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小凰:木匠先生

                   木匠先生

文/龙小凰

我再次见到那个木匠先生的时候,竟已经分隔二十年。那天是清远镇赶集的日子,母亲正在摆摊。一个看着脸生的男人走进家来,拍拍母亲肩膀,“老姊妹……”,母亲回过头,“唉哟,亲家公啊,你怎么来了?”我听得糊里糊涂,什么老姊妹,亲家公的?自己都还没出嫁呢,母亲哪里来的亲家?

听着母亲和眼前这人的对话。我的思绪被拉回到二十年前,那时我刚六岁,家里新起了一栋木房子,还没有修栈。木匠先生就是那时候到的我家。但其实我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很多事都是后来跟母亲的闲聊中才知道的……

那会的木匠先生倘若在一户人家干活,吃住是主人家的,除了每日的工钱,每天还得有好吃好喝伺候着,才能安心干活。这是普通木匠到普通人家。但是,如果赶上这户人家情况特殊。木匠先生就只能自己做饭了。而我家,就是那个特殊。

母亲刚生完二妹,还在坐月子。奶奶是长年瘫在床上等人侍奉汤药的。爷爷又是个远近闻名的“龙慢慢”。父亲要出门做活赚钱。这样,木匠师傅的一日三餐就只能自食其力了。当然,还可以差遣我。于是,我屁颠屁颠跟在木匠先生的屁股后面,楼上楼下地跑。递水、传墨斗、拿刨子。做些没有技术含量的活。我很乐意跟着木匠先生跑上跑下。因为他肚子里藏着好多好多故事。我印象最深的是“变婆”的故事。我学到之后,就拿去吓唬比我还小的小小孩。

“变婆有很长很长的头发,很长很长的指甲,很长很长的牙齿。很大很大的衣服,像脸盆那么大的脸。最喜欢捉天黑了还不回家的小孩去吃。因为家里人都喜欢讲变婆的故事,所以,小孩们一到天黑就马上跑回家。这天,变婆发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小孩了。就改变自己的吃人规则。只要谁家小孩天黑后还哭的。变婆也要来家里把爱哭的小孩抓去吃掉。真的就有一天,这家的大人都去远房亲戚家吃酒去了。只留下六岁的哥哥和两岁的弟弟还有耳聋的奶奶在家。天刚擦黑,哥哥就急忙把门闩上。把火炉里的火烧到最旺。火星子溅起来飞到了弟弟的鞋了。弟弟哇哇大哭起来。奶奶去房里给弟弟找换洗衣服去了。根本听不见弟弟哭。这时,门外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哥哥捂住弟弟的嘴,不让弟弟出声。门外的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快开门,我只是讨口水喝。哥哥说,我知道,你是变婆,别想骗我开门。你敢进来,我就用火烧死你。用童子尿从你脑袋上淋下去。快走,哥哥带着哭腔。你快走,快走呀。奶奶还没有回来,敲门声越来越急。哥哥和弟弟在屋里哭作一团。变婆从窗户爬进来的,哥哥看到了她长长的头发,长长的指甲,长长的牙。只听啊——的一声。”

木匠先生的烟斗轻轻敲在我脑袋上,把墨斗给我递过来。我才回过神来。递过先生的墨斗去。啊的一声之后呢?我问道。

木匠先生笑笑的看了我一眼。去,村头吴老二家给我打壶酒来。回来我再告诉你。天黑前要到家哦,天黑了不准哭哦。等我打酒回来,他又以天黑了不能讲变婆的故事为由,搪塞了过去。我气不过。第二天便不跟着楼上楼下地跑了。第三天,便跟着伯母去地里挖红薯去了。中午,和堂哥堂姐几个围着火炉烤红薯吃。木匠先生在楼上干活,闻到烤红薯的香味。便在楼上大喊。小屁孩,给我拿个烤红薯吃吃?我再给你讲新故事。我又屁颠屁颠给先生将烤好的红薯送上楼去。也换了几个故事听。

这天,正有别的人家来问。

“这边什么时候能完工。那边等着先生去打嫁妆呢。日子都定好了,时间紧,任务重。”(老式嫁妆,床和衣柜均由女方家请木匠亲手打造。)

姑娘说:“要不手头的事先放一放,我这日子都定了,嫁妆家具还没准备呢。工钱我们可以多出一点都没事的。”

木匠先生放下手中的墨斗盒,坐在三角木桩上,点起枝烟,缓缓吞下,又从鼻孔里钻出来,坏笑着说道:“姑娘哦,劝你一句良心话哦,喊你不要着急嫁,嫁人不比娘屋头哦,么子事都偏着你哦。几多的光阴都等过来哦,可莫着急这几日哦,妹崽哦,不嫁又想,嫁又难哦,起床早嘛得罪郎哦,起床迟嘛得罪娘哦。”

姑娘听着羞红着脸跑了。

木匠师傅依旧只是忙着自己的活计,墨尺下弹量出来的尺寸绝不会因为喝了杯酒而出现差错。

木匠师傅终于要走了,这家活干完了就要找下家了,不过好在木匠师傅的手艺是远近闻名的,请他做活的人家总是很多,修整新房的。打嫁妆的,做棺材的。做桌椅板凳的。临别前,母亲也早出月子了。做了一桌好饭,算是感谢,也算做离别。木匠先生和父亲本就有旧交。于是在这天,父亲特地从外面回来,一是给师傅结算工钱,二是兄弟几个好好吃顿饭,叙叙交情,酒过三巡,话也就多起来了。

“兄弟,一世苦短,兜兜转转又一生啊,人这一辈子有什么盼头?子女孝顺,儿孙满堂。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们就只图家里父母无灾星,屋头儿女早成人。”

木匠师傅说了一大篇。爸爸又接着说道:“痴心父母古来多,养育之恩不多说,在家千日好为人,出门方知父母情。今日与兄分别去,为了生计各一方,不知哪日再得见,再与哥哥话衷肠。”

木匠师傅将我搂在怀里,“今日定个娃娃亲,儿女成人姻缘行,从此你我是亲家,走到哪里来报信。”“话说出口是个钉,儿女姻缘只由命,今日我两是弟兄。明日我两是兄弟,一家不说两家话,一切尽在不言中。”把碗中酒一饮而尽,木匠师傅出门去,父亲相送二里地。谁也不曾想,那一别,竟是永别了。原来有的人,真的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我看着这个二十年未见的面孔。竟生出几分熟悉来。搬来凳子让木匠师傅坐下,自己则去做饭。吃饭的时候看见母亲的眼睛竟是红润了。木匠师傅问过一些关于家里的情况,当他得知父亲已经于三年前病逝了。三兄妹都已经在上大学的时候。竟是由衷的敬佩起母亲来,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天下父母一般心。可怜孤寡未亡人。老姊妹,不想我们这一别竟是二十年哦,白鹭换毛几个春秋,老鼠藏粮几个冬夏,老姊妹,日子难啊。

龙小凰老师的文章不拖泥带水,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都有着诗意的美。这诗意的美带给读者的是一份安静的清愁,读下来,读完,让人情不自禁地掉下泪来,却没有哭声,这就是她文字与其他作者不同的地方展现出来的力量。记得读她的第一篇小说,开头就被吸引了,错觉地以为是沈从文的文字,太有《边城》的味儿了。期待龙老师写出更多的佳作来。问好你!

龙凤娣,贵州天柱人,供职于黄平民族中学。有作品载于贵州作家微刊 、文学与人生、清江唿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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