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 :怎样写小说 | 写作课
我个人写小说的历史不长,只写了两年。1957年以前,我是写了一点诗,后来由于历史的原因又中断了。后来的二十二年,我就没有接触过文艺创作。我生活在离这儿四十多里的一个小村庄里。我能够看到的书就是《艳阳天》,还有几本《解放军文艺》。所以这二十二年,我和文学艺术世界隔绝了,我倒还很希望哪儿有一个人讲《怎样写小说》,我也很愿意去听一下。后来我怎么写起小说来了呢?也是个偶然的机会。写了一篇以后,就越发不可收拾地写起来了,写了些东西。我就根据我个人创作小说的一些体会,跟同学们谈一谈。我相信在这儿的同学们的文学理论水平有很多比我高,所以理论方面的东西我就不多谈了。
谈谈我个人的体会,这样谈也许对同学们的帮助会大些。曹禺说过一句话,会写戏的人,他自己写戏;不会写戏的人,教别人怎样写戏(“会写戏的人,他自己写戏”这句话,应该是戏剧大师曹禺说过的。曹禺继女李如茹回忆道,上世纪80年代初,曹禺曾到上海戏剧学院讲课,说过一句话:“会写戏的人写戏,但是不会教人写戏;不写戏的人,教人写戏。”——勘校者注),我就算一个不会写小说的人,教别人怎样写小说吧。
认识自己有没有进行文学艺术创作的素质
我现在说得很坦率,尤其在第一部分讲的。我们在阅读稿件当中发现的一些问题,也许有冲犯在座的同学们的一些地方。不过希望同学们理解,因为我觉得只有真诚坦率,才对同学们有所帮助。我调到了《宁夏文艺》(《朔方》的前身——勘校者注)编辑部后,由我来管小说,给我最大的一个感触,就是很多写作者很勤奋。据我所知,像生活在海原、固原的山沟沟里的一些年轻人,到现在写了有三四十万字,但从来没有发表过。他们寄来的稿件,有的就是用白粗纸写的,他们连电灯都没有,稿纸上有一股煤油味。他们这样勤奋,但写不出满意的作品来。我们编辑部人手少,不能够对他们进行很具体的帮助。我在这里举的是比较个别的例子。那么,还有一些勤奋的作者,也写了很长时间,但也没有把满意的作品写出来。所以,我是很不客气地、对你们第一次讲话就要说这么一句:同学们接触文学艺术创作的时候,必须要很好地认识自己,这是非常重要的——认识自己有没有进行文学艺术创作的素质。这一点,请外地的作家来讲,恐怕不会坦率地给同学们这样说的。
我早就想给一些青年创作者提出这个问题,我所说的素质不单纯是才能,才能是后天可以培养的。比方说,想当芭蕾舞演员,一个矮胖子去参加目测就给测下来了;你想当空军驾驶员,近视眼首先就不行,他们都有个身体条件在那儿限制着。你选择你的终身职业和发展的时候,必须首先做好对自己能力的估计。如果发现这条路对自己不合适的话,就不要浪费时间了。我看了很多有关小说创作经验的文章,里面都没有谈到这一点。因为谈到这一点,容易造成两个不好的影响:一个不好的影响是,这个作者是勤奋写作的,但他没有适当的给予他培养的人啊,作者容易灰心丧气。说不定这个作者是有素质的,说不定一个很好的作家就这么作废了。还有一个不好的影响是,这个家伙在吹牛,他已经成为了一个作家了,他觉得他有素质了,就认为别人没有素质(同学们大笑)。所以,人家一般不愿谈这个问题。我可以提出这个问题,因为我觉得有一些年轻人大可不必在这个上面花时间,我才提出所谓的素质和才能,因为有的人适合在这个方面发展,有的人适合在另外一个方面发展,这也并不是说你没有素质和才能、是没有用的人,说不定你有很伟大的数学天赋。
所以,在进行文学创作之前,我觉得同学们首先要很好地认识自己的发展方向。究竟哪个方向适合,才不必浪费那么多时间。其实,爱好不等于素质。说你爱好文学艺术,你就有文学艺术创作的素质,不一定的。爱因斯坦爱好音乐,他不见得能当作曲家,结果他在物理学上有惊人的发展。所以,有某个方面的爱好,并不等于有某个方面的素质。
语言文字这一关要自觉地去攻克
