缰的野马。到了秋天,这两条溪流变得非常温顺,清澈见底。两条溪流间的河洲浅滩上长满了巴茅和水蓼,风一吹,巴茅杨花飞絮,水蓼则随风曼舞。我与妻刚谈恋爱的那一年,经常在此游玩。划了小竹排在两条溪流间,穿梭般来回。用鱼叉叉鱼、用网钩捞水草。末了,两人把捞起的水草一筐筐搬回家,鱼就放在水草上面。父亲在滩涂上种了不少萝卜白菜。妻常与母亲在此拔萝卜,剥白菜。她们像姐妹一样亲密。不过,那一年我和妻出山离家时,父母欻地失了颜色。我们出门时,母亲抹泪,父亲失望,那眼神我至今难忘。这次,我想在父亲曾经开垦过的滩涂上,重新开垦种菜。妻也赞成。打这以后,妻洗衣做饭、养鸡喂猪;我就在父亲开垦过的菜地上,除草畲地。准备立秋后,就种上萝卜白菜。我们一来竟舍不得走了。
看书写字之余,我还会到溪边钓鱼、到山涧捉石蛙、到林子里捕野鸡。我拼命吮吸山风裹挟林间溪流带来的山野味道。那味道清新、舒爽,氤氲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每每我就陶醉了,我就感到自己漂浮起来。像一只蝴蝶、一只水鸟、又像一只山鹿。我不断变换身份,穿梭在空谷丛林、水湄溪岸;我扑棱着翅膀、抖擞着蓬松的羽毛、迈开轻捷的步伐,是那样的惬意、自由、轻松;我忽然回到了翩翩少年,看到了我的母亲、父亲,甚至爷爷、奶奶、曾祖父……因为这是一片熟悉的山野。那纷繁芜杂的城市,永远陌生,它绝无可能唤起我沉睡已久的这么多的美好记忆。我的基因里永远蓄含着山野的血脉。
山外有一座集镇,离山里不过十多公里。一条山路,从山里蟠曲而出。每当日用品匮乏时,我就骑着从城里带回来的豪爵铃木去集镇补充。这里既有与世隔绝的宁静,又有与山外互联互通的便捷。妻说,这样的生活多好,自在、逍遥、与世无争,又不至闭塞,而物乏窘困。我说,地道的柴火灶、自养的鸡鸭鱼肉、天然的绿色蔬菜,更让我们少了舌尖上的担忧。乃神仙也不过如此!我与妻都笑了。
我想,我们的先人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他们接天地之灵气,受甘泉雨露之濡养,至善至美。他们传宗接代,生生不息,把灿烂的农耕文化,史诗般写进了历史。今人何以抛弃原汁原味的生活,舍祖离乡,在城里苟延残喘,把自己的肉体和欲望寄托在了没有天地之灵气的一堆钢筋水泥上,在虚拟的世界里陶醉呢?
记得父亲,在我携妻离家出山时,他就说过,人不要这山看着那山高,适合自己就是好的。世间没有勉强得来的快乐和幸福。
现在回到祖屋,两相比较,愈觉那钢筋水泥构造的房屋,规规整整、硬硬邦邦,活像一口棺材。而祖屋就不同了,每一根柱子、每一根横梁、每一块砖瓦,都有生命。它透着灵光、四季分明、冬暖夏凉。住在里面,你就感到祖先的香火在萦绕,先人的血脉在流淌。无比踏实和安稳。
妻也说,这祖屋,上有天、下有地,多好!咱们把城里的房子卖了,就在这里扎根过老吧!
我说,一直住下去,真能行吗?
妻把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的临摹本,摊在了我面前,说,你不是很向往这样的生活吗?
我把妻搂过来,笑了。
其实,这只是一个梦。我醒来,仍躺在钢筋水泥的屋子里。空调正嘘嘘地响着。原来,我忘了关空调。一下午竟睡了四个小时,不知用了多少度电!
人一旦踏出来,就很难再回去了。何况那祖屋早已倒塌。据说整个村子早已人走屋空。现在所有房屋,半截都掩埋在一片废墟里,荒草杂木疯一样长,任鼠雀、野兽在此疯狂、做窝。不到半个世纪,这个经历了千年的古老村子就这样消失了。
有谁能扭得过时代的力量呢?这是一条回不去的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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