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 罗伊娜:一曲天净沙
朝花夕拾
立秋的凉最为暧昧,不似天净沙,不似蝉鸣夏。是一种静候“处暑”,白露洗面的青春。继而长大。也能惯看梧桐落叶。
一曲天净沙
文 | 罗伊娜
立秋的凉最为暧昧,不似天净沙,不似蝉鸣夏。是一种静候“处暑”,白露洗面的青春。继而长大。也能惯看梧桐落叶。
开了两三年的书屋假期重新装修。木质楼梯下,一方休闲茶座。书卖不过茶。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看书的人,想喝茶。喝茶的人,也想看看书。老板说,书店能开下去就很好。有人愿意来看书,就很好。他相信,总有人从内心眷念书店。可以带回心仪之书,喝下心仪之茶,两全其美。不在乎形式,形式顺应山水之势。不变的是当初。他语气闲淡,声音悠缓。恍见一棵树,绿意已丰满。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不会太糟糕。我其实心里感激他的不得了,这一方避难所,还是长长久久的好。幸好他不靠书店赚钱。只靠书店养书。常见附近的保洁工人靠在最外口的地方读一会阅览架上的书。有时顶着烈日进来,想大口喝水。看服务生端来椅子,又感激又腼腆。打开的水杯,也改成小口慢慢的喝。人藏在内心的质朴,总有排山倒海的力量。理解与尊重,并没那么难。
盛夏,也卖鸡尾酒。调酒的师傅,年纪不过三十。周遭人声嗡嗡,他站定自己的领地。摇酒,勾兑,目光炯炯,此间,莫去打扰。喊他,也不会搭理。除非他的艺术品,完美落杯。人的感官时而奇怪。本来嗡嗡声使人莫名狂躁,但你看那帅哥调酒的姿势,嘈杂声竟成为一种背景音乐。同样,视觉平平的文字,闭上眼睛听,却是另一番感动。村上春树看不得太宰治的文字,却听得下去。彼此在耳际行个注目礼,配上画外音,“你不必待见我,我却能在千万人中认出你。”村上推荐的作家,只看到了夏目簌石和小林多喜二。前者的代表作《我是猫》,后者永远的屏幕经典《蟹工船》。日本的作家擅长于缓慢简寂中叙述日常之事。好似同一条路上四季不同的风景,悄然而袭。虽然没有推荐喜欢的芥川龙之介和太宰治,我也没有失望。毕竟能说出那两位也是高兴的。题外话,太宰治对芥川龙之介倒是格外倾倒。人于人的吸引,作品于作品的吸引,难有好坏之分,更多的是一种情绪之别。爱尔兰的意识流大师乔伊斯有两部巨作。一日一夜,《尤利西斯》代表白天,《芬尼根守灵夜》象征黑夜。在白昼与黑夜中长途跋涉,劳顿时不妨与《都柏林人》散散步。精炼的短篇,或许可以有助你精神焕发的去领略长途风景。有些作家的短篇集貌似分离的个体,实则也可作为一部完整长篇的章节。这是一种乐趣,却需杰出才华与永恒意志。
桌面平坦,抱定决心去翻那一本《亲爱的生活》。对于门罗的作品,至今不像阅读卡尔维诺或是保尔海泽那样,一下就找到登堂入室的钥匙。门罗的作品独有一份现代人的细腻与明锐。并没有什么艰涩不明,只是一种还未亲近。但不着急,我确信在未来的某一刻,会对她重新审视。她总有一朵花,可以叫我窥得春天。在读完生活最初的几十页后,还是选择重温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每当翻起,我的脑海里偶尔跑出《局外人》的影子。这一刹那的交汇,如电闪长夜。它们或有一丝精神上的共鸣,尽管东西方的表达是那么的不同。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太宰治那样仰慕芥川,假如他也看过那一篇令人屏息的《地狱变》。我们当时的心情一定是相通的。
