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随笔:我和母亲的战争
【张亚凌,《读者》等签约作家,《语文报》等专栏作家。小小说传媒签约作家,数十篇散文、小小说被选入中、高考试卷及各种模拟卷,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出版散文集《回眸凝望》《心似花开》《时光深处的柔软》《岁月,芬芳了记忆》《草也有自己喜欢的模样》《有多深爱就有多美好》《为你摇响一串风铃》《努力,只为不辜负自己》《味道》等。作品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杜鹏程文学奖”“首届谢璞儿童文学奖”“全国儿童文学创作(短篇小说)优秀奖”等奖项。】
我和母亲的战争
文/张亚凌
今天是母亲的生日,当我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相片时,我能够感觉到母亲在瞅着我笑,眉梢眼角,都荡漾着慈祥的笑。母亲总是一脸喜相,一直这样,即使身上再累心里再苦也总是笑着与人开言搭腔。
母亲的笑深深地刺痛了我,我潸然泪下,——她已经撇下我独自离开12年了。
我真不是个孝顺的女儿,常顶撞母亲,过后又不能原谅自己地向她道歉。如此反反复复,像个屡教不改的顽劣孩子。我总觉得,即便女儿再蛮横再恶劣,母亲也会容忍也会迁就的。我却忘了时间老人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你既已不爱,休怪我将你的母亲从身边拽开,生生地拽开,永远地天人两隔!回忆起往事,只留下我和母亲的频频战事。
第一次顶撞母亲是21年前。那时儿子笃行刚出生,是剖腹产,又大出血,产后贫血极度虚弱的我,又因疑虑固执地不肯接受来自街道上专业卖血人的血。
“好娃哩,妈和你大不能给你输血,人家说血型不对。你这样子连自家的骨头架架都撑不起来,病病歪歪咋管娃……”母亲一说话就是高喉咙大嗓门,整个病房的其他人都瞅着我。我没好气地说她:“真愚昧,啥人的血都能输?专门卖血人的血是啥血?没病都能输出病!”
母亲显得很生气:“我愚昧?我只知道只要身体能好还能管娃,叫我输猪血都成!”记得我赌气一转身子,伤口疼得呻吟了一下:“你再惹我生气就回去,不要你照顾我!”
母亲便没有再说话,就出去了。回来时给我拎着一大塑料袋类似“红桃k”那样据说是补血的药。我当时真的是无地自容般的羞愧,心里暗暗发誓,母亲都是为了我好,我绝不再惹她生气了。事实上,那次只是我和母亲频频战事的开始。
出院后母亲依然照顾我和儿子。
那时的儿子特能哭,一哭起来就紧闭眼睛,摆出不哭破嗓子决不罢休的架势:摇摆着小脑袋不吃不喝地哭,放在床上哭,抱在怀里也哭,摇着晃着想分散他的注意力也无济于事,只是没缘由的大哭。
母亲怕吵着我休息想要抱出去,我又不让儿子脱离我的视线。母亲只好迁就任性的女儿,在房子里抱着小家伙摇着晃着,走来走去,他依旧哭着。母亲就有些生气了:“生了一个你,把你妈都累成那样了,你还不省点事地哭,真是个混帐东西!”
我不乐意了,就冲母亲发火:“我娃好歹都管你叫‘外婆’,你就说我娃‘混帐东西’?我不嫌我娃哭,我抱我娃,不要你抱……”话没说完,我的泪水就流下来了。
“我是怕把你吵得休息不好,有一点声音你都睡不着,你要多休息,妈哪敢嫌你娃?”母亲就连忙解释着,“好娃哩,女人月子里就不敢流眼泪,流眼泪将来眼睛就疼得受不了。我孙子想哭就哭,咱就当练嗓子。”
于是我破涕为笑了,母亲也是一脸附和的笑。
孩子在长大,我和母亲在教育小家伙方面的矛盾长得更快。
小家伙性急,我紧跟着他伺候还常常不到位。说真的,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面对自己的孩子,就失去了理智。
随时准备半杯凉开水,他任何时候渴了,只须掺点手边的热水,端起就能喝;他的玩具已经堆了几大堆,一见他有想买的意思,就慷慨掏腰包;他喜欢在哪滚在哪爬都可以,只要他舒服,大不了我辛苦点一天多换洗两身衣服……
“惯子如杀子,”母亲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开口了,“把你能累死,把娃也害了。你伺候得那周到,我看你娃到人家屋里都不会喝水了……”
我就不乐意了,曾故意气了她一回:“你忙得把我小时候没照顾好,一年四季老是喝凉水吃剩饭,我能像你那样虐待我娃?”母亲不说话了,只是瞅着房门外。我又说,“看看看,真小气,你女都不能和你开玩笑?……”
三十多年前的关中农村,有谁在穿不暖吃不饱的情况下还常常给孩子买书看?有谁让孩子骄傲地穿着只有城里人才穿的买来的小皮鞋并告诉她“穿城里人的鞋就能走进城里”?……我的母亲就是这样做的。
可我就是满眼都是我的儿子,总和母亲抬杠,惹她不高兴。
记忆最深的,是母亲嫌孩子贪玩不认真写作业训斥他的事。
“吃得香穿得好,你是在享你妈的福,你自己不努力的话,看你将来过啥日子?你妈管得了你今日管得了你明儿,管不了你一辈子……”
我当时觉得母亲的话太重了,怕伤害了儿子的自尊。“不要那样训我娃。现在的娃娃都贪玩,大一点自然就好了。”
母亲看了我一眼,不高兴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还想叫娃比人强,还不想叫娃下苦,——你还真会当妈?”她好像在自言自语,“慈母多败子。”
回想起来,我似乎曾是个乖女儿,可自从有了这个小家伙,我就成了不明是非的混账女儿,总因他和母亲起争吵,惹母亲伤心害自己流泪。
当然,母亲也一直在管教着她这个已经四十岁的女儿,也一直为自己再无力指教好女儿而和自己怄气。
“要是当初不叫你念书就好了,也不要我天天担心你。”我一爬到电脑前母亲就来气,“在学校趴着写,回来还是趴着写,不要眼睛了?”就依在门框上嘟哝,“你都不知道疼惜你自家,谁能看见你的难处?……”
我只是低着头敲击着自己的键盘,我知道母亲的担心:我的右眼早已失明,左眼又是近视,经常伏案熬夜,眼睛就肿胀难受,颈椎也不舒服。可是我喜欢,喜欢在文字间畅游,喜欢将看到听到想到的种种感受用文字排列并与人分享。
于是,母亲见我看书写作就来气,就训斥自己:“都是烂书把人害了,当个农民有多好,哪一亩地里不养活人,念死书受活罪……”
而今,任我熬夜熬破天,再也没有人在我旁边唠叨了,可我一侧头,总能看见母亲倚在门框上……
泪眼婆娑的,只有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