我再说下面的问题。从大量的来稿中,我们发现了一些什么问题呢?这个问题和稿件质量有关。现在,我接到了好多宁夏大学同学们的来稿。当然了,这些同学们的作品,因为出自于宁夏的最高学府,要比工厂、农村、矿山、机关那些青年人的作品,语言文字确实要清楚、流畅、明白得多了,可是还存在着不少问题。我们说文学就是一门语言的艺术,语言不过关,就谈不到其他。你就是再有丰富的想象力,构想的故事再巧妙再曲折,你的感情再充沛或者再细腻,你没有语言的表达能力,一切都没有用。这就好像我们有句谚语说的那样:茶壶里煮饺子,有货倒不出。
他们的作品构思还可以,语言文字却很差。当然,我说的差是相对而言的,主要是指比发表的水平还差,尽管比社会上的一般文学青年还是要好。怎么会造成这样的状况?有这样一个作者,他书读了也不少,鲁迅、茅盾、巴金的读了,外国的像高尔基、契诃夫、莫泊桑的读了。我就想,他书读得也不少,而他本人也正在北京大学上学,怎么会在语言文字方面还没有准确地、而且是有文采地表现出来他思考的东西。就是他在读书的过程中,没有有意识地去捕获语言。据我所知,在大学里读书学习的人总认为,自己的语言文字在高中时候就已经过关了。到大学学习阶段,讲到文学作品的时候,大多都是讲主题,讲构思,讲结构,语言文字方面讲得少了。而同学们说是阅读作品、分析作品,也都是分析作品的主题思想啦,时代背景啦,作者意图啦,结构啦,都是这个。
同学们如果发现自己有文学创作的素质,非要补语言文字方面的知识不可。你想搞舞蹈,舞蹈的一些基本动作都不会;要想搞声乐,嗓子都没调理好,这是不行的。所以说你要想进行小说创作,语言文字这一关要自觉地去攻克。不要认为自己上了大学,这一关已经过了。语言文字是没有底的。我们现在兴起的这一批作家也程度不同地存在着语言文字方面的问题。
我就不举他们了。我就举外国作家,他们是用外国语言写的作品,有的被我们翻译了不止一次,英文翻译成法文,法文翻译成中文,或者法文翻译成英文,英文再翻译成中文;当然,有的作品是一次性翻译过来的。我还发现,同学们在语言文字方面基本掌握了要领以后,会认为有的外国作家很奇怪,竟然能够一个礼拜写一部书,是怎么回事呢?当然有他的方便条件,他用打字机,他脑子里想什么就用打印机随时打下来了,自然而然成了文章。可是我们呢,有时候找一个确切的词都不好找,尤其是我们的汉语同义词分类多。就说这个“走”吧——有走,有踱,有蹓,有步,一个动作可以有很多同义词;从这些同义词中选一个恰当的词,你就要费很多脑子。你要准确地表达你的意思,什么地方应该用踱,什么地方应该用走,什么地方应该用蹓,把这些基本的问题解决了以后,你脑子大概已经像电子计算机一样,在百万分之一或者几百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里,自然提笔而成(同学们笑)。因此,我觉得同学们现在要想进行文学创作,语言文字这一关你必须要过。当然,这也是老生常谈。既然是老生常谈,就应该经常谈一谈(同学们笑),也就是向书本学习,向老百姓的口头语言学习。
我现在收到好多稿子,很可惜的,问题首先就出在语言文字这一关上。比如1977级、1978级、1979级的同学,其中的很多人已经有一段社会经历了,包括工作经历,同样也有自己的见解和思想。我看了他们的作品之后,发现他们是有生活、有认识的。但这些作品实在是词不达意。对于一个编辑来说,如果这样的作品没有特别突出的意义,是不会在你的稿子上像老师批改学生的作文一样下工夫的,只有忍痛割爱,只有一一退回。
作者的艺术趣味必须广泛
我从青年作者的来稿中,还发现了这样一个问题,可以说是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就是说,这个作者有文学创作的素质,也有志于创作小说或者是诗歌,而且也发表过一篇两篇作品。他有一定的创作才能,有一定的写作经历,问题是艺术的趣味过于单纯,写小说就看小说,只是把契诃夫、莫泊桑、托尔斯泰的小说拿来读。这是一个很大的缺点。你要进行文学艺术中的任何一种创作,艺术的趣味必须广泛——音乐、美术、雕塑、戏剧、电影,等等。你必须要具备很广泛很扎实的艺术底子。小说、诗歌、散文、评论,凡是进行文学创作,作者的艺术趣味必须广泛,你不能说自己是创作诗歌的,就专门读诗歌,这就错了。有广泛的艺术趣味,才能够有扎实的艺术修养,才能够把自己钟情的那个门类的文学创作搞好。