记得第一次阅读《人间失格》,书中对三张照片的描写久久吸引着我。这种纤细的,毁灭的,绝望的,颓废的自我审视,几乎承袭所有东方柔弱而又轻灵的悲剧气质。完成《人间失格》的那一年,太宰治自杀了。和他最欢喜的作家芥川龙之介一样。禀赋相通的人,彼此投在对方心中的影子,只有对方看到。这部半自传体的小说,随着生命的消亡,反而流传于世。传统认为没有勇气的太宰治倒下的只是肉体。但我以为那个“滑稽搞笑”的少年,从来没有放弃对美好的憧憬。心中若无大慈悲,何以痛苦至此。他虽不能如鲁迅先生所说的那般“直面惨淡的人生”,可他却是在防空洞中愿意为孩子讲善良的海妖之人啊。我确信内心的无用,只能在这样的作品面前,默默流泪。可我,依然感谢能够看到这样“毫无保留”的作品。作者最痛苦的独白,在那一个“失去了做人资格”的时代。世间又有几人能在生前,对着自己的相片说,“这一个死相之人”。人在生存与物欲横流中,是难有闲暇与痛苦去体味宇宙,价值观的。人生来知道什么,只在眼前,只在眼前寻求貌似稳固而长久的东西。而那一线的善念,竟也有下得地狱的决绝。人非跪倒在皮鞭之下,也不会被蜜糖湮灭,能让人情愿不起的,总是这一点痛苦的自觉。
作品是知识,天赋与魔法的共同体。先知的话让带着使命感的作者胆战心惊,却给自由生长的写作者以乐趣。在丹麦的一座小岛上,热爱文学的大婶,每年都烘烤甜蜜的苹果派,置办丰盛的酒与露天自助餐,只是为了让来自各地的文学爱好者有个说话的场地。而晚上,形单影只的狐狸出没田野。捡拾路边的面包屑。月色下的精灵,赋予诗人们想象力。那时的口号豪气入云,“爱写字的孩子们,苹果酒管够。”苹果派大婶自己写过诗么,没有人知道。但他们都以为这是“酒神”的化身。掌管诗歌的缪斯。那些中世纪的诗人啊,有些死于爱情,有些死于嫉妒与谎言。而有些,则死于天赋的使命。阿拉伯诗人的辉煌就像沙漠中未干涸的星光。他们的遭遇不尽相同,有一位让人为之动容。那是一个只爱酒的人,离经叛道,少小离家。才华天纵。诗酒为乐,但还不似李太白那样的乐。他身上兼具义山的气质。他的诗名不为容,人杀死他的父亲。尽管那老父多么恨子没出息。以诗酒为命的诗人长跪坟前,第一次直指他心中的神。“神,若人杀你父,你不报仇么?你还能劝我做那盲眼的诗人,只知有诗,不知有父么。”此话,理当出自一位真诗人之口。只不过,诗人尚未尽诺言,就成了爱情的牺牲品。他终究没能面对父亲。无论生前死后。想起那句台词,“带上我的骨灰,当你遇见敌人时洒出去。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保护你。”每当轻声念起,蓬勃而释的情感,仿佛把这一生走了来回。
上学时,古典音乐入门。误打误撞,带回巴赫。那时,还无法甄别贝多芬,舒伯特,莫扎特,肖邦,勃拉姆斯那种种好。只是在一首首名曲中,渐渐怀想他们的气质。巴赫算是虔诚之人。一生未离《圣经》与音乐。他的故乡,古城门上写着“音乐此间照耀。”那不是巴赫成名后,家乡人造的。那是他还未出生时,几百年前就这样悬着的。他笃信自己是“这里”的一分子,他的家族要永远守护这“照耀。”当他写完最后的第26小节时,他和天才的莫扎特一样,趴在稿纸上阖然长逝。那音乐仿佛冥冥注定,《走向主的神坛》。人皆有天赋,后天学习,增益知识。但平凡人尚缺那一丝魔法,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这就是文字动人处,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朵花绽放在哪里。可你只要走下去,那花总在等着你的路上默默生长。