我写小说的时候,比如《灵与肉》里许灵均牧马那一段,那相关的音乐就在我的脑子里回响着,那大自然的风光就会自然而然地成为一种音响效果,从我的脑子里传到我的耳朵里来了。这样一来,我下笔时不仅有叙述和描写,还会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和情绪。我们有的作者写小说场景,一般局限于人物出现和活动的那个地方,单调得很,枯燥得很,引不起读者的兴趣,原因在于作者缺乏美术方面的修养。要多方面地写,当写小说人物活动的情节时,他所活动范围的色彩、画面、音响,那些风声、雨声、鸟声,都要在你脑海里出现。这样,只要你语言文字掌握得熟练了,作品应该有的气氛就自然而然地出来了。这样就能够抓住读者,当然也能够抓住编辑。
我们常看到一些小说写得比较动人的地方,这个时候就是把编辑和读者带进去的时候。要像电影一样写出画面,这样才能把编辑和读者带进去。是立体的多方面的,不是平面的单方面的,让眼耳口舌鼻等全部都能够感觉到。所以巴尔扎克曾说写到高尼奥(按傅雷译本,应为高里奥——勘校者注)老头死的时候,他自己都哭了——作家就得有这么一股痴情。这个痴情从哪来?就是全部的艺术感,全部的感情都进去了。同学们写东西时,你自己都没进去,还想把别人带进去?那不行,连自己都是旁观者。
还有你们写小说的时候,自己脑子里要演电影,这样就使你所描写的全部场景,像电影画面一样,一幅一幅地以蒙太奇手法在眼前变化。应该是说基本上掌握了语言文字后,你在写作的时候,你脑子里也在演电影,那你的情节线索就不会单一了。小说的传统写法就这一条——情节线加气氛。就这么一条,这就是传统小说写法。
好小说会有内在的节奏感
小说就是情节线加气氛,情节线就是故事,故事或者是曲折或者是不曲折。光看情节线,就像娃娃脱裤子一样,给你弟弟给你妹妹脱裤子,有的给老大脱了再给老二脱什么的。这还不是小说,小说还要加气氛——情节线在发展过程当中的氛围、气场。所以只用光秃秃的情节还不行,你必须想到怎样才能让读者进去,因此气氛渲染也很重要。怎样才能渲染好气氛呢?必须有广泛的艺术趣味。你不能总是强调语言文字,那些音乐啦、色彩啦什么的也必须把握住,能够把握住这几点,写小说就差不多了。不过,这是个很艰苦的过程。还有一个,就是写小说实际上和艺术的各个门类都是相通的。小说是语言的艺术,和音乐也有很多相似之处,一部好的小说会有一个内在的节奏感。
我发现很多作者来稿没有掌握这个东西,有的稿子看完以后让人觉得很凌乱,这是结构方面的问题。根子在什么地方呢?根子在这样的小说作品没有内在的节奏感。我们看外国的小说,契诃夫哪怕几千字两千字的小说,或者鲁迅的《孔乙己》——这篇小说很短,大概两千多字吧,这样短的小说,叙述和发展还有曲折,什么时候应该起,什么时候应该伏;什么地方略略交代过去,什么地方应该很细微地描写;有的地方十年,鲁迅只写“十年过去了”;可有的两秒钟的事情,鲁迅却写得很细。这怎么把握呢?什么地方应该写粗,什么地方应该写细,当然这个主要与叙述的内容有关。但是,如果发挥你自己的艺术才能,掌握了事物发展的过程,能够把握住内在的起伏,便能够使读者读小说像听一首歌曲一样。情节的发展也好,故事的发展也好,时间的发展也好,其实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第二个问题,就在于你本身的艺术修养,有没有形成那样一种内在的节奏感。所以我说同学们,你们应该多听听音乐,尤其要听交响乐,这个作用是潜移默化的,对于你们以后写小说、写诗歌会带来很多好处。
小说要靠描写,而不是单纯靠叙述
还有一个问题,要谈到情节发展的内在节奏。我们说小说是要靠描写的,不是要单纯靠叙述的。可是,大量的来稿包括同学们的来稿,叙述多于描写,就好像写个人材料似的,写出来的东西和材料一样——张三,今年三十三岁,江西或宁夏人,有一个爸爸,还没有结婚,文化程度高中毕业。这完全是叙述,把一个人交代了一番,描写的地方没有。同学们,这不叫小说,顶多叫大故事。小说创作之时,注意叙述是必要的,但最主要的是描写。你要把气氛描写出来,而且情节发展也靠描写,不靠叙述。比如人物的行动,他走到学校门口,是怎样走到的,一路上他脑子里都想些什么,这才叫小说。他走到学校门口,见了谁谁谁,两人握了手进来了,这叫叙述。描写和叙述的区别,同学们一看小说就能看出来。同学们写小说的时候,一定要注重描写。