夏日室外红花神采奕奕,颓靡的总是人。时而抄些小楷,精神安顿。说到抄写,未至僧家舌尖血润笔的虔诚。却觉得想写,何愁纸笔。石,木,花,翎,哪怕是蔬菜的根须,伏地的枯枝皆可为意。水,沙,米,面,亦能成形。小时候,人送的子弹壳。蘸着树上的野果汁水,涂涂画画。人用指甲花美甲,我用指甲花作墨。都是一份野趣天真。辩才和尚被萧翼骗去《兰亭》,忧惧而死。既破了心无挂碍一语,又应人前炫耀一劫。因而悔恨不瞑。虽是一桩公案,却不免仰首浮云,暗自唏嘘。世间皆有珍爱,人或物,不能百年。却予相待处留青天。这一丈青天,储你我云水缘。云水固有去,不辞有情天。看褚河南的《倪宽赞》,赵孟坚说此帖容夷婉畅,不染世尘。不免想起友的秉性,想一想,笑一笑。她当习此帖,清秀于外,劲于内。“深识鉴奥,欢然内怿。”观笔下所悦,能知眉间欢喜。我自当老实抄我的小楷去。抄小楷绕不开《灵飞经》这样的“教科书”。那时钟绍京的字悬在殿堂馆阁,初学小楷者以为范,也算后世基础之功。可《灵飞经》未得多少“感动”。感动么,要似《寒食帖》,《祭侄稿》。看开去,也痛开去。
午间饮食,同事对价格一路飙升的糖醋排骨耿耿于怀。谓之,“贴个膘不容易。”想来此时京城应是烤肉季,砂锅居,东来顺的天下。八旗子弟,撩袍而食。蒙古群雄,割肉自吃。金陵的安乐园到底含蓄许多,一样的明炉铜盏,一样的牛羊鲜嫩,却是各安一隅,乐享暄腾肥美。传菜温和,语调清幽。停箸片刻,径自说些陈年旧事。偶尔也哼一段昆越。分属江南,同承清秀,绍兴比姑苏的妩媚多了一层“潇洒阳刚”。这一点,也体现在戏曲上。至今仍喜萧雅的《桑园访妻》,百听不厌。萧既是尹桂芳的嫡传弟子,又是昆家岳美缇的高徒。天生柔雅清隽的好嗓子,当为越剧而活。至于那一首成名曲《月亮走,我也走》就算是戏曲道路上的一枝闲庭花吧。何文秀唱得好,“第一碗白鲞红炖天堂肉,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第三碗香蕈蘑菇炖豆腐,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张。第五碗酱烧胡桃浓又浓,第六碗酱油花椒醉花生。白饭一碗酒一杯,桌上筷子有一双。啊呀——看起来,果然为我做三周年。感谢你娘子情义长。”这唱词看似家常朴素,却是用心良苦。世间当有这一段情,在此生,也在来世。小孩子,记不得红楼里那许多名言佳句,却记得宁国府年节的清单,“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外门下孝敬哥儿玩意儿:活鹿两对,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记不得水浒里多少莽鲁算计,却记得风雪山神庙林教头那怀里的一包酱牛肉,李逵遇李鬼那一个红烧猪头。童言最是无忌,也最真心。偶尔念得“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心里却想着秋天的螃蟹用篓装。
读罢书,吃罢饭,阅江楼上站一站。看门的师傅笑言自个是“宅男”。除了家,就是楼。他这宅,宅尽长江天际流,好不快活。时光如一枚紧贴潭石的黄叶,浮浮沉沉,飘飘荡荡,若隐若现。那远处的江,水天不明。不明,却满怀希冀。
配图:罗伊娜 / 编辑:闺门多瑕
罗伊娜,江苏省南京人,创作涉及小说、散文、诗歌等门类。作品发表于《中国新闻周刊》《文心杂志》《创作与评论》《微刊行摄》等刊物。曾获网络文学赛事短篇小说类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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