我们要看蒲松龄的《聊斋》。我看古典作品,用古文写的小说,感觉它的叙述部分极好。开头:王生,山东淄博人也,少时独自……接下来,就说他到哪一个寺庙里去借斋。可是,我们编辑接到的稿子很多就像叙述材料似的,这也是一般作者常犯的通病,在同学们的来稿中我发现也是这样的——当然,我说得很坦率。有些时候,我很怕跟年轻的文学爱好者打交道,就像鲁迅所说的文学青年都非常敏感。我和他们交谈的过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触犯了他们(同学们笑),我却还不明白。
应该很好地向古文学习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有些来稿很啰嗦,交代不清,文字写得很长。我刚才说了,五千字以下的稿子很少,写得很长,啰里啰嗦,反而不清楚说了些什么事情,语言不干净。我曾经问一个作者看过一些什么书,他说他看了很多;古典的呢,他看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这当然很好。同学们要记住,一定要向古文学习。我今天给同学们交个底,我二十二年在那个山沟沟里边,我刚才说过除了《艳阳天》、几本《解放军文艺》,几乎没有别的书可读。给我平反后,我就能够拿起笔来写东西,而且二十二年里除了我给领导写个检查(同学们笑),再没提过笔。也有好多人问我,你为什么一平反就能够写东西,一写就能发表?因为我有这个底子,有很扎实的底子,我五岁开始读唐诗,就在被窝里抱着书读唐诗,一直到十岁,开讲就讲《左传》,我的古文基础要比我现在的当代文学的基础还要强;到十二岁小学毕业的时候,我能用古文随便地写一封信,所以我沾了最大的便宜。中国人最讲究文章的布局,讲究语言的简洁,在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语言有我们这样的。
我们有些年轻作者那么勤奋,也读了不少书,为什么下笔还不那么干净呢?我想主要是没读古文,只读《三国演义》《水浒传》了,这还不算数。《古文观止》三百篇文章,我劝同学们认真学一学;古诗词,肚子里起码得装几百首。当然这是间接的作用,不是直接的作用。不是说古文读好了,马上可以写小说,可是这个间接的作用也是非常有用的。有同学会说,你刚才不是说外国作家如何如何,那么外国作家总不会中国的古文吧,人家还是写呢!人家有人家那么厚的底子,人家那么厚的底子是从人家那种文化发展起来的。人家那种底子我们是不能学习得了的,正像他们学习不了我们的古文一样。英文也好,法文也好,他们有着一贯的西方文化,每一个作家都是这样。像高尔基虽然没有进过学校,可是他的西方文化的底子非常厚的,然后他才写。我们中国作家,当然要发展我们民族的东西了,我们应该很好地向古文学习。五四以前,白话文当时并不怎么风行。鲁迅在五四后写的《狂人日记》,他为什么能用白话文写出那么美的小说来呢?鲁迅古代汉语的底子非常厚。同样我们知道,毛主席也是这样,他的古文底子也是非常厚的,所以他才能用白话文写出那么多东西来,而且是好的东西来。现在的作家光从外国转转看还不行,也还不够,必须还得有好的古文底子。
本文是张贤亮于1981年在宁夏大学演讲时的讲稿,有删减。
张贤亮,男,著名作家、书法家。1936年生于南京,祖籍江苏盱眙县。代表作:《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2014年9月27日,著名作家张贤亮因病医治无效去世,享年78岁。曾在《当代》发表作品《河的子孙》(1983年第一期)。
本期微信编辑:刘玉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